弄月小榭,有妙齡佳人素手彈琴,琴音婉轉悠揚。
那姑娘一襲青裳,略施淡妝,面容精緻前所未見,神色恬靜優雅,就連梁簫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尹九癱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輕輕呡一口葛花醒酒湯,放下湯,仰頭閉著眼睛,重重的呼出一口氣,胸膛起伏不定。
梁簫走進小榭,在旁邊坐下來。
尹九低頭看了梁簫一眼,對著外面的十三打了個響指。
然後開始上菜。
尹九盯著桌上的一盤金絲酥雀,嘆了口氣,感慨道:“我以前總以為那些喝醉酒瘋言瘋語的人,都是裝瘋賣傻的王八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自己也是個王八蛋。”
梁簫帶著一絲笑意,自顧吃著飯,沒有說話。
尹九又喝了一口醒酒湯,敲著桌子對外面喊道:“十三,給我換份清粥和清水餃子,韭菜餡的。”
十三走後,他又自言自語道:“昨晚我他媽到底是喝了多少?”
見梁簫還是沒有說話,他有一拍桌子,指著梁簫:“你也是個王八蛋,明明酒量好得跟什麼似得,還一臉慫樣,害得老子以為你快不行了,強撐著和你喝,喝來喝去就是他媽的不倒。”
梁簫抬頭,無奈的說道:“我沒記錯的話,我勸了你整整二十三次不喝了吧?”
“我當時哪裡知道……”
清粥和餃子端了上來,尹九自知理虧,不再說下去,坐起身子吃起飯來。
琴音嫋嫋,涼風習習,兩人靜靜地吃著飯。
沒有尹洛在這裡和尹九拌嘴,這座府邸的冷清終於顯現了出來。
吃過飯後,梁簫坐在欄杆邊看著外面的湖面,尹九又回覆了癱坐的姿勢,仰頭靠在椅背上,雙眼緊閉,眉頭輕皺。
過了一會兒,尹九突然說道:“我昨晚到底說了些什麼?”
梁簫想了想。
“你說陸九歌太完美了,從小就很完美,完美得讓你討厭,不過你很滿意陸九歌這個準妹夫,對了,你有幾個妹妹?”
“一個。”
“尹洛?”
“當然。”
“尹洛和陸九歌?”
“我父皇賜的婚約。”
梁簫瞭然。
一個是皇帝最疼愛的侄女,大夏國唯一的郡主,若論身份,算得上是中州最尊貴的女孩子。
一個是青帝後人,是定軍侯陸接魚和龍族女子白桑之子,半人半龍的天子驕子,游龍榜榜首,也是中州身份最尊貴的年輕人。
在皇帝眼裡,這兩個人當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還說了什麼?”
“你說姜枕劍這人其實挺不錯,你看著挺順眼,拋開小時候……”
“停!跳過那件事。”
“你說你最佩服的就是柳元顧,說他是個可憐人,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說他很努力,比世間任何人都努力……”
“你還說你挺喜歡環採閣的瑤琴姑娘,長得漂亮不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再過一兩年,京都六豔就得變成京都七豔了,就是隔著霓裳都能看出,那啥太小了點……”
“停!”尹九突然又叫停。
琴音早已變得紊亂,那彈琴的女子臉色通紅,一直紅到原本玲瓏白玉般的耳根子上去了。
梁簫趴在欄杆上看著遠處,渾然忘了小榭前還有個少女,此時又回頭看到尹九的神色,感受著這琴音的變化,心中暗道不妙。
“額……”看了看尹九又看了看那姑娘,看了看那姑娘,在看向尹九。
梁簫輕聲問道:“這位姑娘是誰?”
尹九翻了個白眼,摸著自己的額頭說道:“這位姑娘就是環採閣的瑤琴姑娘。”
“……”
後面的氣氛有些尷尬。
瑤琴姑娘的琴音漸漸恢復,臉上的潮紅也慢慢褪去,神色平靜,不知在想些什麼。
尹九和梁簫各自安靜的呆了一會兒,然後梁簫給尹九說起自己以後學雕刻的事兒,商量好以後教劍術都在上午。
然後又是短暫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梁簫突然問道:“柳元顧到底有多努力?”
尹九沉默了一會兒,認真的說道:“他身體有病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的時間很緊迫。”
“他是江右柳家的三公子,但他卻比任何人都努力,我聽說你和他是在太學半道上認識的,老實說,無論是上太學還是在我船上那天,都是他少有的放鬆的時候,除此之外,他的時間幾乎全用在修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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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聽說過,他是中州近三千年來修行速度最快的人,即便是陸九歌和蘇行也要略遜一籌。”
“世人總以為他的修為是柳家用天材地寶堆出來的,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那是他無時無刻拼命修行換來的。”
“他的生命或許在很快就會終結,他想要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曾說過一句話,‘我要待我死後,有人瞻仰我的名字,有人追逐我的腳步’。”
隨著尹九的話語,梁簫回憶著那個病懨懨的少年,對於一個修行者而言,二三十年確實短暫如同凡俗人的二三天,而那個少年,要在這短暫的時間裡,綻放出遠超別人的光芒。
這樣的人值得尊敬。
梁簫又想起了鄧曉。
無論是鄧曉還是柳元顧,都是值得讓他尊敬,值得讓他學習的人。
他們的勇氣與決心,他們的堅持,值得每一個人學習。
梁簫和尹九又稀稀疏疏的說了半天,尹九的就醒了大半,尹九拉著梁簫教劍術。
這還是傳說中的洛陽第一紈絝嗎,什麼時候紈絝子弟不去吃喝玩樂,反而跑來勤學劍術了?
他又常想,像尹九這樣身份的人,怎麼可能找不到一個劍術教習?即便是天人境的高手,也未必請不動吧?可他為什麼偏要找自己呢?難道是姜枕劍暗中做的安排?抑或是蕭別離的計謀?
他又哪裡知道,在尹九心裡,像他這樣沒有修為的人,一定吃過很多苦,付出過很多努力,所以尹九覺得他一定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湖畔長劍雙雙起舞,兩人英姿煞爽。
一旁瑤琴手下琴音突轉,錚然激烈。
這樣的生活是平淡無奇的,絕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是平淡無奇的,平淡中自有樂趣。
不過他們也不知道,平淡的生活,不會太久了。
遙遠的天邊,款款幾片烏雲飄來。
……
……
洛陽以南數萬裡開外,一艘篷船劃過天際,飛過高聳入雲的衝夷山。
“二位,狄麟就此告辭,通知東方白泉劍宗和東岐諸部的事,就交給我衝夷山吧。”
一個青衣漢子飛下篷船,向著衝夷山山門而去。
篷船毫不多作停留,一直向著北方飛去。
直至黃昏時,篷船抵達洛陽,徑直飛往太學山上。
白衣如雪的中年男子,漁夫打扮的白髮老叟,身受重傷的布衣老人,還有揹著書箱的青年儒生,一行四人在那山巔走下篷船。
左丘對那布衣老人說道:“歸林你先下去休息吧。”
“嗯。”老人轉身向山下走去。
左丘又對那漁翁說道:“多謝師兄相送。”
漁翁點了點頭,凝重的說道:“此事事關中州安危,我先進宮和皇帝商量對策,你派人通知崑崙墟和白塔寺。”
說罷,漁翁也轉身走下山去。
“小阮,去把事情給你四個師弟講清楚,讓小何去一趟崑崙墟,小童去一趟白塔寺,小余去一趟劍閣。”
“學生明白。”阮謙君也邁步走下山去。
……
……
晚上凌晨,雷聲大作,弘武十二年的第一場雨就這樣淅淅瀝瀝的下起來。
半夜時,小黑來了,無論梁簫在哪裡,小黑總是能找到,這一點它很像鄧曉。
他不知道小黑為什麼突然回來了,好像受了些驚嚇,是受了什麼驚嚇無從得知,但絕不會是雷聲。
安頓好小黑後,梁簫爬上床繼續舒服的睡去。
不知為何,每到風雨聲中,他總是睡得格外舒適。
趴在床邊正準備睡覺的小黑突然毛髮盡豎,有些凝重的看向四周。
一隻蒼老的手憑空出現,摸了摸小黑,小黑一動不敢動。
“不愧是有驚讋血脈的小家夥兒,跑的真快,這就是你的主人嗎?”
“體魄倒是不錯,可惜氣海枯萎,無法修行。”
“咦?這是……”
一個漁翁站在床前,用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自顧說了著話,時而有些驚異,時而又有些惋惜,梁簫卻好像什麼也聽不見,依舊沉浸在睡夢中。
最後,漁翁看著小黑說道:“小家夥兒,今日啟蟄,先送你一番機緣。”
說著隨手一指,一道光芒沒入小黑眉心。
小黑再抬頭時,屋中已經沒了那漁翁蹤影。
……
夜色異常深沉,電閃雷鳴間,雨越下越大,漸有滂沱之勢。
半柱香後,漁翁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出現在紫禁城內,屋簷下的金吾衛執戈蓄勢,為首的中年統領中在看清漁翁的面容後,命令士兵收起長戈,恭恭敬敬的向著漁翁行禮。
黃門郎小心翼翼的喚醒了皇帝,身為九五之尊的尹照穿著睡袍便匆匆走了出來,高高興興的將漁翁請進御書房。
這一夜驚蟄,風雨大作,正是蟄蟲驚起時,無數人卻像梁簫一樣在沉浸在睡夢中。
御書房裡的燈挑了又挑,皇帝和漁翁在裡面一直呆到了第二天天明。
第二天早上,天色左僕射柳白和天策神將仲謀被請進皇宮。
然後,一道道密旨萬里加急飛出皇宮,飛出洛陽,飛向大夏各大城池、各大門派、各大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