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簫出了錦王府,在一個巷子裡要了一碗小米粥和兩個包子,坐下來靜靜地吃著。
或許這就是生活吧,如果沒有那巨大的責任的話。
店裡店外來來往往的人談論的全是一件事,昨夜洛陽死人了,一共死了五個人,這五個人裡有三個是朝廷命官,有兩個是家財萬貫的商人,身份最高的一個已經是從五品的太僕寺員外郎。
五個人都有一個特點,曾是前朝大梁的官員。
百姓們都在議論,又是前朝的人復仇來了,大梁畢竟千年國祚,現在離大梁滅亡不過十一年,當然還有不少心繫前朝的人在世。
在此前的十一年裡,反夏復梁的人都實行過各種暗殺、煽動、起義,可惜大夏已經站穩腳步,一切的反抗都是無用的掙扎罷了。
這一次是刺殺顯然是大梁人幹的。
梁簫對於什麼反夏復梁是沒有興趣的,即便身為前朝太子的他是最應該有這想法的人,但事實上他對此毫無興趣,因為他一直很清醒,他明白歷史的巨輪滾滾而來,朝代更替、天下統一,誰也擋不住。
他也不會想著去勸那些反夏復梁的人放下,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應該有每個人的堅持。
像那些暗藏在各地遊走的前朝忠臣,他們依舊還活在世上就是因為他們還有一個夢。
誰都可以有夢,無論別人的夢是否真實,我們都沒有權利去打碎它。
“曉哥兒,早啊!”包子鋪老闆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梁簫的思緒。
緊接著是一個冷淡的聲音:“嗯。”
鄧曉從外面走進來,要了一份小米粥和三個包子,又熟稔的拿起一個小碟到鋪子裡面舀了一碟鹹菜。
梁簫看著他在桌對面坐下來,好奇的問道:“你對洛陽的店都這麼熟悉嗎?”
“不是,我只負責東城,在東城,只要是我吃得起的店,都吃過不下十次。”
這個東城就是他的生活。
“那你挺幸福的。”梁簫吃了一口鹹菜,發現味道挺不錯,突然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也很幸福。
“我聽說死的那五個人裡,有一個富商是住在東城,你身為憑風閣的人,難道不去調查真兇?”
“並不是什麼事兒都需要我親自出馬的,況且查命案這種小事兒,自有刑部負責,只有極其嚴重的案子,我憑風閣才會接手。”
“那你對這案子一點也不瞭解嗎?”
“知道一些。”
“說一說吧?”
“你對這個感興趣?”
“不是,如果不說這個的話,我們大概就沒什麼話題了。”
“……”
“那個富商昨晚在一座酒樓上宴請另一個有生意來往的商人,在窗前看花燈時,一支竹籤從人潮裡射出,從這裡穿進去。”鄧曉咬了一口包子,用筷子的另一頭指了指自己的下顎。
“然後那支竹籤穿透他的頭骨,釘在後面的房梁上,腦子裡的東西已經被震成了漿糊,這個殺人手段很完美。”
“有頭緒嗎?”
“沒有,竹籤是最尋常的糖葫蘆竹籤,可以是隨手買的,也可以是順手撿的,從旁人裡找到線索就更加不可能了,出手者可能只是在人潮人海中揮了揮手,根本沒人看清。”
“不出意外的話,又是一宗懸案。”
梁簫揚了揚眉頭:“這可是中都洛陽啊,治安這麼差嗎?”
“你可別忘了,這也是一個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永遠不會平靜。”
一時無語,緊接著是“漱漱”的喝粥聲和輕微的咀嚼聲,外面的街道越來越熱鬧,微風清涼如許。
梁簫比鄧曉來得早一些,率先吃完後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鄧曉,這個冷峻的青年就連吃飯的動作也異常單調:夾起包子吃一口,再夾一口鹹菜,然後放下筷子,端起碗喝一口粥,然後是重複。
每一個動作都不緊不慢。
這是一個很麻煩的吃飯方式,他本來可以像大多數人那樣,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端著粥,既輕鬆簡單得多,也快得多,但他並沒有。
因為他的左手永遠在他腰間刀柄的三寸之內,甚至大多數時間都是握在刀柄上的。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緊張,為什麼不放鬆一點?”
鄧曉抬頭,順著梁簫的目光看向他自己的刀,明白了梁簫指的是什麼。
“因為我的仇人不少。”
梁簫愣了愣,實在想不到這句話會出自這樣一個年青的人口中。
“即便仇人很多,他們還會在洛陽城裡出手不成?”說出這句話後,梁簫突然有些後悔,人一旦瘋狂起來,哪裡還會在乎洛陽城?
鄧曉停下筷子,把頭側過來,讓梁簫看到他的鬢角,那裡有一塊鴿子蛋般大小的傷疤,明顯是燙傷。
“我十三歲時,一個賣混沌的女人向我潑了一鍋滾油,我當時正坐在旁邊一家面館裡旁邊吃麵,她端著滾油從後面走過來時我根本沒有在意,可惜她為了為了潑到我的正臉,特意喚了我一聲,所以被我滾到桌子下躲過一劫。”
即便說著這樣驚心動魄的往事,鄧曉的語氣依舊很平靜,就像在述說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可以想象如果當時鄧曉沒有反應過來,今日的他或許就是一個滿臉傷疤的瞎子,不但看不到光明,甚至會因為世人的眼光而永遠活在陰暗的角落裡。
現在鄧曉平安無事,那個婦人當然不會有好結果。
“她為何要向你潑油呢?”梁簫問道,雖然世人總說“最毒婦人心”,但他卻不信的,伏龍氏裡那些姐姐阿嬸阿婆們,雖然很彪悍,但都很善良。
“因為她那鄉下的六十歲老爹是個濯庸初境的採花大盜,被我殺了。”
“你那時候只有十三歲?”
“十三歲零一個月。”
鄧曉的話很簡潔,甚是有些簡陋,但卻透露出很多資訊。
第一點,剛才鄧曉已經說過,刑部束手無策的重案才會轉交給憑風閣,既然是採花案,又嚴重到讓刑部都束手無策,說明這個採花賊不但罪孽深重,而且極其狡猾。
誰又能想到一個鄉下花甲老人竟然是這樣的採花大盜?
但這案子卻被十三歲的鄧曉破了,足見鄧曉智慧非凡。
第二點,那個採花賊是濯庸初境,四品武人,卻被那時的鄧曉殺死,說明他十三歲就至少有濯庸初境,或者說有這樣的實力。這一點很可怕,要知道,即便是被稱為東岐第一天才的伏青,十三歲時也不過納氣巔峰而已。
而他現在已經二十二歲,他現在又該有多強?
第三點,一個人從十三歲就開始提刀殺人,那麼這個人一定吃了不少苦,能吃苦的人就像大漠裡的仙人掌,永遠比溫室裡的花朵堅韌,這一點無可否認。
如果一個人真的非常優秀,那麼無論他有怎樣的背景和天賦,他在無人處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吃了很多苦。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句話用在江湖人身上尤為恰當。
鄧曉喝完最後一口粥,掏出錢放到桌上。
“劉叔,錢在這兒,兩個人的。”
那賣包子的劉叔回頭苦著臉說道:“曉哥兒,早說過不收你錢的,每次都這樣,街坊領居聽說我還收你的錢,都埋怨我咧。”
劉叔的老婆也匆匆忙忙從屋裡跑過來。
“曉哥兒,這錢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收。”
“如果真不收錢我以後就不來了。”
對面是一家飯店,一個布衣漢子在門口笑道:“老劉,曉哥兒都這麼說了,就收下吧,大不了下次給曉哥兒撿兩個大些的包子就是。”
老劉無奈嘆了口氣,咧著嘴笑道:“那好,小老兒就收下了,只希望曉哥兒常來我這裡坐一坐。”
“嗯。”
“曉哥兒慢走。”
兩人走出鋪子,沿途裡的街坊領居都高興的和鄧曉打著招呼,鄧曉那冷峻的臉龐變得柔和了些,一一點頭致意。
“真看不出來。”
“什麼?”
“看不出來你這樣的人居然在這裡有這麼好的人緣。”
“這些人大都是這裡的老人,他們的店也是祖傳的老店,所以他們相互之間關係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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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他們對你好有關係?”
鄧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起了一件往事。
“前年有個青陽城的人帶著病重的老母親來洛陽城尋醫,東奔西跑,那個老母親的病還沒有醫好,卻在老劉的鋪子裡喝粥噎死了。”
梁簫嘆了口氣:“帶著母親千里迢迢尋醫,倒是個孝子,可惜人若是倒黴起來,喝水也能噎死,更何況是一個病重的老太太,之後呢?”
“之後那個兒子心生魔障,認為老劉家害死了他母親,要殺死老劉夫婦,街坊領居上前勸阻,被他打傷了十幾個人,恰巧那天我從外面路過,所以……”
“所以你就把他抓了起來?”
“不錯。”
“那人是個修行者?”
“窺法中境。”
一個窺法中境的高手要殺死一對凡俗夫婦實在是輕而易舉。
“你那時候是什麼修為?”
“窺法初境。”
“厲害,那一戰一定很激烈吧?”
“我身上有一百零三道傷疤,有十七道都是那時多出來的。”鄧曉說得依舊很平靜,沒有半點多餘的情緒。
梁簫卻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想來那一戰不但激烈,而且慘烈。
他扭頭看著鄧曉,看得很認真,看得很仔細,如同在欣賞一件完美的雕塑。
直到鄧曉忍不住皺了皺眉,他才回過頭來,深深的撥出一口氣:“你實在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
鄧曉沒有說話。
兩人安靜的走著。
梁簫準備去賣雕像的“一槐堂”,找那個大鬍子拜師學雕刻。
關於想學雕刻這個打算,出於喜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學雕刻可以讓手變得更穩,心變得更細,這一點在他很久前就發現了。
真正能夠雕刻出好雕像的人,一定是心細如髮、心思沉穩的人。
在鄧曉的指引下,兩人穿過七八條街道,沿途不時有人和鄧曉打招呼,偶爾也有人驚疑的看著梁簫。
梁簫如今在洛陽的大街小巷裡也有了不小的名聲,大都是源自於姜枕劍的跟隨、同李秀唯的切磋以及尹九的禮賢下士。
因為他們三個都是名人,梁簫常和名人打交道,自然也就成了名人。
不過大多數人對他的認知還侷限於“某個少年”,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認出他。
兩人貼著石牆轉進一條小巷時,迎面突然走來兩個人,四個人險些撞到了一起。
那是一個手拿摺扇的書生和一個揹著書箱的書童。
書生約摸十七八歲,身長七尺有餘,略顯消瘦,線條分明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書童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稚氣未脫的臉上總帶著一絲淡淡的譏誚。
漸行漸遠以後,皺著眉的鄧曉突然說道:“那個書生有問題。”
梁簫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面帶凝重的說道:“那哪裡是書生?那分明是一條虯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