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簫是五歲時隨師傅蕭別離來到伏龍氏的,老人們都很喜歡他,常常摸著他的小腦袋露出追憶的神色,時而嘀咕些什麼“大地之母”“有彗神的慧根”之類的話,時而又嘆著氣不停地說著“可惜”。

不過小孩子們,尤其是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可不怎麼喜歡他。

因為他太優秀了。

六歲時,他用三天看完了寨子裡說書先生伏罔的一屋子藏書,而且倒背如流,從此成了寨子裡唯一一個對伏罔說書毫無興趣的人。

八歲時,他心疼拉石碾子的大水牛,指著寨子門口大槐樹下的石碾子說,這個可以自己動,於是寨子裡多了一個大風車。

十歲時,那個冬天,他聽見對面阿叔家的小女孩伏翎想吃新鮮的青菜,於是伏龍氏的地裡多了一片大棚子,族人們冬天也種出了蔬菜。

十三歲時,他已經被稱為“小神醫”,醫術和祭司們一樣高明。這一點倒還好,畢竟他那位名叫蕭別離的師傅,是靠著神鬼莫測的醫術在伏龍氏立足的。

可是他射箭又遠又準,騎馬又快又穩,寫的字比老學究還要好看,在沙地上畫的畫栩栩如生……打獵、做飯、燒炭、砌牆、雕刻、下棋……他什麼都一學就會,轉眼間就比許多資深的人還要做得好。

這就很過分,他這種“別人家的孩子”,讓很多孩子都感到痛苦。

但沒有知道他比別人家的孩子更痛苦。

學的東西越多,他就越感到痛苦,因為他覺得自己學的東西沒有一件是有用的,因為他不能修行。

不能修行,代表著他無法平息來自血肉和靈魂深處的躁動,也無法承載起那絕不能拋開的巨大責任。

通玄的五覺六感和枯萎的氣海形成某種鮮明的對比,散發著來自老天爺的惡意,就像一個奴隸主將快樂建立在奴隸的痛苦之上。

但他不是奴隸,他只有在獨自一人時才會顯露自己的痛苦,比如偷偷跑到深山舞劍,或者獨自躺在田野吹風,又比如孟夏聽蟬,暮冬掃雪……

就像受傷的野獸,躲進角落裡添舐傷口。

他現在又在掃雪,但並沒有咀嚼自己的痛苦,他在等人,等蕭別離。

蕭別離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出去的,沒有說去做些什麼,只說一年就回來。

歸期已到,蕭別離一向喜歡幹淨利落,所以梁簫掃雪相迎。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六遍掃雪,天地一片蒼茫,蕭別離依舊沒有回來。

一片雪花旋轉著落下,在他的眼中無限放大,變成一朵冰凌花,然後是一座冰山,然後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冰山脈……直到他的眼中千裡冰封,只有一個冰的世界。

他嘆了口氣,將雙眼閉上,再睜開眼時,一切又開始變小,冰的國度、冰山、冰凌花……最後重新變為一片雪花,飄散落到地上,被他的掃帚掃向一旁。

他又聽見許多聲音,微風吹過梧桐枝頭的聲音,片片雪花落在積雪上的聲音,對面阿叔家裡炭火炸裂的聲音,阿叔的女兒宓翎嗑瓜子的聲音……這些聲音太多太亂,很聒噪。

還有空中各種各樣的氣味,口中餘留的桃花酒的味道,天地元氣流過肌膚的觸感,冥冥之中那種模糊的感覺……

這便是他的六感了,一度讓他很煩惱的六感。

幸好他現在已經學會了怎樣約束自己的五覺六感。

他微微偏了偏頭,那些的聲音嘈雜開始一個一個的消失,直到最後,只剩下西北方的兩個腳步聲。

氣味也一個個開始消失,最後剩下伏克從蕭別離那裡搶去的北地雀舌的味道,還有梅花的味道,整個伏龍氏只有掃榻園垂花門外有一株梅花。

天地元氣中帶著一絲秉直的劍氣。

他感受到了其中一人的焦灼。

他已經猜到了大概,這是兩個下榻於掃榻園的外來客人,一個穩重,一個浮躁,都是劍修,不久前受到過他舅舅伏克的接待,而現在,迷路了。

腳步聲在一個轉角停了下來。

“咦?”這是一個略顯慵懶的聲音,這聲音讓他沒來由的想起了“鷹立似睡,虎行如病”八個字。

“師兄,這人好生奇怪。”是另一個清脆的少年聲音。

那慵懶的聲音又說道:“奇怪?不不,應該說是有趣才對,這是個有趣的傢伙。”

然後兩個腳步聲再次響起,徑直向他走來。

“有趣的傢伙”顯然就是指的他。

他停下手中的掃帚,抬頭看向西北方的街道。

一個帶微笑的白衣青年帶著個劍眉星目的白衣少年向他走來。

白衣飄飄,身負長劍,這一身行頭誰都可以穿,但在伏龍山脈縱橫萬里境內,只有大陸五宗之一——白泉劍宗的弟子敢穿,畢竟誰也不願背上冒充劍宗弟子的罪名,即便是其餘四宗的弟子也一樣。

他的目光在他們肩後露出的精緻劍柄上稍作停留,一絲羨慕一閃而逝。

一種躁動突然在他的體內迸發。

他皺了皺眉,將左手放在腰間拙劣鐵劍上,輕輕吸了一口氣,鮮血的沸騰漸漸平息,心跳也漸漸穩定。

這種情況已經很多年了。劍對他來說,總是帶著某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常常引發他來自靈魂和血肉深處的躁動,他靠著腰間的鐵劍無數次安撫了這種躁動,卻無法真正平息它。

身負長劍的兩人在三丈外站定,那白衣青年突然開口問道:“你在等人?”

語氣輕鬆而自然,就彷彿隔壁的小子想要和自己聊聊晚飯和這糟糕天氣,抑或是討論一番對面阿叔家那像只小獵豹般的女兒。

不過這樣會不會有些交淺言深了?他想。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反問道:“你為什麼不直接問路?”

他的語氣極其篤定。

青年沒有說話。

青年身後的少年冷笑道:“問路?你莫非以為我們迷路了?這不過區區一座寨子而已,你以為困得住誰?”

他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毫不在意這少年的惱羞成怒。

“我本來只有九成把握認為你們迷路,經你這麼一說,卻有十成了。”

少年一時氣結,想要開口反駁,那青年抬了抬手,少年欲言又止。

這青年在那少年心中顯然極有威信。

青年有些慵懶的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迷路了?”

這不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這個青年既然連他在等人都看得出來,為什麼要問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

他甚至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答案太多,或者說完整的答案太長,而且太簡單。

比如他們被雪水浸溼的白衫。

比如他們與掃榻園背道而馳的行進方向。

比如那白衣少年走過來時臉上的一絲迷茫和浮躁,以及看向他時充滿希冀的喜色。

又比如他們身上的味道。

總之答案很多,但說服人只需要一個。

他回身將手中的掃帚立到屋簷下。

“很顯然你們是外族人。”

“不錯。”

“沒有人帶路卻不迷路的外族人,我還沒有見過。”

這不是最好的答案,卻是最直接最霸道的答案。

白衣青年笑了笑,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不錯,我們確實迷路了。”

青年拍了拍兩肩的積雪,對著他抱拳道:“在下白泉劍宗弟子姜枕劍,這是我師弟韓麒麟,未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姜枕劍躬身在雪地裡寫下“姜枕劍”和“韓麒麟”六個字。

“梁簫,棟樑的梁,竹簫的簫。”梁簫看了看地上的字,有些生硬的報了抱拳。

東岐人向來豪爽,沒有中土人那麼多禮節,抱拳這種行為,梁簫還是在書裡見過,只好現學現賣。

街道對面的木屋中,突然有一聲忍不住的嗤笑傳出。窗戶上,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閃而過,躲進屋裡去。

梁簫有些無奈。

姜枕劍師兄弟莫名其妙。

姜枕劍看了看小木屋,回頭又繼續說道:“方才麒麟多有冒犯,梁兄別往心裡去。”

“無妨。”他看了看那韓麒麟,心中暗道:不過是個十五六歲小孩子而已。

他卻忘了自己也不過才十六歲。

姜枕劍彷彿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

“你真是個少年老成的妙人,不知你是否願意為我們作個嚮導?”

姜枕劍說著突然將背後的長劍並著劍鞘取下,繼續說道:“我這柄劍雖非神兵利器,卻也是凡器中的佼佼者,吹毛斷發、削鐵如泥還是當得起的,我願將我這柄劍贈與你,一則作麒麟魯莽的賠禮,二則作帶路的謝禮,三則作你我初識的贈禮。”

這個行為實在有些突兀,比之那句“你在等人”還要來得突兀。

“師兄……”韓麒麟有些不解的看著姜枕劍,暗想師兄雖然一向隨心所欲,卻絕不是這樣一個唐突的人才對。

梁簫看著姜枕劍遞過來的劍,皺了皺眉,這是姜枕劍今天的第三次試探,前面的兩次試探中,無論是“你在等人”還是“你怎麼知道我們迷路了”,梁簫都不為所動。

但現在,他很不滿意這種贈劍的行為。

他抬頭看著姜枕劍的雙眼,認真的說道:“一個劍客,怎能輕易將自己的劍贈與他人?”

短短一句詢問中盡是不滿之意。

在他看來,劍客的劍,正如鷹的爪、虎的牙,永遠也不能拋棄。

名叫韓麒麟的少年有些不滿,冷哼道:“我師兄已經是濯庸上境的劍修,不日便可破境,踏入窺法境,又因為窺法境的劍修已經可以修行那玄之又玄的御劍之術,所以我白泉劍宗有規矩,凡是弟子是踏入窺法境,便可以到我宗聖地‘劍廬’受劍,屆時,師兄手裡這柄劍一樣要捨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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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簫雖然不能修行,但對於修行的常識還是很清楚的。

修行之初為武人,武人原本被粗略的分為九品,直到兩千年前青帝出世,又將武人九品分為三境,一至三品為納氣境,四至六品為濯庸境,七至九品為窺法境,所謂窺法,便是初窺法門,是由“術”入“法”的過渡期。

想不到這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青年已經一隻腳踏入了窺法境的門檻。

梁簫面色好轉,看了看姜枕劍,又低頭看著自己腰間的劍,依舊堅持的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已經有一柄劍了。”

“可是你這柄劍……”姜枕劍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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