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武十一年,北方無盡葬海上十年一現的寒流,掐著入冬的時節,又順著伏龍山脈急匆匆地往南刮了過來。這場寒流下,首當其衝的便是蟄居在伏龍山脈北端一帶的東岐諸部。

隨著寒流一同而來的驟然大雪,比那早春的雷雨來得還要快、還要猛,而且悄無聲息。地上的積雪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便沒過了腳背,紛紛揚揚的雪花卻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

鵝毛般的大雪在凜冽的寒風中上下飛舞著,使整個天地間都生出了一種讓劍客想要舞劍、刀客想要揮刀的肅殺之氣。

作為東岐諸部乃至整個中州最古老的部族,伏龍氏對這道寒流早已應對自如,他們儲備的食物和取暖材料,已經足夠支撐這個近萬人的部族平安度過這個冬天。

而這場寒流會在明年的初春收尾,開春之後,他們就可以一邊耕種一邊狩獵,雖然狩獵要比前幾年辛苦一些,但只要秋收過後,他們又會迴歸從前輕鬆快活的生活。

這不過是個輕車熟路的迴圈罷了。今年的初冬同十年前的初冬並無多少不同,唯一有些新鮮的就是,白泉劍宗的人親自到部族裡來招收弟子了。

白泉劍宗會和寒流同時到來並非適逢其會。白泉劍宗位於伏龍山脈中部,也是這道寒流的必經之地,由於伏龍山脈曾被古籍《水地括》稱作白泉障,故得名為白泉劍宗。

江湖中人也稱之為劍宗。

劍宗立宗三千餘年,自創立之日起便立下規矩,只在每隔十年這股寒流到來時開山收徒,這寒流便是入門的第一道考驗。

不過卻從未有親自下山收徒的先例。

據說劍宗這次一共來了三人,為首的是劍宗七劍中排名第二的怒劍魏知理,跟隨的是七劍之首喜劍的大弟子姜枕劍以及魏知理最喜愛的小徒弟韓麒麟,三人此行的目的是將那名震東岐諸部的天才伏青招入白泉劍宗。

……

伏龍氏,議事堂。

伏克押了口茶,稍作回味,然後看向正襟危坐在火爐對面端詳著茶盞的魏知理,他知道魏知理這人雖然號稱怒劍,卻工於茶道,講究以茶養道、以靜修劍,所以特意拿出自己珍藏的茶盞和上等的茶葉作為招待。

果然,魏知理在一番細細品啜之後,讚歎道:“好茶,好水,好盞……茶是最上等的北地雀舌,難得一見,水是伏龍山脈上甘冽至極的活泉,泡茶絕佳,至於這茶盞,竟是那‘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的極品兔毫盞,可謂萬中無一。”

魏知理愛不釋手的把玩著手裡的兔毫盞,卻把目光移向了伏克身後的伏青,微笑道:“令郎的天賦卻是比這兔毫盞來得稀有得多,若能拜入我宗,他日榮登天人也未嘗不可。”

伏克也回頭看著伏青,這十五歲的少年堅定的搖了搖頭,那略顯稚嫩的臉上充滿了倔強。

伏克當然知道伏青為什麼拒絕,自己這個天資絕倫的小兒子自幼便認為拳頭第一,什麼刀槍劍戟通通不屑一顧,又怎麼願意去學這劍道?偏偏這小子同他那表兄梁簫一樣,是個八匹馬都拉不回的犟脾氣,認定的事情,誰也勸不了。

想到那侄兒梁簫,伏克又在心中嘆了一口氣,這孩子倒是個劍痴,可惜無法修行。

伏克回頭向魏知理苦笑道:“魏兄你也看到了,犬子倔強,堅持不願離開部族,我這做父親的也不好強求……”

魏知理還未說話,他身後那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愛徒韓麒麟卻冷哼了一聲,冷眼看向伏青,欲要開口。

一直左顧右盼心不在焉的姜枕劍忽然不滿的的皺了皺眉。

韓麒麟面露畏色,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韓麒麟狠狠瞪了伏青一眼,伏青偷偷扮了個鬼臉,氣得他火冒三丈,偏偏又發作不得,只好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眼不見為淨。

對於小輩的小動作,伏克裝作沒有看到,坐在對面的魏知理也恍若不知。

雖然伏克掩飾得極好,但魏知理還是看出,伏克比伏青更不情願,伏青畢竟是天生羆體,修行武道顯然比修行劍道更有前途。

過了一會兒,魏知理自顧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兔毫盞,站起來又不捨的看了看伏青,這才灑然笑道:“萬般皆是緣,半點不由人,令郎與我劍宗緣分未到,也不可強求,不過既然來了,在下希望能從部族裡挑幾個根骨好的小家夥帶回去,也好不枉此行。”

這正合伏克的意,他大笑而起,朗聲道:“如此甚好,魏兄與兩位賢侄且在我族歇息一晚,待我明日召集族中兒郎在雷神祭壇下,讓魏兄挑個夠。”

“那在下就先多謝族長了。”魏知理說罷便帶著兩個晚輩告退。

待三人走後,伏克父子相視一笑。

“去,把劍宗明日收徒的事通知你表哥。”

“得嘞。”伏青迫不及待的跑出門去。

伏克抬頭看著橫樑,喃喃自語道:“無論如何,總得讓這孩子試一試才行。”

“這種事,你總該等到蕭別離回來再說。”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大堂中間的空氣一陣扭曲,如同平靜的湖中投入一顆石子,一圈圈波紋盪開,一個身著月白長衫的老頭款款走出。

“大祭司。”

伏克準備起身,老人揮了揮手示意不必。

伏克重新坐定,有些擔憂的說道:“怕就怕蕭別離有心讓這孩子平淡無奇的過一生,這孩子的血脈你是知道的,即便他無法修行,但他的血脈卻不會允許他甘於平凡。”

“況且伏曦還在受苦,我又怎能讓她的孩子堙沒於凡塵?”

老人撫著顎下白鬚,沉聲說道:“老夫雖然不知道蕭別離做的什麼打算,但你莫忘了他是誰,以他的能力,即便是這種情況,也未必沒有辦法。”

“但願吧。”

氣運反噬,氣海枯萎,真的有辦法嗎?

……

……

揹負長劍的師徒三人一路靜靜地向歇腳的掃榻園走去,誰也沒有說話。

腳底下的雪花發出“噗呲噗呲”的吶喊,卻又被斷斷續續地呼嘯著的風聲所淹沒。偶有積雪從路旁的老樹上“譁啦啦”地落下,在雪地上砸出一片小坑,又被飄落的雪花無聲無息的填滿。兩旁大大小小的圓形木屋中,傳來伏龍氏族人的歡聲笑語,雪花落在熱氣騰騰的屋頂上,轉瞬化為雪水,從屋簷的四周滴滴嗒嗒地流下去……

風聲稍住時,一陣幽香飄來,

腳步聲戛然而止,最前面的魏知理看著一株傲立雪中的梅花,忽然說道:“我輩修劍之人,要有傲骨,但絕不能有傲氣,要無畏,但絕不能魯莽……我們出門在外,代表的是劍宗,一言一行都關乎著宗門的聲譽,麒麟你懂嗎?”

魏知理的語氣有些生硬,代表著他的不滿。

韓麒麟愣了愣,感激的看了姜枕劍一眼,隨後向魏知理低頭抱拳道:“弟子知錯。”

“知錯是不夠的,知錯要能改,為師希望你能明白,為人處世比修為重要,這些你要多向你姜師兄學一學。”

雙手攏在袖中的姜枕劍縮著頭,有些無聊的伸出舌頭接住一片雪花。

韓麒麟又崇敬的看了看姜枕劍,用一種嚴肅而認真的語氣說道:“弟子明白,弟子一向視姜師兄為楷模。”

魏知理滿意的點了點頭,又繼續往前緩緩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溫和的說道:“為師自己回去,你們去逛一逛吧,看一看伏龍氏的寨子,這個寨子的玄妙遠超你們的想象,若能從中悟到半分,對你們也大有裨益。”

待那師兄弟二人告退遠去後,魏知理抬頭看向遠處密密麻麻的木屋 ,細聲嘀咕道:“好一座深不可測的大陣……”

……

師兄弟二人踏著雪在偌大的寨子裡優哉遊哉的遊蕩著,也不管方向,看哪裡順眼就往哪裡走。

一個時辰之後,姜枕劍從一顆老槐樹上跳下來,拍拍手掌,眉飛色舞道:“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個佔地數十裡的寨子是一座大陣,光是這些木屋的格局,就是一種極其厲害的**陣,不過……”

他看著一臉崇敬的韓麒麟,像那說書先生說到最驚心動魄的地方一樣故意頓了頓,又繼續說道:“若是每棟木屋裡的伏龍氏族人都動起來的話,則更加可怕,至少我能推斷出來的就有鶴翼、魚鱗、鋒矢等十餘種變化,這還只是我看到的這一小部分而已,若是整個大陣執行的話,其中的變化,絕非一人力所能計算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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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師兄居然連陣法也懂得這麼多,師兄果然見多識廣。”韓麒麟由衷的誇讚道。

姜枕劍清了清嗓子,認真的說道:“你也不看看你師兄是誰?你師兄我可是陪你大師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人。莫說多了,就說那醫家杏壇的十萬杏林,農家桃源的忘憂谷,武道衝夷山的萬重雲帳,還有那佛家百塔寺的一百零八浮屠塔,我可都是親眼見過的,毫不誇張的說,師兄我見過的陣法比你聽說過的都多。”

韓麒麟看向姜枕劍的目光更加崇敬,期待的問道:“那師兄一定找到回去的路了吧?我們都出來好一陣了,該回去了,回去晚了師傅得說我們貪玩了,今天還沒有練劍呢。”

姜枕劍頓時一愣,摸著鼻樑,尷尬的說道:“找不到,後面的腳印都被新下的雪給淹沒了,沒法找。”

“師兄你難道不是在破陣?”

“破什麼破,你以為這是破西瓜那麼容易?這破陣法……連你師兄我都沒有見過。”

韓麒麟露出震驚的神色,終於覺得這是一座非常了不起的陣法了,韓麒麟想了想,試探性的問道:“那……我們找個人問一問?”

姜枕劍也想了想,反問道:“那豈不是很沒面子?”

……

師兄弟二人又在大大小小的木屋之間迷迷糊糊的轉悠了近半個時辰。姜枕劍性情淡泊,一向隨所欲而安之,倒也無所謂。

缺根筋的師弟雖然堅信師兄能帶自己走回去,卻還是免不了生出了幾分急躁,偶爾不滿的將沾在腳尖上的積雪踢飛,“噗”地嵌入地上的積雪裡去。

在轉過一個路口時,攏著雙袖縮著脖子走在前面的姜枕劍忽然輕“咦”一聲,停下了腳步,驚異的看著前方。

姜枕劍目光所及,那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樹,光禿禿的樹枝下,一個十六七歲的灰衣少年擎著一把極大的掃帚,正在不緊不慢的掃著門前的積雪。

少年面容清秀俊逸,即便放在中土之地也屬罕見,稱得上是萬中無一的美少年,若是換上一身錦衣到那洛陽的街上走一遭,指不定有多少家的姑娘要為之傾心。

少年的身材也並不像伏龍氏的其他少年那樣健碩,反而像中土那些和寒門書生般有些單薄。

在這樣的地方看到一個這樣的少年,任誰都免不了要感到驚異,但最讓姜枕劍感到驚異的並非這少年本人,而是少年那別在腰間的無鞘長劍。

說是長劍,卻不過是一條廢棄的鋸條磨平了鋸齒做的劍身,然後將一節木棍劈成兩半合在鐵片的一頭,用布帶纏住,作為劍柄。

這也算劍?這難道不是小孩子的玩具?

可就是因為這個拙劣“玩具”,卻讓姜枕劍在看到少年的第一眼時,在心中冒出了“劍客”兩個字。

韓麒麟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扭頭看向姜枕劍,輕聲說道:“師兄,這人好生奇怪。”

姜枕劍點了點頭,卻又搖頭笑道:“奇怪?不不,應該說是有趣才對,這是個有趣的傢伙。”說罷,挺直身子大步流星地向少年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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