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中午,儀場,百官在宮門迎駕,浩浩湯湯去北城。


一家人也跟著前去。


到了地方,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貴胄男兒,他們和新來的人們一起,將四周圍個不漏。此處校場供禁衛大型操練用的,括了十數個小場,足足佔了北城的十分之一強,大得驚人,能裝下幾萬人。


劉海帶家人進入指定位置,四處環顧,只看到校場外黑壓壓的人群嘈雜一片。


宇文元成之勇自少年便已出名。因他父親的緣故,靖康王早早許配他以王室公主,帶在身邊。十五歲時,他從駕秋獵,射殺一虎,回頭誇耀地拿給靖康王看。為了不讓他驕傲,眾大臣在靖康王的授意下辨認,都說是“彪”。宇文元成憤恨,奔出野外。靖康王使數百人找尋兩日不見,只以為他出了事,到了第五日,他回來了,渾身是血,連戰馬都丟了,說自己射殺了七隻猛獸,卻不知道是虎是“彪”。


眾衛士跟他去找,卻得到九隻老虎。從此有人就視他為第一猛將,說他射殺了七隻老虎,嚇死了兩隻。


再後來,他隨軍出征,從不知道“鳴金收兵”。


靖康王沒明說他腦子混,但給了他特許,說惟他不算有違軍令。


這樣,是人都知道他被靖康王寵愛。


將軍怕他破壞自己的安排,怕他死於亂軍之中,一打仗就差他到後方,硬是不讓他掙軍功。


後來,他幹了不好殺良冒功的事兒。靖康王由是知道,他不是個混人那麼簡單,而是貪功膽壯,兇殘人戾,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但他畢竟看著宇文元成長大,沒有忍心重治,後來在臨死前曾再次啟用,準備讓自己的兒子當成手中利刃,誅殺完那些功勳卓著的大員,隨手再拋棄。


他這個目標沒有實現,而宇文元成卻再次活躍起來。


今日來的這些人中,更多是向看他如何殺人的。


宇文元成所佔的席位不遠。劉海側看過去,見那一閥人頭盔林林,知道那都是對手家中的親戚和親衛左右。他只是覺得奇怪,今天又不是他們決鬥,幹嘛都要渾身披甲。劉啟四處亂看,和花流霜一塊詢問那人是哪一個,劉海給他們指,總也指不正好。正說著,劉宇帶了一撥人來。劉海轉身軀看,只是和他凝視。劉宇微笑道:“我來看我阿哥怎麼贏!”


在山呼萬歲後,賽場鳴金。


幾輛大小不一的戰車首先入場,數名將士渾身鐵甲,在眾人目光中馳騁,繞轉在校場。片刻之後,他們打出一塊旗幟,上面書由“宇文”兩個大字。這場家將表演式的出場極其成功,毫無疑問,他們兩人爭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人們反正被這種兵車駕行激出興奮,鼎沸的高呼。


正在這時,校場一側飛出一騎,馳如鳥掠。眾人見那騎士重甲青玄,披風捲揚,手持方天畫戟,更是賣力鼓譟。臺上看起來僅僅是個黑點的魯太后也在輕抬下頜,她看宇文元成已經持刀立於臺前,騎烈人雄,忙向周圍眾席的貴婦淑女誇獎。和她坐在一起的貴族女人中有寡身,有獨身,更有放-蕩不羈的。


她們雖在交際中視男人為無物,競相讓男兒敗倒,卻也思慕英雄豪傑,好不容易有了這次機會,此時正半裹華裘,美目輕泛,指指點點,忽有一女舒身而起,在席間向眾人流轉請酒。接著,她來到魯太后左右,在高臺厚毯的邊緣處臥下,邊給太后倒酒,邊悠開檀口:“人人思慕烈烈丈夫,卻是忘了,健布將軍身僅五尺!若是論好看,沒人比得過我家的琉璃貓兒的,太后以為呢。”


說到健布將軍。


健布還真到了,他率領家將,一行數十人威風凜凜被引入席,入席後就派自己的兒子來和魯後見禮。


說健大將軍,健大將軍派兒子來問候國母。


眾人好事,貴婦們評頭論足,指指點點,有貴婦曖昧取笑說:“風築太主莫不是真想知道健布怎麼樣?不如問問他少男。”魯太后是為國母,人前看重品行,眼看健布的兒子健符少年英傑,雖然相貌看不清楚,卻甲冑仗劍,威風凜凜,身邊的人亂說話,有些不悅,目視了那貴婦一眼,詢問道:“你父親看好何人?”


她這話是要問,健布將軍舉薦了人選,那他站到誰那邊。那健符躬身抱拳,回應道:“家父吩咐小的見過太后,就去預祝劉將軍旗開得勝。千歲殿下放心,家父要小子將話帶到,告訴劉世叔,若力有不逮,不可逞強,世叔所作騎兵之略,吾父甚是推崇,韜略在胸之人,不可與莽夫同伍。”


魯後大吃一驚。


她並不期待健布有什麼實質上的支援,畢竟健布一直在黨閥之外,處於中立狀態,她逼問一下,無非是想知道健布推舉劉海究竟有幾分真實,卻萬萬沒有想到,健布竟然公開支援劉海,甚至有推崇之意,想這一番預祝下來,對劉海在軍中立住腳作用巨大,若是再勝了宇文元成,再沒有客軍之別。她沉思片刻,輕聲說:“那你去吧。”


健符這就回身上馬,直奔劉海所在的客席。


他一到,周遭的人都愣了。


誰也沒有想到,大將軍健布竟然要站到劉海這邊兒。


劉海也意外。


除了幾面之緣和一次客飯,健布也僅僅是向他詢問了一些塞外騎兵作戰的戰法,兩人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集,豈不讓人受寵若驚。他有心讓自己的兒子去謝禮,轉眼一看,那貨渾身酸臭,頭上頂著乾草,還在左顧右盼,出去也是丟人,只好羨慕地盯著箭地之外行禮的健符,誇獎說:“果真是少年英雄。”


隨後,有人將大將軍的態度報告給魯直,魯直也感到驚奇。他也只知道劉海重整轄軍,有“三進三退三查”之舉,將掛職清退,頂替清退,孱弱清退;流民可進,無賴可進,罪籍可進;風紀督查;練餉追查;練兵有帳可查……轄軍似乎大大改觀,卻沒想到還引起健布的注意。


這算一個緩和他和中立派系的轉機,他都有點兒欣喜若狂。


正左右踱步,喜於言表,魯後派人來詢問是否即刻開場,他立刻趕過去。


到了之後,魯直像魯後說明準備情況。魯後正要擺手同意開始,卻被身邊的貴婦止住。“兩人相搏。不過須臾工夫,不值得大張旗鼓來看,何不讓他們慢慢來。盡展本領?也讓我們這些女人開開眼界。”太主笑吟吟地央求說。


一大堆貴婦人都聽得新奇,緊接著鼓恿,來促成其美。


這女人看男人豪氣奮戰,猶如男人看女人如何地溫婉嬌-喘,雖是自己每見血腥不敢投眼,想象也覺得刺激。


這麼一說,連魯太后都怦然心動,但她還未敢拿這樣的事圖個痛快,只是監守最後一線,說:“這是選撥將軍的。能像戲生,叫他翻幾個跟頭就翻幾個跟頭?我看你們都是吃酒吃多了。”


風築太主和魯太后是姑嫂,不但熟捻,更是親密。


她一眼看出太后的虛偽,大膽做主傳令,說自己家養了兩隻嬌小的大象,先拉出來給兩位勇士熱熱身。


說完,她安排一個翠頭家奴去辦,這就樂呵呵地向各位美婦勸酒,籠絡感情。


魯後略一猶豫,還是默許了。


不一會兒,就有負責比試的臣子過來,接到她的耳語忙前忙後去張羅。她微笑著回頭,輕欠了一下身,給眾人說:“以我看,兩位將軍奮戰到底,都可斬象得勝。這時若無人退場,再作比較。”


四周高臺駐留的多是顯貴。


而佔不住高地的許多糜爛貴族,便臥在無帷馬車,帶著無與倫比的風姿聚在一起談論,喝酒。他們中不乏精通騎術武藝的,指點中給人的壓力很大。


劉海久等不見人喚,還能耐心地等待。


宇文元成卻遠不知愛惜馬力,一趟一趟捲風一樣裡來回,以此博得喝彩。劉啟是見過他的。可場地那麼大,騎士頭上還裹有半個臉的頭盔護臉,包得跟鐵葫蘆一般,哪看得清?他沒認出來自己見過的拔石猛漢,出自對阿爸的迷信,他並不覺得阿爸無法戰勝,只是對之四周誰勝誰敗的預言感到憤怒。


劉海冷靜地觀察對手。


他從宇文元成戰馬來回上測算馬力,留意他俯衝時的坐臥方向。


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哪怕他能在馬上做一百個動作,真正熟悉的動作,能夠無意識反應的動作也就是那幾個。


在草原上,一個優秀的戰士都是靠戰前的瞬間來判斷,觀察對手的握刀方式,躲藏特點,戰馬高低……如今這般充足的機會,讓他的信心越來越足。


他偶爾回了一下頭,見劉宇不見了,便問劉啟:“你二叔呢?”


劉啟也不知道,就跟著問:“是呀。我二叔呢?”這時,人群的一角發出一陣意外的喧譁,帶著驚喜。一家人相互看看,只見對面一圍觀眾潮水般動湧,讓出一條路。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幾個象奴牽著兩隻大象入場。


變卦出人意料!


劉海眉目一分一分地緊,胸中波瀾起伏。一個即將出征的將軍,無論他本意如何,哪怕是宇文元成這種莽夫,那也是去為國家拋灑自己的熱血,在將來的征戰中,只要戰鼓一響,他們就要接受生死的考驗,不能知道什麼叫後退,不得有心思顧及家中妻子兒女。這本是一起極為神聖的職責和榮耀,怎容踐踏?


為尊嚴而戰,可以因勇氣而釁,雖死猶榮。


可在面前的情況是,這些權貴華婦們,競相舉著美酒,帶著主人驅使寵物的心情,給他們條鏈子,讓之在大庭廣眾之下與野獸相戲,藉以博取一笑,這該是怎麼面對。他不知道這是有人特意安排的,心裡很不忿,差點掉頭就走。他進入朝廷以來,漸漸接觸到派別之間的紛爭,清醒認識到所有人都是圍繞著中心權力而被用到的棋子,自己可以在情感上拒不接受,但在理智上,無可奈何。這不是為了打仗而打仗,誰能打勝仗,而僅僅是政客們壓服對手,讓政敵的如意算盤落空的伎倆。


比賽不可阻擋地進行。對劉海來說,也許並不全是壞事,如果他勝了,他在轄軍之中的聲名會如日中天,而聲名,正是他目前所缺的。從三品的武將,已經是一鎮高官。誰也不信他是率領幾千潢東勇士,大小數十仗斬將奪旗,摧朽拉枯所贏來,紛傳他依附魯黨,有著不可告人的秘辛。


看客們已經轟動。


只第一通鼓。


宇文元成持畫戟飛縱,自側上轉擊象身,在象身上開出一條大口。大象抓狂暴怒,側身撞他。這一下雖沒撲到馬匹,但回彈力已經讓戰馬感到驚慄,瘋一樣仰擺。宇文元成撥過再走,強轉一彎再次衝刺,從四面八方狂舞大戟。他一遍一遍地衝刺大象,大象也不知道被他扎了多少窟窿。


劉海的眼皮接連跳動,他都為對手心驚肉跳。


這馬上衝刺,借的是馬術,行的剖丁解牛,除非是天賦異稟,沒有人鐵騎大槍,飛速撞入上千斤而不損傷筋骨的,沒有人用長劍捅入人體,再持劍而出的……這樣的馬戰,殺敵一千,自耗八百。


大象本是溫順的動物,經過人為的訓練,此刻又躲躲不了,跑跑不掉,只好奮嘶鳴叫,瘋狂地向他衝撞,是不是掄起鼻孔,抬起象腿去捉這個跳來跳去的敵人。似乎是生存的本能驅動,大象坐地而轉,瘋狂舞撞,掛過馬身,把象腿搭了上面,那馬就地一軟。


兩者俱拼死相抗,激烈之程度惹人爭睹。


無數人提著心坎,見宇文元成幾次險些落馬,以雷動的聲音提醒宇文元成“衝刺”。宇文元成苦戰不下,熱血上頭,聽到人提醒,奔出繞轉之圈,將馬匹和大象拉遠,又一遍一遍地衝刺。


他修武的身體箭頭一樣撐著,速度越來越快。


只見畫戟刺中象身,如鵝卵粗的杆上突然弓起,發出噶吱吱的聲響,大象的屁股時而被衝擊得一歪一斜的,而騎士傾斜,戰馬半跪要倒……眾人屏息凝視,剎那已是在畫戟的尖刃上恍惚。


大象猛一吼叫,插了重戟的身體怒擺不止。


宇文元成的馬陡地啞嘶豎立,被當頭頂了一下。


眾人看宇文元成猛栽下馬,滾在地上,與大象呈現出你死我活之相,幾乎無法呼吸。兩者都一身是血。馬匹縮到一旁打滾站起來,打著鏗聲之嘶,噴著熱氣。大象是一身的血沫,衝宇文猛舞窮追,誓將他踏入腳掌下。宇文元成拔了腰劍,卻遠無可用武之地,形勢岌岌可危。


魯太后不敢下看,晃悠著酒杯,只一次一次地誇獎:“宇文將軍真是神勇。連大象都幾乎刺穿,還有誰能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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