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霖當晚便暫住在了八峰堡內,不知是因為侯霖那一冷眼讓吳沙江感到憤怒,還是因為侯霖言語間有呼叫西陲戍卒的意圖讓他不快,原本打算晚上大舉暢飲的宴席在眾人心知肚明的沉默中成了薄餅淡粥,吳沙江以為從長安來的特使不論官職高低,終歸是鐘鳴鼎食的主,他有意給侯霖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誰才在這八峰堡、在這西陲裡一言九鼎。

出乎意料的是,握著佩刀就坐在營帳中的吳沙江沒有見到那個年輕特使怒氣衝衝的掀開他營帳的門簾。

坐在對面手裡抱著一壺烈酒的周茂君笑道:“失算了啊?”

吳沙江怒哼一聲道:“算他識相!”

兩個老將軍自然不知道,這頓飯是侯霖近日來吃的最好的一頓。

第二日,數十騎風塵僕僕的入堡,最先踏入城門的是騎射都尉李義,和身後十幾名全副甲冑的親兵裝扮不同,甚至身上除去掛著的一把佩劍外,連多餘的一片鐵片都沒有,這位騎射都尉的名聲在西陲顯著數年,只是根基不深,又是只懂排兵佈陣的儒將,真正上戰場的功夫只算是馬馬虎虎,立威尚淺,好在性情溫和,即便和功利心最重的綏邊將軍嚴丕還有城府心思最深田澤墨也能多多少少說上幾句話,兩位老將軍見到這個以智謀為優的騎射都尉後,心中大石方落。

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特使,見到了身上殺伐氣質愈烈的吳沙江和謝狄春,在見過老謀深算的李義後,如何招架?

只是讓兩位老將軍不解的是,對朝廷和涼州官府最排斥的謝狄春不但沒有站在他們這邊,甚至還有向那年輕特使靠攏的傾向,昨晚吳沙江差了幾個心腹親兵瞧瞧給謝狄春通氣,邀他一同商議如何把這特使打發回去,結果一連去了三個人,謝狄春連聲招呼都沒回,故而早上看見謝狄春又陪同在那年輕特使身邊轉悠堡內,兩位老將軍心頭的怒火和憤懣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西陲十萬卒,誰都能為了日後前途成兵部和刺史府的鷹犬,唯獨他謝狄春不會,對此兩位老將軍堅信不疑,越是如此想,就越看不透謝狄春的態度。

又過了半個時辰,侯霖正蹲在城樓邊上吃著午飯,大雪間又有數十騎的身影冒出,為首那人在開啟城門時抬頭與他對視,興許是猜出了這個陌生面孔的來頭,笑容可掬,只是侯霖的回敬一笑裡,就參雜了太多的敷衍了事。

侯霖扒拉完碗裡最後的一點米飯,想起田澤墨隨身攜帶的密信,上面的人名就那麼幾個,西陲便獨佔了兩人。

同樣知曉內幕的謝狄春問道:“你準備怎麼辦?”

侯霖放下碗,神情凝重道:“先好好談,談不攏在想下一步。”

謝狄春唾之以鼻道:“那你就現在想下一步吧,總之不管成與不成,你性命我謝狄春擔保無憂。”

侯霖心中領情,嘴巴卻仍是硬道:“若是他們要我的腦袋,就是謀反了。吳老將軍雖說性情暴躁了些,昨天我翻臉比翻書快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晚上就扔給我一個冷板凳,但大是大非應該還是懂的,我就不信從五品的寧朔將軍會傻到一言不合朝廷的特使。”

謝狄春正要和侯霖說道說道這位老將軍年輕時候的事蹟,看見四人走上城樓,便打消了念頭。

曹昭華領著四位表情各異的西陲重將走上城頭,和侯霖對峙。

吳沙江不願開口,只好由周茂君出面淡淡道:“不知為何宣威將軍田澤墨未至,他的轄地離八峰堡最近,按理應該是最先到的。”

侯霖負手而立,笑著點頭道:“無妨。”

四位西陲重將和侯霖對立而站,家世清貴的綏邊將軍嚴丕對侯霖拱手笑道:“侯特使年紀輕輕,就已可替朝廷巡視邊疆,真是後生可畏啊。”

見到謝狄春仍是不挪腳步站在侯霖身後,又聽到嚴丕這恭維的馬屁,吳沙江哼哼一聲,輕蔑之意毫不收斂,顯然對這位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隨便將軍不喜。

周茂君無疑是和吳沙江站在一條戰線,也是扭過頭翻了個白眼,唯獨侯霖看不透心思又不甚了解的騎射都尉李義微翹嘴角,淺淺笑容。

出自朔雲郡耕讀世家的嚴丕身份清貴,和其餘幾位單從族品上就是雲泥之別,嚴家在朔雲郡底蘊深厚,更是涼州七郡內有望能與武威金家天水雲家平起平坐的大世族,若放在州郡官府或是七郡郡營中,肯定是嚴丕夥同他人孤立這幫貧家子,但在這西陲邊塞上,事事反常,在涼州其餘地方免不了被人供奉的嚴家公子成了可有可無的礙眼人物,手底下也僅有三營一萬餘人,在五庭柱裡領兵最少,軍功最微。

這也是為何嚴丕一心想往涼州官府上靠的原因之一,不單是為了家族壯大,更是為了他自己。

看見謝狄春一動不動的站在侯霖身後,面無表情,這在嚴丕和李義眼中就很耐人尋味了,西陲皆知年不過二十的長水中郎將是西陲邊塞裡最堅定的鷹派,和那些為了爭取功名的士卒不同,僅是為了殺黑羌蠻子而殺黑羌蠻子,連涼州刺史梅忍懷拉下面子願意將涼州武官第一把交椅的監軍位置交付,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謝狄春置之不理,在這個多事之秋的年關前,更沒有道理會對朝廷卑躬屈膝。

機敏如李義,也實在嚼不出其中味道。

侯霖撇開兩位老將軍和西陲底子清寡的李義,衝著嚴丕問道:“嚴將軍在西陲呆了多少年?”

侯霖此言一出,不光兩位老將軍和一直淺笑晏晏的李義愣住,連曹昭華都不知侯霖為何發出此問。

唯獨瞭解內幕的謝狄春,板著面孔,手已經摁在了劍柄上。

嚴丕心思轉的飛快,回道:“末將立冠之年入西陲,至今己有十餘載。”

侯霖笑著繼續道:“嚴家乃涼州門閥,嚴將軍更是嚴家的頂門柱,為何不在涼州境內為官?”

“保境安民,為國戍疆,大丈夫所為,末將義不容辭!”

嚴丕抬起頭,激昂慷慨道,心中已經有了對策。

“聽聞將軍麾下三營將士,皆乃西陲精銳之士,本使可否一覽邊軍威嚴?”

嚴丕心裡暗自覺得好笑,這年輕的特使還真是把自己當作一回事,三言兩語就有了插手西陲軍務的打算,還想從他這裡入手。嚴丕仔細在心中斟酌一番,朝中無侯姓世族,更無侯姓官閥,一個連底細都不清楚的特使,怎能讓他全盤托出?

思量一番後,嚴丕並不想和這特使交惡,更不願受制於他,打起官腔道:“末將三營雖是驍勇,但比起謝將軍的雪狼營和吳將軍的輕騎營,不值一提。”

侯霖眼神一眯,點頭奧了一聲,追問道:“嚴將軍可有心為朝廷排憂解難?”

雖沒箭弩張弓卻依舊氣氛肅穆的城樓上瞬間殺氣凜然,連原打算置身事外的李義兩眼間都充滿了敵視煞氣,更不要提兩位老將軍了,這是赤裸裸的當面挖牆角,雖說幾位重將淵源複雜,但如同涼州官場一樣,對內互掐,對外時可就擰成一團絕無插針的空隙。

嚴丕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笑臉僵硬,不似同僚三人那緊繃到隨時可能爆發而出的怒容滿面。

侯霖揮了揮手道:“幾位將軍鞍馬勞頓,辛苦了,先且退下吧,本使在好好瞧一瞧這西陲的大好風光。”

吳沙江不留任何顏面,質問道:“不知侯特使何時返京?”

侯霖轉過身,雙手冰涼,輕輕扶住更冰的城牆輕聲道:“擇日。”

吳沙江一揮大氅,走下城樓,看向原本怎麼都不對胃口的嚴丕,目光中生出幾分親近之色。

好歹這位和涼州官場曖昧不清的綏邊將軍不是那牆頭草,風往哪吹往哪倒。

只有嚴丕步伐沉重,沒有在意吳沙江善意眼神,心中暗自琢磨。

看著幾人下了城樓,謝狄春道:“廢什麼話,直接把嚴丕先擒住不就行了?他麾下三營雖然插的是嚴字大旗,但吃穿用的都是大漢糧餉,想要安撫下來,不難。”

這個前幾日還衝著侯霖說沒有天子御詔刺史文書帶不走西陲一根箭矢的長水中郎將,已經站在了侯霖身後,不光是王彥章和他交頭接耳的幾句話,更不是侯霖那晚出現在吹霜城,僅僅是那封信函。

侯霖哀嘆一聲,呼出濃厚霧氣道:“田澤墨一死,西陲五庭柱就斷了一根,要在冒然對嚴丕下手,只怕還沒入涼州境內,西陲軍心就散了,我剛才那四問,第一問不過是客套,第二問潛在的意思是他可否卸甲歸田,做一個不用上戰場的太平官,他拒絕了,第三問是問他是否還願為朝廷效力,起碼手底下究竟多少戰力給擺在明面上來,他聞出點苗頭,但抱著僥幸心理仍是想要瞞過去。”

侯霖扶著城牆的雙手不自覺的握成拳頭,口氣清冷道:“第四問嘛、就更有意思了,他回答不論是好與不好,都比不開口要好,可他偏要一心往死衚衕裡鑽……”

侯霖舉起一隻拳頭,跺腳厲聲道:“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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