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狄春手上提著田澤墨的人頭,飛沙騎卒在侯霖讀完那份傳到長安註定像一顆巨石砸進湖面濺起波瀾千丈的信封後,各個神情黯淡的上馬離開了吹霜城,早就知曉內幕的吹霜城縣令遠遠站在街角,身旁跟著一老僕手執火把,不敢上前。

今夜的事情,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邊陲縣令能參一道的。

王彥章提起銀尖槍,換上一匹飛沙騎的戰馬,對侯霖神情複雜道:“侯霖你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侯霖正雙手摩挲著那封竹墨色的信函,聽到後走到王彥章身前,先開口道:“你不用多說什麼,我也知道你要說什麼,這幾個月下來,不論你心裡如何想,起碼我是把你當作共患難同生死的兄弟,但我也不否認其中參雜了我的一己私慾,能讓謝將軍欠我一個人情,這種機會恐怕只有這一次。”

王彥章咧嘴笑了笑,還是說道:“侯霖,實話實說,在群虎山時我瞧不上你,現在對你也沒多少好感,在我看來你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嘴裡一套心裡一套,城府深重心思很多,我不喜歡你們這種人,若不是放不下險關峰的這幫弟兄,我早就單槍匹馬的走了。”

侯霖聽後坦然道:“我知道,所以我更得讓你欠我些東西,這樣才好把你綁到我這條賊船上嘛。”

冷眼一掃,侯霖不為所動。

過了半響,王彥章嘆了口氣,抹去嘴角的血跡道:“原本西陲五庭柱裡周茂君是有一席之地的,不過黑羌打入東羌郡之後,五人裡面屬他牽連最深,又和榮家交好,被東羌郡的郡府參了一本,不得不交出兵權做出讓步,這才讓我這位師兄補上了這個位置,原本我打心裡不想讓謝狄春攙和進這個泥潭,但他現在已經貴為五庭柱之一,有些責任是他不得不背的,就和你一樣,我王彥章對你是瞧不上眼,一是蔑視你年紀輕輕油嘴滑舌,看似忠厚老實其實心底的小算盤打的比誰都精,不然你也活不到今天,二呢、就是覺得你既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更不該做著你能力範疇之外的事情,招攬幾千群虎山的山賊,巖城一敗後又收納三萬多平叛的朝廷官卒,誰都覺得你是想藉著他們來做奠基你腳下的磐石。”

王彥章頓了頓,雙眼飄忽,似乎是想把這半年來深藏於腹的話全都一吐為快:“侯霖,你認真說,你是不是想打著平叛的旗號來收買人心,想藉著這個時機割地稱王,做和那霸王一樣的事。”

侯霖啞然,對於連一日三餐都難以飽腹的他而言,還真沒有這個念頭,他一直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說到底就是五個字:不願不得已。

不願看著鄭霄雲和自己一起死在涼州,所以上了群虎山,不願讓群虎山這幾千人均死於內鬥,不得已殺了老魏頭,在去投奔驃騎將軍林興風;不願讓底下這幫弟兄背負著山賊名聲把腦袋綁在褲腰帶上給朝廷賣命,不得已一跪蒼城郡府,二跪赤土荒原。

人生在世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不稱意,做不到事事如心,又不願隨波逐流,生的艱難,活的痛苦。

侯霖發笑,罵道:“王彥章,你他娘的可別胡說八道,我吃飽了撐著謀大漢的反,我可是真兒八經見過龍椅上的那位,不敢說食君祿,報社稷,但除了殺那幾個我們不動手就得被殺的平叛將領外,所作所為似乎沒有半點和謀反兩個字靠上邊的吧,你想埋汰我也找個像樣的理由行不行?”

侯霖一攤手,神情忍俊不禁,反而是一臉認真的王彥章有些無所適從。

“你說你是長安的治粟都尉,我信、來涼州為皇帝打探訊息,我也信,但他不信,你即將要面對的四位西陲重將,十萬西陲戍卒會信麼?我沒和朝廷官府打過交道,可也知道光靠一張嘴想要幾萬人為你賣命,無稽之談!”

王彥章傷勢不重,但他故意將最後四個字重音出口後震盪的五臟六腑又是一陣翻江倒海,蹙緊了眉關把喉口的一股腥甜壓住,放下指向謝狄春的手,扶著馬鞍輕緩口氣。

侯霖低頭,王彥章看不清他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笑臉蕩然無存。

“我知道,但有些事是我必須去做的,就像你必須殺死田澤墨來祭奠你恩師一樣。”

侯霖抬起頭,目光堅毅直視他道:“我侯霖一己安危不重要,你王彥章是死是活於這個涼州,於這個天下也不重要,榮孟起、秦舞陽,三萬人裡面任何一個人的死活在這個天下大局裡都只是可有可無。但我們這三萬個無足輕重的螻蟻抱成團後呢?”

侯霖捏緊拳頭道:“我一定要把這三萬人握在自己手上,不是我有憐恤之心,只是不想看著這三萬多曾經的青州兒郎朝廷精銳因為一場戰敗就此被問責斬殺!殺那些將軍更是如此,這三萬人裡面很多都會死,我侯霖能做到的就是讓他們死得其所,而不是無謂的跟一群螞蟻一樣被人一腳踩下去死一片的去送命!”

侯霖聲調放高,連秦舞陽都為之側目,王彥章已然是驚愕的說不出話,只有銀尖槍在寒風之中抖動如飛禽扇翅。

“你可能沒見過中原的繁華,沒見到長安,沒親眼目睹過這個帝國盛世江山的一面,天底下的老百姓,只要有手有腳去勞作,就能過的有滋有味有盼頭,你所不齒的朝廷官府裡面那些官老爺,不光有勾心鬥角殺人放火的無恥之徒,更有敢為天下蒼生先的士子脊骨,能在皇宮裡面質問天子,能為江山社稷付之生命!而現在有人在謀劃著推翻這個大好河山,讓漢皇朝如燧一炬,這九州得有多少無辜百姓受其牽連?到時候流離失所的就不光你險關峰的那幫兄弟,不光涼州七郡的大漢子民!於一銳、叛賊霸王、還有這封信上的金家和平沙城裡的亭安王,都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侯霖喘了兩口氣,厲聲道:“我侯霖做事做人時底線是不夠,可我做的都對得起良心!我在群虎山有幾千弟兄,就敢和叛軍叫板,現在有三萬人,更要做這事!有句話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侯霖今天就告訴你王彥章!還有一句話叫天降大任,受命難卸!”

沒去看驚呆的王彥章,侯霖側過身望著一樣看向他的謝狄春,一字一句道:“你王彥章瞧不起我侯霖,我也一樣看不慣你,你是有一身好武藝,但只想著怎麼去躲,怎麼去逃,可你是逃不掉的。”

侯霖不合時宜的突然哼笑一聲,搖頭道:“你問我有沒有割地稱王的意圖,我告訴你、今天我是個帶著三萬戰敗之軍的七品都尉,沒這實力做這事,日後更不會有,漢家江山千年之久,皇位更替薪火相傳,這天底下沒有比劉家更適合做九州共主的人,不是為了那些皇親國戚我才說這話,而是為了能在這漢家大旗下不受刀戈之禍安穩度過一生的平民百姓。”

王彥章恢復了冷淡神情,原以為自己今晚能一吐為快,不想侯霖比他還甚,撕心裂肺喊出的話讓他終於明白面前的這個年輕男子,是對的。

秦舞陽笑了笑,斜眼瞥了街角處的吹霜城縣令,這縣令亦是膛目結舌。

侯霖放低了聲音道:“不管西陲的十萬戍卒我能帶走多少,還是說白來一趟,我都會去和霸王一戰,涼州官場上的官老爺吃相難看,但終究有個底線,我知道你心高氣傲,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見到一個官宦子弟擅殺無辜,做出傷天害理的事後習慣性的把這類人都看做一丘之貉,可我還是要說,能讓大多數人滿意的事情就是謂之的正義正氣,公平公正只是在需要的時候,才會被拋在檯面上來。在為非作歹的官吏,總歸不會用刀架在老百姓的腦袋上,更不會燒殺搶掠數城,只留下滿地焦屍拍拍屁股去搶下一家。”

“我在學士府學那些聖賢之道時,也總覺得天底下的事只有黑白兩色,非黑即白。這一年來反倒是想開了,天底下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是黑白混淆,有對有錯。”

王彥章語氣冷淡開口道:“行了,你今天說的夠多了,去順著之前打算的找吳沙江吧,謝師兄這裡,我來替你擺平,不光是你今天出現在這裡,還有你洋洋灑灑出來的唾沫星子,我是一介粗人,說句可能讓你吐血的話,你說了這麼多,我聽的不大懂,但感覺是對的。”

侯霖果真有了吐血的衝動。

五騎出城。

王彥章和謝狄春並肩走在後面,侯霖雖然很想靠近去聽聽說的是什麼,但今天難得義正言辭的一抒胸中的浩然正氣,架子怎麼也得擺夠這一路,裝作無意的僵著腦袋看向其實黑漆漆什麼都望不見的路途。

一會功夫,馬背後行囊上拴著田澤墨人頭的謝狄春快馬趕到侯霖身側,甩下一句道:“讓你手底下三萬人入雲霞堡吧,後日啟程去見吳將軍。”

言罷,一騎絕塵,走的灑脫。

侯霖半天沒回過味來,轉過頭看著懷抱銀尖槍的王彥章,努了努嘴巴正要開口,沒想王彥章也是一夾馬腹從侯霖身旁躥了過去。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