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小瓦房的對鄰是個只會寫自己名字的壯實漢子,前三年只能算是個潑皮無賴,和一幫狐朋狗友混跡在外整天無所事事,後來遇見好心人給說了一門婚事,恍悟過來後浪子回頭,正值平沙城中的商賈大增,跟著馬隊跑了幾趟西域的番邦小國,積攢了不少銀兩,不光是把一間帶著小院的房子從內到外整修了一遍,聽說還準備在城外包上一塊田地,要做那佃主,這在這條巷子裡可就是極為出息的一件事,被傳的沸沸揚揚,腰包鼓起的壯實漢子地位也隨著身家水漲船高,出門都是迎著笑臉奉承,不像幾年前都是被人在後面戳著脊樑骨冷言冷語。

住在對面的黑衣男子就更相形見絀了,巷中的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教育自家孩子是常常以此來做對比,說到上頭處都得撂出幾句讀書讀書,讀個屁書,飯都吃不上了!

年關一到,通商的馬隊也就要消遣一段時間,才跑完一趟大買賣的壯實漢子回到家,看到白楊木質的門上掛著墨跡還未幹的兩行對聯,氣不打一出來,連他自認愚笨的腦袋都不用去多想,就知道自家婆娘肯定又是腆著臉去到對鄰那小白臉家裡求來的對聯了。

埋怨幾句後看著自家婆娘盡朝自己翻白眼,火冒三丈的壯實漢子恨不得抄起一根木棒把那小白臉從房子裡揪出來結結實實的打上一頓,怒火中燒上了頭,正尋思著上門去,結果剛踏著雪路就看到巷口出現幾道人影,為首的一人錦衣華服,盡顯富態,披著一件他在馬隊裡那個富商才披著的白絨雪裘緩步踏進巷內。

漢子乾嚥兩下口水,喉結一抖,想要壯下膽氣的摔門也變成了輕輕拉上。

這幾年跟著馬隊跑遍西域涼州,不敢說閱歷有多豐富,起碼眼力勁比起當初的得過且過是要強了太多,單是瞅著為首雪裘的中年男子走路儀態,就知曉肯定是城北哪家官邸門閥內的人物,更讓他驚奇的是身後幾個比他還要高大雄壯的僕從手裡居然提著不少物件,一副登門造訪的樣子。

這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他們這個巷子裡哪有什麼人值得讓城北那幫貴人屈下身段來造訪?

接下來的一幕更讓他大跌眼睛,雪裘男子踱步到他跟前,瞅都沒瞅他一眼,轉身輕叩對門那小白臉的房門,老舊到有些變形的木門不用敲打,單是大點的雪球砸上去就是一陣吱吱聲,剛邁出腳步出門的壯實漢子腦袋一片空白,下意識的往回收步,躲進自家庭院裡,只露出個門縫端詳。

屋內的黑衣男子開門,還是一臉平淡,沒有受寵若驚的激動溢於言表,一雙冷清眸子掃了一眼身後僕從提著的東西,一言不發。

雪裘男子稽首行禮,笑吟吟道:“先生,我家王爺想請先生屈尊前往門府提筆,為來年造個苗頭好些的聯子,還望先生應允。”

黑衣男子不答,從旁邊已經乾枯的老榆樹上折下一支樹杈,就在門前的雪地畫道:從來搖尾朱門犬,不見乞聲讀書人。

字跡瀟灑,金豎銀鉤。

一句寫罷,不理會雪裘男子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擺出一副送客的手勢,轉身進了屋內,將門掩上。

透著門縫從頭看到尾的漢子驚呆了。

倒不全是他心裡這個小白臉的行為讓他吃驚,而是雪裘男子那句我家王爺。

整個平沙城誰不知道城北雲家對門的那個王府?

這個足不出戶的小白臉怎麼會認識城內權柄聲赫的亭安王?

看著出自王府的三名貴人被晾在巷道內,把腦袋想破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的漢子在也沒那怒氣橫衝要找對門理論的架勢了。

在想起自家婆娘討要的對聯,他竟是喜上眉梢,這可連亭安王都求之不來。

看到王府三個人吃了閉門羹,灰溜溜的提著東西出了巷口,壯實漢子連忙吩咐媳婦把包好的餃子下鍋上幾十個,趁熱給對門送去,有句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嘛!

黑衣男子關上屋門後,雙手合掌搓了搓,面無表情。

良禽擇木而息,賢臣擇主而事。

十幾年前一身黑衣出自寒門的葉荊嵐能找到識千里馬的伯樂,十幾年後同樣一身黑衣的他又得等上多久?

他只知道,那個賢名在外,韜略在胸的亭安王,絕不是他的伯樂。

……

東羌郡內。

自被黑羌入境大肆劫掠後,東羌境內多有荒廢的關隘轄口,苦於這些年為平暴亂而府庫枯竭,拿不出多餘銀兩用於修整關隘,就連官道沿途的幾百座驛站都裁員裁的乾乾淨淨,東羌境內也就多是荒涼的破敗殘景。

自打入了東羌郡,侯霖才徹徹底底的知曉涼州苦寒,以武威東羌之最究竟是何模樣。

三萬多平叛將士一路開拔,在除去寧燕一派的將尉之後,難免軍心動搖,均被侯霖用被亂賊謀害給搪塞而過,餘下的將士有不少起了退堂鼓的,好言加雷厲風行的鎮壓之後,這才有了安穩趨勢,可步入東羌郡後,不過五十裡路途,就有兩撥馬匪盯住了他們的哨,估計是瞧上了兵器甲冑,尾行了十幾裡,侯霖原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意裝作沒看見,可這幫馬匪得寸進尺,見這夥不打旗號的官軍不動彈,騷擾了幾次,在紮營歇息之時還有幾百馬匪一波衝奔劫走了幾十匹戰馬,真正觸怒了侯霖。

一個眼神的交流,雲向鳶便帶著巖城大敗但損傷甚少的騎都尉追趕這批馬匪,一路箭來槍去,只剩下寥寥十幾騎馬匪得以逃命,不光順到手的戰馬一併還了回來,還搭上了幾百條性命。

龍刀槍刃上鮮紅的雲向鳶大大咧咧的坐在侯霖身邊,一雙眸子冷不丁的就往已經習慣跟著行伍晝行夜休的涼州長史曹昭華身上瞅,對這位涼州長史雲向鳶沒太多好感,反倒是榮孟起和侯霖心生親近,一路上經常交流寒暄。

褪去大紅官袍的曹昭華換上一身臃腫但暖和的大棉襖,裹著雙手坐在火堆旁取暖,對雲向鳶頗是古怪的眼神視而不見,自顧自的掏出水囊架在火堆上烤溫。

雲向鳶湊到侯霖身邊道:“你不會真要帶著他到西陲邊塞上吧?他可是涼州長史,西陲的幾個將軍怎麼可能不認識他。”

“怎麼樣?戰馬討回來沒?”

雲向鳶佯怒道:‘打我臉不是?老子出馬還能讓這幫沒出息的馬匪得了便宜還全身而退?不光咱們的戰馬找了回來,還從他們那搞來了幾十匹,不過說好了,這些戰馬既然是老子搞到了,你就別想插手,老子這三千多弟兄都是重騎,這樣的行進已經有不少戰馬病死凍死了,剛好換上一茬。”

似乎是想起燕陽鐵騎那人馬皆甲重則千斤的奔牛態勢,有些心虛的雲向鳶又補充道:“不過看在咱兩交情上讓你十匹還是沒問題的。”

侯霖換出一雙牛皮靴子,把腳上的一雙倒面擱在火堆旁烤,哼唧一聲道:“你不號稱一杆槍讓男子魂飛喪膽,一杆槍讓女子欲罷不能麼?怎麼連個長史都怕?”

雲向鳶認真道:“說正經的,我們三萬多人人人揹著敗軍之罪,更是導致大半個隴右郡落入叛軍手上,郡府蒼城被圍,這在掛個綁架朝廷命官的罪名,雖說蝨子多了不癢,但也不能就這樣背下去。”

侯霖這才抬眼瞥了他一下道:“沒有這位長史大人,我拿什麼和西陲幾個將軍搭上線?”

雲向鳶眼眸精光一閃,看了一眼沒聽到他們小聲交談的曹昭華問道:“他答應了?這位曹長史我不熟悉,可如果他上了我們這艘賊船,成了還好,不成就得被拖下水,哪個有腦子的人願意幹?”

曹昭華淡淡一笑,抬起頭笑意盈然的望著雲向鳶道:“雲將軍此言差矣,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說句良心話,對驃騎將軍和十萬平叛將士,曹某心中有一杆秤砣,叛軍之所以能贏,是因為他們輸不起,至於為何戰敗,想必雲將軍應該比我這個局外人要清楚的多。”

被聽到的雲向鳶也不尷尬,咧著牙口道:“打開天窗說亮話,曹長史要是因為怕不從會被殺,那我就替旁邊這位兄弟答應你,不管你願意與否,性命在我們這無憂。”

曹昭華取下烤熱的水囊,直視雲向鳶道:“審時而度,伺機而行非曹某所為,在蒼城時從郡守府到守城士卒都把你們青州兵馬祖宗十八代罵了個上下,我是一句話都沒吭,曹某生平兩不做,一是錦上添花,二是落井下石。侯都尉對我有救命之恩,這一路交談我又知侯都尉心中的溝壑謀算,這趟西陲的渾水,我是趟定了!”

雲向鳶被曹昭華侃的有些昏頭,搖頭小聲道:“真能說,不愧是長史。”

侯霖徒手把雪地刨出沙礫,抓上一把舉起張開,沙礫與雪花一同隨風往北飄去。

侯霖大聲喊道:“今晚東西紮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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