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順著過廊往金家內院行去,其中幾位出身市井的將尉繞過一座座別院假山都有些咋舌,沒想到表面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府邸裡別有洞天,連暫時的住所都是如此,更難想象金家在武威郡精心盤運多年的主宅該是如何富麗堂皇。

特別是路過每行不少於三人的侍婢時,那撲鼻而來讓人心曠神宜的胭脂味,使這幫在軍營裡除了風沙就是馬糞聞到都沒感覺的將尉們有些緊張,諸如羅岑之類帶著儒雅之風見過世面的幾位還好,不堪的甚至不自覺的握手做拳,緊張到板著一張臉眼觀鼻鼻觀心。

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路途若是兩廂無話就太過生疏,精於和人打交道的金泰衍自然不會把在涼州境內嗓門越來越大的秦朗晾在一邊,幾次有心無意的搭話分寸把握的都恰到好處,監軍大人入府前的那點戒心也就鬆弛了下來。

“如今蒼城被圍,朔雲郡無兵可守,大半個有著塞外江南之稱的隴右郡都半入賊子之手,秦將軍有何見解?”

秦朗心一揪,斜目撇過一眼金泰衍,早就知道這位金家三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沒想到還未上席就丟擲這等詰問。

“天水郡自保有餘,想要出兵收復失地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單從兵力上來看叛軍二十萬主力原本大多都是老弱病殘,野狐嶺一戰時還有不少扛著鋤頭木棒裹著單衣的暴民。”

秦朗腳步慢上一稍,金泰衍心有靈犀的也放慢腳步,在走廊轉角處停頓一瞬。秦朗壓低聲音道:“驃騎將軍巖城慘敗之後,十萬平叛大軍盡成散沙,被比狂風還要快上些的叛軍一路斬草除根那些糧草輜重恐怕全落到叛軍手上了……”

秦朗聲音一低再低,最後用只有金泰衍豎起耳朵才能聽到的語氣擔憂道:“恐怕等年關一過,叛軍那裡就有不下三萬的帶甲之士,情況不容樂觀啊!這也是刺史大人所擔憂的事情,以涼州目前的情況,想要在短時期之內拉起一支數萬的甲士不難,畢竟我涼州男兒上馬則成軍,列陣便為卒,可後續的糧草軍械跟不上,一樣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金泰衍敷衍一笑道:“相信秦將軍定能克敵立功。”

入席之後,有幾個因為近期軍備連日沒能嘗酒的將尉就忍不住的吞嚥口水了。秦朗也沒呵斥,這位涼州監軍在趕赴平沙城後和梅忍懷一番談話下來知曉現在能多喝一口都是賺的,天知道下次還有沒有命能到平沙城中蹭酒喝,在場的這些將尉又有誰敢肯定自己還有下次喝酒的機會?

金家出手闊綽,侍婢雙手捧上來還帶著溼泥封蓋的瓦缸都是深埋地窖裡數十年的佳釀,未開蓋便已醉人,原先還算拘束的幾個將尉豪飲幾杯後也就甩開膀子放開喝了。金泰衍巴不得是這番氣氛,酒席是最好討近關係的地方,雖說遠不如軍營裡的交命情誼,可幾杯下肚之後別說那些將尉對他是一口一個兄弟,就連壓抑許久的秦朗都忘記主賓之禮,跑到他食案前摟著他脖子豪邁痛飲。

酒過三巡,就沒這麼多生疏的禮節可行,漸漸放開的秦朗藉著酒勁提起膽子道:“三公子啊,我可是聽說那叛軍裡自稱的霸王和手底下十二個將首都曾是武威郡裡的礦奴,既然你我二人以兄弟相稱,年長些的我可就拋些題外話,老弟你可勿怪。”

金泰衍舉起酒樽又給秦朗滿上道:“秦兄但說無妨,金泰衍知無不言。”

秦朗咂吧咂吧嘴唇,湊到金泰衍耳旁道:“這逆賊究竟什麼來頭?若光說和你們金家有仇,也不至於把金家老太爺及其祖上幾輩的墳冢都給挖開吧?”

話出口,秦朗才反應出來自己太過失態,只是說出去的話就像灑出去的水,如何收回?只好假裝醉酒將身子往一邊倒,乾笑來掩蓋。

金泰衍倒是沒有動怒,嘴唇動了動,上牙貼著下牙露齒笑道:“是血海深仇,他幾個兄弟都死在了礦山之中,一心想著報仇,這也是為何攻入寒膽城之後不先去府庫內清點甲冑銀兩,反倒先看我金家之人有沒有來不及跑的,活的沒逮到,就拿死人遺骨來撒氣,戮首匹夫,不值一提!”

秦朗呵呵一笑,看著金泰衍的臉色越來越差,嘴角咧的越來越開,閉口不敢再提。

……

平沙城城東的一間小瓦房內,黑衣男子端坐在窗邊,房子不大,四四方方,連普通人家應有的小院都沒,就那麼一座孤零零的小破瓦房,幸好是南北朝向,採光不錯,即使霧雪濛濛,還是有一縷陽光直射入屋內,映亮這五官輪廓分明的男子半張臉。

房內除去一張草蓆外,就只有數不清的書了。

在這平沙城中,這麼一個小門小戶,用一貧如洗形容毫不為過。

男子心思恬淡,雙手捧著一本頁面泛黃的書籍仔仔細細的翻閱,看到爽目處時俊俏的臉上眉頭就微微翹起,會心一笑。這麼一副祥和畫面卻被從他肚腹傳來的兩聲‘咕咕’給破壞的一乾二淨。

身上衣冠還算整潔的他早就習慣餓著肚子看書,世家之中常以廢寢忘食博達聖賢之言來形容讀書讀到忘憂境界,可在這黑衣男子看來就是一派胡言,在粗鄙一點形容就是扯他娘的大胡話了。

有過切身體會的他自然明白餓到頭暈眼花時看書有多難受,哪有真能啃書本啃飽的人?不好好祭祀一番五臟廟,自己的身體都跟自己翻白眼。

放下書籍,他先是看了一眼只剩焦黑燈芯的鏽銅燭臺,旋即又從草蓆上的枕頭下翻出一個縫著三四個補丁的錢袋,握在手上掂量兩下,七八個銅板哪能掂出鐵牛入水的聲響?空靈的就如蘆葦飄到河面上時那泛起的點點漣漪。

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男子面容不顯枯槁,一雙深邃眼瞳更是閃著精光。

像他這種人休說如豪闕府中鋪設炭火地龍,就連一個生火取暖用的爐子都沒有,唯一能讓屋中稍稍暖和些的都是他臨近年關,用形意都不差的對聯和兩條街外的客棧換取來的煤炭,如今都已燒盡冒著紅光發出滋滋的聲響。

和他曾經有著同門淵源的師兄弟,混的再差也能攀龍附鳳,到平沙城城北那些高牆紅瓦內當個幕僚,即便人微言輕,起碼衣食無愁,唯獨向來才氣最高的他,還在這間破瓦房內混跡度日。

與他前些年好交好的幾個師兄弟見他如此不上進,慢慢也沒了往來,三年前還提著一壺熱酒和燒肉登門造訪的那位患難之交,今年也一舉高中去了扶風郡為官。

一天都沒有個人說上一句話的他似乎也習慣了當下的日子,趁著年光將至,附近的幾家酒樓或是家道殷實的門戶都請他寫上那麼幾幅對聯。至於城北的那些達官顯貴,與其說看字還不如說是看人。

就和即便在顯靈的小道觀香火一樣沒有名氣蓋天下的道觀多是一個道理。

這個世道,做事看人,做人亦要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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