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理會曹昭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的大獻殷勤,侯霖站起身拍拍屁股鑽進剛剛搭建好的營帳中,準備踏踏實實的睡個安穩覺,沒想到曹昭華也隨他溜了進來,不等侯霖出聲下發逐客令,這位長史大人就坐在還未來得及開啟的行裝上面叉開雙腿扎了個馬步坐姿,出口道:“東羌郡郡守顧遊歷,出自東羌郡唯一算得上世家的顧氏,志大才疏,拍馬溜須的本事倒是不差,前些年黑羌犯境,入境縱深百里,搶掠數城數村,按例律他這個郡守位置是坐不牢,屁股該挪一挪,可梅刺史卻網開一面只不痛不癢的罰了他兩年俸祿,我曾多次像朝廷參本彈劾他,均是石沉大海,如今入了東羌郡後在看那些廢棄的官驛棧道,想必沒少拿銀子給自己鋪路。”
侯霖一怔,看他這樣子是要和自己高談闊論,擺一同龍門陣,侯霖一時竟是沒有拒絕的理由,只好順著他話道:“我不準備和這郡守大人打交道,曹長史不如和我說說被譽為西陲五庭柱的那五個將軍,我也好心裡有個底。”
曹昭華一笑道:“西塞邊陲向來直屬朝廷管轄,涼州地界上除了梅刺史能夠插上兩句話外,像我這種一身雪雁補子看著氣派的州府官吏,那幫擁兵自重的將軍向來不會給個好臉色,更不要提讓我們指手畫腳了。”
曹昭華嘆了一口氣,開啟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道:“其實這樣也好,書生誤兵,武夫亂政,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
侯霖聽後也開始起勁,附和道:“我是一概不知,只知道這五個將軍應該品階不高,大漢吏律一向如此,長安廷堂裡的官員品級高是高,就像那九卿職位,可單是清貴卻無實權,六部官員雖說品級略低一籌,可卻握著皇朝最直接的權力,連近在天子腳下的官吏尚且如此,更不要提遠在千里之外握著重兵的將軍了,連聖眷無雙的燕陽府燕陽將軍馬昊明都只是五品武將,西陲這五位也高不到哪去,我琢磨著長史大人這頂官帽子,別的不說,起碼到了人家地盤表面功夫應該過得去吧?”
曹昭華置之一笑,擺手道:“真如侯都尉所言就好了,涼州官場上有件眾所周知可都不敢說的事情,兩年前叛亂初起,梅刺史按常例去巡查西陲要塞,到了地方後別說什麼夾道歡迎,這五個將軍連杯熱茶都欠奉,僅僅是讓手底下兩三個都尉陪同在看不到黑羌的內堡幾十裡內外轉悠了幾圈,就回來了,當時咱們這位梅刺史可是差點憋出一口血來,打那次之後他可就在沒去過西陲。”
侯霖聽著就覺得棘手,吸了口帳內逐漸升騰的溫熱空氣道:“好歹是一方封疆大吏,不至於吧?就不怕日後被穿小鞋?對這位刺史大人我多少還瞭解些,政績馬馬虎虎,拉幫結派的功夫算是上乘,可這人品就……”
侯霖搖搖頭,曹昭華似乎對這位頂頭上司也不感冒,腦袋上揚若有所思道:“畢竟不像世家子弟有人給鋪路開路,梅刺史走到今天那是一步一個腳印十步一個踉蹌,邊防之事向來都是朝廷關注的地方,梅刺史就算有心亦是無力,一封奏摺送到長安就能夠他吃上一壺。況且還有一個燕陽府威名在前,你可聽說幽州刺史去過燕陽府視察麼?見了比自己品級低的燕陽將軍如何相處?連先皇當年都得給他牽馬;有了這個前輩楷模,也就難怪西陲這幫將軍自恃無憂,樂的放肆了。”
曹昭華起身,一番交談下來一天的疲憊倒是掃去不少,揮了揮手道:“不叨擾侯都尉休息了,等到了西陲邊塞曹某定不會負侯都尉的叮囑,涼州這爛攤子,已經不是用官場上的規矩道理能擺平的了。”
曹昭華說罷便不在逗留,拱手出了營帳,侯霖也未起身相迎,倒不是侯霖無心奉欠,而是有心而為,見過太多讀書人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覺得天底下別說什麼鄉野匹夫,就連皇親國戚都該尊賢低頭,侯霖就怕這位看樣子好說話但心有他顧的曹長史多出一個心眼,覺得他軟弱可欺,到了西陲邊塞擺他一道。
這種虧,侯霖已經吃了不少,非是沒有那赤子之心,只是被這涼薄世態給蒙上了一層灰塵。
表面上除去寧燕一派將尉後侯霖心情不錯,但心底裡壓的都是事情,有怡親王和天子縈繞心頭的金口玉言,也有在群虎山時自命不凡的趙儼山死前遞他的那副心血畫作;三秦城外剿匪重傷無藥可用活活流血疼死的十幾名弟兄,還有因為那甘姓世家公子見死不救在幾千人眼前被叛軍砍下首級的嚴虎……
這一年光景,侯霖就像走了一輩子這麼久。
帳外傳來一陣喧囂打鬧,不用仔細辨別就知道鐵定是雲向鳶又發現黃楚邙私藏了好酒吃獨食。
侯霖四仰八叉躺在帳中乾草鋪成的席床上,兩手枕在腦袋下面,嘴角一揚。
他只希望身邊這幫生龍活虎的兄弟,能夠生龍活虎的活下去。
……
隴右郡蒼城外。
百里之外的天水郡是大雪紛飛,可隴右郡這邊只揚起微微塵雪,落到地面上還不如粒狀的沙子起眼。
往昔涼州首屈一指的大城蒼城被足足八萬叛軍圍困,真正的水洩不通,一朝叛軍和朝廷的水火之勢,就連兵法上圍師必闕的陣法都不必用,城開之日定是屠城。
對這一點,兩邊都心知肚明,也就沒那麼多花花腸子可搞。
烽火如炬,將蒼城四周的天穹遮掩的見不到半點蔚藍,霸王坐在距離蒼城不過百丈外的空地上,旁邊立著槊戟。
“破局了麼?”
他喃喃自問,卻給不出個自答的解惑。
除去剛剛圍困住蒼城時攻城了半日之後,其餘日子霸王只下令按兵不動,圍住就好,這倒不是他痛惜底下士卒的性命,對於他而言,人命還不如一石乾糧來得有用,叛軍本就是僧多粥少的局面,最危難的時候更有讓人毛骨悚然的烹人熬骨之事。
比對朝廷在涼州兵馬短缺的掣肘,他從來不缺一兵一卒,單是武威郡就有近百萬的民眾,九成以上都成了難民,隨便在哪個郡縣一招手喊上一嗓子有吃的,就會有無數的人為他賣命。
吞下了驃騎將軍的十萬大軍之後,隨著他實力漸漲的還有野心,要是放在一年前被平叛大軍穩紮穩打硬生生逼回武威郡時,別說想到有朝一日能圍住曾經有望成為涼州州府所在的蒼城,能有一口餘糧就足夠他寬心大半日。
聽聞天水郡那邊對擊退他大軍攻伐的涼州監軍秦朗讚不絕口,冷麵冷血的霸王心裡只覺得好笑。郡境邊上的七道防線被打破了五道,第六道岌岌可危,而第七道靠著荒原的後駐軍營可能擋下他虎騎營三次衝撞?
之所以臨時起意反打蒼城,說到底不過是他一時的心血來潮。
聽說涼州刺史梅忍懷曾經就在這座城池裡面得以發跡,他就偏要打爛這城向躲在平沙城的梅忍懷示威!
況且他對充滿市儈銅臭味的天水郡不感興趣,論起眼前能解他底下二十多萬人糧食問題的地方,只有隴右郡的幾大糧倉。
當下,除去蒼城內的一座官庫,其餘的都落入他手。
霸王明白,朝廷不會讓他就這樣逍遙快活下去,明年開春之際,定然會再有一波官軍入涼來圍剿他。
一直以來涼州健兒都以壯勇聞名,打到涼州官軍抬不起頭的他自認傲視群雄,覺得這日漸消怠的皇朝已經沒有能攔下他的兵馬,可武安城下,和那來自遙遠九邊的燕陽鐵騎交手下來,讓心中多少有些驕縱的他警醒不少。
蒼城他是一定要拿下的,隴右他也一定會吞下,有了這座塞外糧倉,足夠讓他支起二十萬的甲士軍隊。
只有這樣他才有信心和這個頹傾的皇朝抗衡,不管入涼來多少兵馬,十萬、一百萬。
他都讓有來無回。
只是霸王不知道,通往涼州唯一的捷徑大門函谷關已經沒有插滿漢字旗幟。朝廷再也無法往這西北之地運送一兵一卒。
他更不知道,不管是幾年前涼州刺史梅忍懷的上位,還是金家掌控住武威郡的礦山,亦或是他能夠在短短時間內攻克一郡舉起反旗。
這一切的一切看似有因無果,雖有關聯但不互通,可幕後是有只無形的手掌推動著一切。
他更不知道,在過上一個月,亂的就不光是涼州和江南了。
風起雲湧亂世波瀾,沉浮也好,分合也罷。
只是一個當年得意風流的白衣男子佈下的一張棋盤。
一杆槊戟在手天下任性的霸王更不知,在這個以天下做棋盤,以王侯將相為棋子的棋局裡,他只是一個舉無輕重的邊道小棋。
來年草長鶯飛之際,飛起的就不是紙鳶,而是鏑矢了。
(ps:還差五分鐘誤點,還好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