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城三日已經散出數百騎招攬敗軍,雲向鳶帶了數十騎尋著雪地上的腳步印追趕叛軍,生怕這狡猾的霸王伺機而動,殺一個回馬槍。
三日之內,不光榮孟起等人帶著數千人入城,雲向鳶的三千騎都尉折損亦是無幾,除了輕車將軍譚有為的數萬先軍近乎全滅之外,各部能逃出生天的不在少數。
已經潰散成沙礫的軍心再次聚集,在這座不大的武安城裡凝聚。
看著連臉上都生出凍瘡的榮孟起神情淡然的彙報三營折損情況,自認已經鐵石心腸的侯霖還是生出愧疚。
聽聞折損情況後,榮孟起又多問了一句道:“現在你準備怎麼辦?”
侯霖笑笑,反問道:“武安城中已經聚集了近三萬平叛大軍,但想和霸王一戰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霸王如今滿腦子估計都是在琢磨為他底下二十多萬將士尋覓過冬糧草,這倒給了我們喘息機會,只是……”
侯霖指了指和涼州本地旗幡制式不同的平叛彩幡道:“朝廷或許會對我們網開一面,可涼州本地不會,梅忍懷恐怕更是希望十萬人近乎死絕,有驃騎將軍列前為他在朝廷裡擋住那些口誅筆伐,就算西線被叛軍打爛,起碼腦袋不用掉,官帽子也不會掉。”
侯霖深呼吸一口氣,語氣中帶著焦慮道:“ 所以武安城是孤城,而城中沒了驃騎將軍的三萬軍馬也變成了孤軍,時不我待啊!”
榮孟起是瞻前顧後的心思慎密人物,聽出了侯霖的畫外之音,搖搖頭道:“這武安城中,如今官職最大的不是你吧,人脈最旺的也不是你吧,不論軍功還是資歷你都排不上號,拿什麼和這幫人爭?”
侯霖指了指正走上城樓的馬瑾道:“有他的五百兵馬足矣!”
赤色鍊甲,三翎紅纓。雖沒見過但榮孟起還是將信將疑道:“燕陽府?”
馬瑾傲然道:“正是!”
侯霖摟住馬瑾肩膀嬉笑出聲道:“若不是他,恐怕我已經死在叛軍手中了。”
“前面那封書信,看來沒能落到怡親王和天子手中,不過也湊巧,讓這小子來涼州尋我,老天爺賞面,運氣好的擋都擋不住。”
榮孟起深深一鞠道:“涼州東羌榮氏子弟榮孟起,見過燕陽府!”
就像天底下士子對已故帝師鄭重忠一般,天底下的武夫無不對燕陽府折腰,而向來敬重燕陽府的東羌榮氏更是效仿燕陽馬氏,歷代榮家男丁即冠之後便趕赴東羌西陲,殺敵保境,數代以來不下近百榮氏子弟血染邊疆。
馬瑾看到侯霖對他點頭,也回禮道:“之前覺得涼州戰事吃緊是吃緊,沒想到來了之後才知道已經成當下局面。”
侯霖收斂笑容,正色問道:“怎麼樣?”
馬瑾回道:“城中巡防都是蒙樊的人,這三日收納的兵馬都安頓妥當,沒什麼問題了。”
榮孟起神情冷淡,內心早已攪起拍岸大浪,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道:“你真要……”
侯霖堅定點頭:“入涼以來,成也好,敗也好,都是在苟且偷生。逃了一路,就算是傻子也能開竅;群虎山的幾千弟兄如果沒跟我下山,恐怕現在都還能過的逍遙快活,有酒有肉,當那無憂無慮的山大王。嚴虎也好,還是那些我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弟兄也罷,都想著跟我出山闖蕩出不辱家門的名聲,我也是這樣許諾給他們的。”
侯霖伸手從城牆上取下一抔雪,五指合攏一壓,掌心溫度瞬間將雪花融成冰水,順著指縫流淌下去。
“可我沒能做到,死的死,傷的傷,四千多人的隊伍到現在活著的不足一半,我侯霖不是什麼梟雄人物,也沒有視人命如草芥的寬大胸襟,就算是我親手砍掉的頭顱,我也會心疼,也會心酸。”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涼州本地官員也好,平叛大營的將軍也好,,看慣了他們那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反而有些不適應。這三日進城來那些將校對我笑比我之前加起來的還多,我心性散漫,四千人把希望寄予在我身上,我沒能對得住他們,可這近三萬的擔子,我必須要主動挑起。”
“沒什麼理由,我不去負,會有別人來背,與其再讓生殺大權被別人握在手中,不如我自己來決定,我侯霖再不濟,也不會跟那群衣冠禽獸一般,潑出去的人命跟倒下的稻草一樣輕浮,即便死,我也會讓這三萬人死的理所應當,心甘情願。”
榮孟起呆怔在原地,就連馬瑾也默不作聲。侯霖知道他們心中如何做想,露出個恬淡笑容最後道:“其實從學士府的那天起,我就已經沒了退路,我一直都在心裡想草草了事,繼續過著自己平淡日子,可深陷泥沼之人又如何自拔泥沼之中?路只有一條,我只能走到黑。”
侯霖雙手扶著馬瑾的鐵甲,重重的拍了兩下道:“拜託了。”
馬瑾點頭:“我相信你。”
侯霖轉頭望向榮孟起,後者只是咬牙道:“你可別忘了,當初在群虎山時你許下的承諾!”
“不會忘的。”
……
霧濃冬夜,武安城舉城燈火通明,但除了巡視城中各處的鐵甲震動聲外,半點閒雜聲響都沒有。
各部將士都被安排在民宅之中歇養,入城的十名平叛甲士中就起碼有六七個身上帶傷,侯霖一開始還納悶怎麼沒有重傷員,看到榮孟起臉上的凍瘡後才恍然大悟。
哪個受了重傷的傢伙還能命大到爬回武安城?
大難不死的平叛將尉還在驚魂未定時,就受到了全副鐵甲的燕陽鐵騎請帖,邀其前往武安城的牙牆城樓商討決策之事,這倒讓他們受寵若驚。
敗軍之將不敢言勇,不少將校來到武安城第一件事不是叩地痛哭,而是先寫好遺書,等著朝廷下來的問責,等著那一刀。
心中戚然的眾將不敢在披甲,都單衣行走在雪地之中,踏上城樓。
整個城樓都已被馬瑾麾下的五百燕陽鐵騎布守,守城的蒙樊不敢言語,只是比起這些單衣惶然的將尉,他心中多少猜到幾分,最後認命般的卸下佩劍,單人單甲進了武安城城牆之上那不大的樓坊。
屋中空空如也,只有數十把椅子擺放兩列,正當主將猜測是哪位將軍召令各部時,卻只看到一介布衣的年輕書生佩劍入屋,身後跟著一名燕陽軍的年輕將軍。
入屋之前,馬瑾和屋外的方石眼線彙集,一切盡在不言中。
屋內已然無座,那這年輕書生就是邀請他們來的人,除了還未歸還的雲向鳶外,屋中的平叛大軍中堅將校足有二十位。
侯霖進屋,掃視全場,看到一道道迷離眼神漸漸不善起來後,爽朗一笑道:“各位將軍,容在下自報來路:長安治粟都尉侯霖。”
竊笑不斷,率先一批入城合力拒敵的幾位將校倒還賞些面子,坐在椅子上紋絲未動,只是看架勢明顯不拉也不幫,屋中唯一站著的侯霖和馬瑾處境有多岌岌可危就不言而喻了。
“侯都尉,敢問是哪位將軍召令我等前來?如今大軍剛敗,軍心未穩,輕車將軍戰死陣前,莫非是驃騎將軍和安遠將軍賴以逃脫?也在城中?”
侯霖指了指自己道:“不是哪位將軍,是在下邀請各位來此一敘,一同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屋內瞬間炸開了鍋,再無顧忌的列位將軍都尉都開始交頭接耳,唯獨不理事侯霖,所謂人微言輕,似乎就是侯霖眼前的尷尬窘迫。
早就料到有這一幕的侯霖作揖的手放下,馬瑾當即拔出佩劍,厲聲喊道:“肅靜!”
屋中諸將看著在燭光之下亮閃如銀的刃鋒,皆是低聲冷笑,看著侯霖的目光這下連那絲視為同級的敵視都沒了。
其中一名身材健碩的將校胳膊還打著繃帶,站起來後欺身到侯霖面前,輕蔑道:“侯都尉,在場的各位將軍論軍功還是官職,比你高比你強的不在少數,不是我有意折辱你,你這號人物,我從來沒聽說過,想要讓在座的各位服氣,是不是得找個鎮得住場面的說話?”
侯霖攔住身姿向前的馬瑾,對著這將校致歉一笑,隨後伸出阻攔馬瑾的單臂直取他喉嚨,每日練劍劈劍在揮劍三百的侯霖別的不說,臂力遠勝以往,一隻手便舉起這將校雙腳離地,毫不憐惜的將他擲到地上,摔的四仰八叉。
這將校落地之後吃痛的爬起,正要起身又被侯霖一腳踏在胸口,侯霖有意殺雞儆猴,一腳之力便讓這將尉嘴角滲血,單手掩面在地上低吟。
霎時又有數名將校站起身,侯霖伸手笑容不變道:“諸位先別急著動手,有這功夫不如想想今日之後的退路,把僅存的那些戾氣用在該用的地方。”
侯霖變臉陰沉又道:“先告訴你們一件事!你們之所以還能活著在這武安城中有吃有喝,是因為我!不要蹬鼻子上臉,侯某人被叛軍攆著追殺了數十裡,脾氣不比在座的各位好。”
一名白麵無須的年輕將校冷哼一聲,指了指劍已出鞘的馬瑾道:“怎麼,燕陽府也入涼平叛了?不是說燕陽虎槍只殺匈奴麼?這下調轉槍頭來挑涼州叛賊了?”
馬瑾聞言轉過身,指尖彈劍道:“我燕陽府的槍鋒只面北,可劍刃不論是人還是牲畜,都能揮得下去,你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