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焰火四射,地下鐵騎共逐。
要是在加上巖城子民在城中哭喊奔離,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亂世景象。
武威郡巖城今日是要除名了。
大漢開朝至今,不說九州七十二郡官吏多如牛毛,單是長安城裡的三公九卿,六部裡的文武百官,就不下百人之數,可別提為國殉身,這些大人們都精通養身之道,每年因為病故或是暴斃的一隻手就能點過來。
也就難怪為啥長安城裡隨隨便便一頂官帽子就能有無數的人爭搶了,這還是從世家斟酌讓步後的殘羹剩飯裡餘下來的。
驃騎將軍位列正二品,可佩劍覆履上朝,甲冑在身時可面聖不跪,比起一般王侯可謂牌面滿滿,更是大漢非備戰時少有的實權實名將號,朝中能壓他一頭的也只有文職的大司馬,大司空、御史大夫。武職的太尉和大將軍。
像如今江南涼州暴動起時才添設的前後左右中五職將號更是品級低了兩三階,而唯一能和驃騎將軍一稱相抗衡的前任車騎將軍嚴殷戰死邊境之後再無人選,這些年可是吊足了底下這幫蠢蠢欲動的武夫。
除了這位為大漢殉職的車騎將軍外,即便江南數郡及荊楚大半個水師淪落逆王之手,也無一名四品以上的封疆大吏戰死疆場。
林興風心裡知道,他十有八九就是第一個了,而且不論涼州還是朝野都不會有人為他說上半句告慰他在天之靈的公道話。
思緒有些飄遠的他想到這咧開嘴角露出白齒尷尬一笑。
還真是悽慘呢。
可說到底還是自作自受。
手握十萬朝廷精銳都打不贏,還有什麼好去狡辯的?
巖城上空看不見一點蔚藍的晴朗之色,瀰漫著大霧和火光,照映著底下已經散亂各自尋求生路的十萬將士。
一片敗跡。
城中的安遠將軍嚴晏已經顧不上那些事關他青雲平步的官宦子弟,帶著十幾名親兵繞著巖城的南城牆尋找一線生機,路上碰到倉惶逃竄的將士時,這位安遠將軍只是揮著馬鞭把他們驅散一旁,他連前程都能不要,連京畿六營數萬精銳都能棄之不顧,自然也就沒什麼菩薩心腸。碰到幾個青州郡兵不長眼的攔在他馬前索性抽出佩劍一路砍殺,不用叛軍兵至,他就先抹殺己方將士。
如同國破家亡時才能看出奸佞忠賢,死到臨頭才能知道人性善惡。
巖城坍塌的北城牆處,數百反抗的官軍都被壓成了肉泥,連那位兩把護手戟一身高強武藝的胡裨將也不能倖免於難。
兩顆從天而降的火球在周天虎身後的一間草屋炸開,瞬間將茅草鋪蓋的簡陋小屋燃燒殆盡,火花濺射到兩個躲閃不及的將士身上,即使天降大雪,他們還罩著鐵質甲冑,可溫度能將一座房屋瞬間化為灰燼的火焰在沾染他們身體的那一刻,結局便已註定。旁邊的一個老卒為了讓在地上打滾嘶聲叫喊的將士少受些苦,兩劍結果了這兩人的性命。
火還在燒,雪還在下。
九尺壯漢步伐似箭跨到了碎石前,一腳將只剩烏漆嘛黑半個的巖城牌匾踩爛,他彎下腰提氣,鼻息周圍的雪花如流風逆轉,一手將一塊百斤的碎石扔開,在虎騎營急馳之前用雙手開闢出一條可容戰馬透過的僻徑。
周天虎正了正頭上的頭盔,沒有理會真正引火上身活活被燒死的士卒,兩隻眼望著在火光和雪霧中只有一個鐵塔黑影的漢子。
他身後一名魁梧甲士豎起大漢旗幟,如今在他身後聚集林立了不下千人的官軍士卒。青州男兒血性猶烈,既然難逃一死,那就魚死網破。
平叛大軍的騎卒大都駐紮在城門外,統領青州郡兵的輕車將軍譚有為統轄了四千騎卒,可在忙亂之中大半都沒能乘上戰馬就讓全甲裹身的虎騎營踩踏死了大半,在亂軍之中僥倖騎上馬的也都被虎騎營的倒鉤鐵棒從馬上連皮帶肉給剮了下來。
城中都是步卒,能在人山人海中騎著馬的都是將校,群龍無首又無大旗招展,在這時候誰都不認識誰,管你頭上兩翎還是三翎,敢攔路就撞開,更不乏自相殘殺的血腥之舉。
虎騎營進城,伴隨著從峰崖不斷聲如鶴唳砸落的火球直撲唯一還在負隅抵抗的周天虎。
先聲奪人比馬蹄還快的雄壯漢子跨步在朦朧朧的霧中顯現身影,當著數千雙敵視眼神從懷中掏出一塊章紋,上有猛虎撲食圖。
他咬住一端,扯開接過,綁在自己粗如房梁的臂膀上,繃的幾乎要裂開。這個面相並不凶神惡煞的憨厚壯漢露出讓旁人心神一怵的戾色,朝著當頭的周天虎勾了勾手。
周天虎沉住氣,提起一杆赤纓長槍。
壯漢剛屏氣邁出一步,他跨腳下鋪實的落雪瞬間又漂浮起來,就在這時,一杆槊戟橫在他身前,看著周天虎搖了搖頭。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並無交際的周天虎和霸王這還是首次見面,不用刻意去自薦,看到那黑如潑墨在風雪中格外顯眼的霸字旗和那一杆烏黑發亮的槊戟,周天虎就知道是誰了。
整個涼州最值錢的人頭就在那匹馬上。
數以萬計的青州男兒就是為了割下這顆人頭一個個死在了途中,如今見到真面目,周天虎連聲招呼都不打便拍馬縱前。
“我來。”
霸王不用刻意俯身,一伸手就能碰到和他騎在馬背上一樣高的漢子臂膀,輕輕的拍了拍,手中槊戟變化如梨花飄零,戰馬四蹄並出。
沒有任何戰鼓,也沒有任何號角。在大雪和火焰的雙重氛圍下叛軍和青州男兒碰撞在一起。
城中一片狼藉,並不適合輕騎角逐,一直將輕騎機動性發揮到極致的虎騎營下馬,和官軍混淆在一塊。
周天虎身後的兩名親兵都是平叛大營裡百步穿楊的好手,在馬上飛馳時仍是不緊不慢的搭弦拉弓,距離十步時箭矢瞬發而出,連躲避動作都奉欠的霸王在漫天風雪之中只是活動了下臂膀,手中的槊戟就將兩根箭矢從雪花之中挑飛。
兩馬臨近,周天虎奮力嘶吼,手中纓槍直搗黃龍,劃出一條筆直軌跡,槍桿分寸方圓的雪花都被他這強而有力的勁道帶的飛旋,順著直刺方向飄去。
堪稱周天虎一生戎馬最為漂亮的一槍出時如龍嘯,槍尖點在霸王的槊戟彎鉤上又 如清泉叩石,馬旁兩個正要生死相向的叛軍和官軍在槍戟碰撞的一瞬間耳膜炸裂,血從耳縫裡流出,這清泉叩石更似天外飛隕不見火星但殺機如潮。
霸王身體一滯,雪蓮山莊兩件鎮山神兵之一的凰血擎天戟一陣肉眼端詳不出的抖動。
一槍用盡氣力的周天虎仰天大笑,側身而過時一拳砸向霸王的胸膛,只是比起那入海探龍的凌厲一槍要軟綿綿太多,霸王收臂架住周天虎的胳膊,用力仰身一折。
‘嘎吱’一聲,周天虎在漫天大雪中額頭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漬。
向身後彎曲的臂膀無力的搭在身上,霸王撇斷周天虎的臂膀後並沒有趕盡殺絕,而是用戟身勾住掉落的纓槍,扎向周天虎身後正欲開弓的親兵。
再無遺憾的周天虎趴伏在馬上,看著馬脖鬃毛上落下的雪花,笑的暢意。
鐵塔漢子走到他身邊,一隻手將他提起,握著他頸脖生生將他脖子捏的寸寸粉碎。
還在冒著火石尋找出路的騫嬰轉頭,卻看到驃騎將軍立馬不動,看到他臉上的從容這位別人眼中,猶如驃騎將軍肚子裡蛔蟲的幕僚嘆了口氣開解道:“將軍!兵馬沒了我們可以在招!丟掉的失地可以在打回來,可將軍你不能死,你死了什麼都完了!”
林興風卸甲,單衣立馬在風雪之中,看著已經嘈雜互罵的朝廷精銳無一不擠著想要逃出這座焰火四起的城池,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抬起手指著東面道:“騫嬰,你知道當初林家為了推我當上這個驃騎將軍,用來鋪路的金銀足夠在建一座巖城,為了從無數虎口裡奪得平叛涼州的這個肥差,又跟多少世代交好的世家結下了樑子。”
騫嬰在風霜之中面容苦澀,緩緩低下了頭。
林興風繼續娓娓道來:“我二弟一副字畫就值千兩馬蹄金,我三弟被中原士子推崇為聖人,誨人不倦。而我這個理應撐起林家的嫡長子卻從小都默默無聞,你知道,旁人豔羨的日子我過的並不好受。”
“大將軍,都怪我!都怪我!我該想到叛軍會拼死掙扎!你拿我的人頭去向朝廷交差!去向將士交代!”
騫嬰扯著林興風的襟口,第一次失態的壯如癲狂,林興風只是由他吼叫,恬淡一笑搖頭道:“十萬大軍潰敗,我現在才知道,其實涼州最值錢的人頭還是我的,霸王的人頭只能向涼州交代,可我的能向朝廷和所有陣亡將士贖罪。”
“林家能有一個沒甚出息的嫡長子,可大漢不能有一個敗逃的驃騎將軍。”
林興風拔出涼州七郡裡唯一一把的八稜鑲珠寶劍,這把劍曾陪他拜將,陪他入涼,如今更是要給他陪葬。
“騫嬰,你不該死,走吧,這裡我來擋著。”
愣住的騫嬰灑脫一笑,似是打趣道:“大將軍,有件事我瞞你很久了。其實我劍術也不差!”
這對身份懸殊的主僕相視一笑。
林興風調轉馬頭,身後數百中軍驍卒視死如歸,只持單刃望北。
“青州健兒,走!本將軍帶你們回家!”
林興風馳馬揮劍逆流湧上,數百驍卒仰天在漫天熾焰下嘶聲竭力。
其實林興風早就明白,對於這幫青州男兒而言,最好的歸宿不是那個柳樹垂腰、蔥蔥綠草的青州,而是無數冤魂死而不寧的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