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燕陽府五百騎南下出郡還要令人震驚的一件事,便是涼州隴右郡蒼城外駐紮的那十萬平叛大軍開始動了。

沉寂許久的十萬青州壯勇氣勢如虹,開始往武威郡北地縣拔營出軍,十萬中原雄兵所揚起的飛塵不可謂不大,一腳一腳踩出的沉山步伐不可謂不重。

馳來北馬多嬌氣,歌到南方盡死聲。

這句在百年前數十萬匈奴鐵蹄下吟出的詩一向被江南士子所不齒,認為辱人太甚。而中原士子卻紛紛拍好,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比起北方三州的遼闊雄偉,江南的風景實在太過秀氣婉約,以至於不論是江南的女子還是男子,總是慢吞吞的柔弱性子。女子這般作態還能說得過去,可男子如此,就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了。

故而才有北馬南船之說,雖然客觀,可字裡行間裡總是透出對江南那邊男子的不屑。

蒼城的城牆之上,百來展大漢龍蟠旗隨風招搖。城牆之上向來都是重地,尋常百姓根本沒有資格登高一望,在此時的涼州更是如此。

蒼城城樓上如獸牙參差疊壘的牙牆旁,除去十步以崗的守城甲士外,還有幾道身影撫著牆根站立,大多都披著大氅御風。

驃騎將軍大帳下首席幕僚騫嬰笑面撫須,看著城外揚起的滾滾塵土,感受著腳底下城牆頗有節奏的震動,心情大好。

平叛大軍初入涼州時,誰都沒有把這些拿著鋤頭揮著耕犁的暴民當作對手,直到林興風親眼看到那幾十萬如蟻群離巢,大江奔湧的架勢後,才不得不正眼相看。

比起涼州本地郡兵的慘烈戰績,這十萬青州男兒則要爭氣的多。如今涼州七郡膽敢跳起來叫板的暴民叛軍被屠戮的零零散散,單是今年一年,就有數十個敢稱王稱帝的無知刁民首級掛在各郡城樓之上,以儆效尤。

除了武威郡那已成氣候的一夥。

那個敢自稱是西涼霸王的男子。

那個麾下有二十萬可戰之兵,更有不遜色朝廷任何一支精銳之士的虎騎營。

騫嬰想到這笑臉凝固,原本撫手牙牆的平和心境像是一潭淨水被投了幾塊水漂飛石一樣,撫手姿勢變成了五指彎曲的抓。

十面埋伏,八方佈網,以眾擊寡;蓄力待時。

如今虎踞半個武威郡的叛軍寸步難行,東西南北俱被西涼本地郡兵和平叛大軍圍追堵截。武威郡本就是西涼最為貧苦的郡縣,和那天寒地凍的東羌郡在這論慘方面堪稱棋逢對手。除了那些被朝廷視為禁臠和國器的礦山外,就只有黃沙和石頭了。

時值秋收之際,可往年都靠隴右郡救濟才能度過漫長寒冬的武威郡今年如何過得去?

已經歷經數年戰火,一直動盪不安的武威郡去哪裡湊夠二十萬人的糧食?還有武威郡裡近百萬民眾的過冬糧食在沒有朝廷的援助下,去哪裡整?

騫嬰已經能想到那人皆相食,散賣妻兒的殘酷畫面了。

虎毒尚不食子,可人餓紅了眼後可是什麼都能做出來的,騫嬰見過比禽獸還要豬狗不如的人為行徑。即便在瀕臨餓死邊緣時還能有一絲良知的人,不忍心吃掉自己子女,難道就不會和別人交換麼?

何況餓死之後,休說有好心人為你刨得一坑入土為安,只怕會把你身上腿上的筋肉盡皆剮下,熬成肉湯。

比這更聳人聽聞的是不少新下葬的墓地棺材,不出幾日都會被人翻土破棺,而裡面別說陪葬物品,就連屍體都不翼而飛,若是多在附近走幾步,可能還能殮起幾根人骨。

誰願意成他人口中肉,果腹食?寧可我吃人,不教人吃我!

什麼恕忠孝悌,什麼仁義理智、什麼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全他娘的是扯淡!

這種心態在難民群中傳播感染的速度,比起在沙場上敗軍潰敗,爭先逃跑還要來的迅猛。

平叛大軍在武威郡境上曾經抓過幾個餓的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叛民,用馬運回來關押一晚上後,騫嬰前來問話時發現少了一人,而其餘幾人倒是有了生龍活虎勁。

待他詢問後才知在路上一人就因為飢餓過度而死,而其餘幾人將飢不擇食這個詞展現的淋漓盡致,活活將那身體還未冰冷的人生吃活剝,只餘下了一顆腦袋、幾根腸子和無數還沾著血腥肉末的骨頭。

騫嬰當即嘔吐了一地,幾日只喝些淡粥粗餅,現在想起時還是覺得頭皮發麻。

人到這一步,與披冠禽獸又有何異?

略微收斂心神,騫嬰轉過頭衝著旁邊披著白色雪絨裘氅的涼州長史曹昭華道:“大人覺得我青州男兒如何?”

外有白氅罩身,內裹四品雪雁官補大紅袍的涼州長史曹昭華論官階,比起已經命喪侯霖劍下的涼州別駕王闡還要高上半品。

聽到騫嬰發問,不負君子如玉,翩翩卓雅之說的曹昭華輕聲一笑道:“先生心中已有定論,何必再問我這個局外人呢?曹昭華不過是一不識五穀,不辨斧鉞的書生罷了。”

騫嬰搖頭道:“大人眼光卓越,絕非平庸之輩,何苦自墮名聲?”

曹昭華目光悠遠,郎朗道:“君子愛名,遠勝飛禽愛羽,曹昭華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肚子裡沒有墨水,表面裝的在高人風範也是空空皮囊而已。”

騫嬰一笑,除了涼州刺史梅忍懷不在蒼城外,其餘涼州高官十中有九都站在蒼城城樓之上,恭迎驃騎將軍出軍。其中官職最低的也是從六品的郡司馬,至於雪雁白鷳的官補更多,放眼望去簡直就是群鳥棲息。

可騫嬰對這些人卻只做到表面的點頭功夫,私底下從不深交,倒不是為了避人口嫌,以他不出仕的薄淡性子和驃騎將軍事事相問的信任殊榮,這些做給他人看的事情不用做。

他只是率性而為,那些看似一個個老謀深算,城府極深的官老爺在他眼裡各個都滑稽可笑。

天底下最使別人厭惡的人有兩種。一是自己裝蠢,實則聰明過頭的人。二是自以為聰明,在別人眼裡只是個笑話的人。可偏偏廟堂之上這兩種人都不少見,驃騎將軍曾經問騫嬰為何不出仕,騫嬰就笑著概論了一番。既然厭惡至極,還不如做一閒雲野鶴舒服。

但在騫嬰眼裡,面前這一位卻是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同樣是說話說一半留一半的聰明人,交談起來韻味無窮回味無盡。

奈何曹昭華一直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不論騫嬰如何開口,都只是順著話頭往下接過一二,言語中滴水不漏,像是怕被騫嬰誤認他意。

起先騫嬰以為是因為陣營不同,才讓這位才智內斂的長史大人與他只是泛泛而交,後面猛然驚醒才發覺是這位長史大人表面謙遜自恭,實則傲的連他都看不上。

心裡苦笑之際也難免有些文人相輕的不服氣,曹昭華越是這種推竿三丈遠的態度,騫嬰就越要拉近他。

“叛軍人多糧少,之前還能在其餘郡縣大肆搜刮,如今被我平叛方略制在七寸要害之上,龜縮武威郡再難做出往日如蝗掃蕩的勾當。困獸猶鬥,這些死而不僵的叛軍在秋收之際必會集結往一方突進,絕不會坐以待斃。”

騫嬰森森笑容,伸出掌心面朝城下的卷土大軍一張一握道:“我平叛大軍先發制人,在叛軍動之前先牢牢把他們看死在武威郡中,這個隆冬,註定要死很多人的。”

曹昭華不為所動,似乎對騫嬰的一席長話一句都沒聽入耳中,喟嘆道:“他們也是大漢的百姓啊!很多都是迫不得已才隨波逐流反叛朝廷,有罪卻不致死。”

騫嬰心生輕蔑,覺得自己之前似乎太高看這位長史大人了,緊了緊身上的裘衣道:“大人難道對這些蛀蟲也要以仁義之說來教化麼?”

“涼州七郡百姓千萬,旱災波及數個郡縣,受災人群何止七成?我只知拿起刀劍他們是朝廷眼中罪無可赦的叛逆暴民,可放下刀劍他們就是為我大漢上貢賦稅的溫馴百姓。不論先生眼中的青州兒郎如何驍勇,兵戈如何鋒利,可想殺盡這百萬顆腦袋,終究不是一件易事。”

騫嬰翹起嘴角,稍有動怒道:“大人真的是這麼想的?”

曹昭華只是淡淡一笑,並未作答。

底下的十萬連營裡突然爆發出一陣鋪天蓋地的呼喊聲,讓城樓之上不少花甲年紀的官吏都面色發白,心驚膽戰。

轅門上面,數十名劊子手持著環首大刀抗肩而立,而兩旁近百名叛軍士卒跪在黃土之上,各個披肩散發,面如死灰。

這近百叛軍士卒都是用來為出師之前祭旗的。

一排排叛軍被押送到轅門下,每一次伴隨著鮮血飛濺時都會響起山呼海嘯的歡呼聲。

騫嬰朝著曹昭華拱手一笑,無比自信道:“曹大人,再下告辭,今年年關之時,必會發邀書一函請大人來寒膽城做客一敘!”

曹昭華低眉垂首還禮,身上雪絨白氅如同一旁的城樓大旗招搖作響。

直到騫嬰下了城樓後,曹昭華才面帶憂慮道:“寒膽城,人皆膽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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