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天四年秋。

幽州的千里麥田已經是金黃一片,沉甸甸的穀穗由著從北原吹來的豪烈狂風搖擺,落在耕作半載的老農眼中自然是樂的開懷。穀穗越是長的肥壯沉實,等到該割取的時候收成就越好,過冬的時候也就能多生些煤炭柴火,暖身更暖心。就算是偶爾奢侈一把買上些葷腥的下酒菜也未嘗不可嘛!

大漢政令開明,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絕非是那些趨炎附勢的文人用詩詞歌賦吹捧出來的。就連這最底層的耕田農夫也都是深以為然。

除了這千年青史裡那幾段遮遮掩掩的記載外,大多時候都能讓各方滿意。如今更是難得一見的清平四海,官府的賦稅也就沒那麼苛刻,即便在這北境邊上的農戶人家一年向官府交納收成的三成,餘下的足夠讓一家老小每天都能吃撐打著飽嗝。

在百姓的眼裡,那些不論是大紅長袍的坐堂官老爺還是身著威武鐵甲的軍爺,都是可觀不可近的大人物。對於任何官府朱門前那些千奇百狀的神獸雕塑,他們都有天生的敬畏服從感。也就難免會有幾個蛀蟲跳出來搜刮民脂民膏。

這等太平天下只要做的不過份,比起綿羊還要溫順的老百姓都是沉默隱忍,只要能吃上口飯,餓不死,誰願意去過著有今日沒明日的糟心生活?

所謂匪來如梳,兵來如蓖、官來如剃。把聖賢書讀活的官老爺不光出口成章,大道理說出來有條有序,發財的本事也不小。除了那些屈指可數的青天大老爺做到兩袖清風外,有不少士子考取功名說白了就是為了上任撈錢。

大漢九州七十二郡萬里山河,更有城縣無數子民億萬,即便每年都有從長安或是郡府裡巡察督法的監史臣,可能在明面上做到沒有半點蛛絲馬跡的官老爺心裡確實半點不虛。

雖然總能揪出些貪官汙吏,可該拿的還是在拿,該貪的還是在貪。拋去這些喝涼水都塞牙縫的倒黴鬼,每年的漏網之魚總比被這法網捕撈起來的要多太多。

大漢這麼大,抓的完?

即便如此還有兩樣是膽子再大的官老爺也不敢動的東西。

一是抵禦外族,恪守國境的戍卒軍餉糧草,二是每年運往長安給那些黃紫貴人的稅銀貢品。

這兩者敢動其一,可不是被貶庶這麼簡單就了事的。前者的軍餉糧草敢貪,斬首都算是祖上積德,祖墳埋的好。被扒皮抽筋或是凌遲烹鼎的大有人在。敢拿後者的稅銀貢品,更是要牽連一家老小親戚都得發配充軍,男為奴女為妓,永無清白之日。

其餘州郡還都算過得去,底下小官小吏偷拿些蠅頭小利上面的州郡大人知道了也就笑笑,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同朝為官何苦如此為難?須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指不定就有自己求人的那天。

可幽州地界上的官吏卻是苦不堪言,九邊三府那些將軍不光說話嗓門大,脾氣更大,頗有路見不平一聲吼的遊俠氣概。

燕陽府成立之初就是聖眷無雙,那些應期運往燕陽郡的軍需銀兩從來都沒誤過時辰,更別提少上東西。名震九州的燕陽府風頭無幾,運輸路線上的州郡縣城休說拿上一根稻草,都是死命往車隊裡送東西,還偏偏是一副你不要我就去死的惺惺作態。

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處境,幽州官吏不敢把手伸進燕陽郡,就只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過著愜意日子。

他們想著你守你的北塞九邊,我撈我的油水酒錢,大家其樂融融,等關係好些一起在酒桌上碰個杯稱兄道弟還不是美滋滋?

可官居正四品的燕陽將軍馬昊明不是這麼想,十萬鐵騎的燕陽義不是這麼想。

燕陽府成立第二年,開始招納幽州壯士分立成營。

遠征北原一役,八千幽州槍駒騎損失七成,能有幸馬革裹屍者更是少之又少。燕陽府的徵兵告示貼出後,幽州男兒一呼百應,短短幾日內就招納數萬名幽州健兒。

其中一個身材偉岸的漢子就是這時進了燕陽府。

比起其他人的豪放性情,他則要沉默寡言的多,進營幾日都未發一言,等到編製成營開始分旗頒發營號廣選其中武藝出眾時,這個漢子才浮現在眾人眼前。

在北塞的城根牆下,他兩根木棒先是奪擂,三個時辰內連續應對三十二名幽州壯漢的挑戰,沒有一人能在其手上撐過五個回合。

馬戰更是霸氣無雙,連馬昊明都被其驚動,親自前來看這漢子立馬橫槍的英武身姿。

他毫無阻礙的得到了那身都尉甲冑,之後數次在北原與匈奴血戰,嶄露崢嶸,兩杆子母槍無人可擋,被膽寒畏懼的匈奴人稱其為神天威將軍。

從此時起,雪海山這個名字就和燕陽府綁在了一起。

雪海山,生卒年不詳,幽州遼東人士,出身貧寒,母親早逝,家中尚有弟妹三人。都是靠他在燕陽府掙得的俸祿維持生計。

至今讓幽州上了年紀的官吏記憶猶新的事也與他有關。

燕陽府都尉俸祿一年大概有一百二十兩左右,足夠讓一戶民家過上衣食飯飽的生活,可雪海山每次寄往家中的銀兩卻還是不夠家中開銷。

一次閒談之中他將這事隨口而出,被馬昊明聽見。說者無意聽者留心。馬昊明鬱悶之下派遣數十騎前往燕陽府將士的家中一探究竟後才知道,原來這些將士寄往家中的俸祿銀兩被當地的官吏剋扣。

當時的馬昊明勃然大怒,親自領著百騎將整個幽州六郡的郡府走了個遍,更是在途中手刃了數十名剋扣俸祿錢的當地官吏。惹得幽州層級涇渭分明的官紳集團反擊,甚至鬧到了長安的皇宮之中。

結果馬昊明還是名震天下的燕陽將軍,而幽州官紳集團上下被清洗了個遍。

如今年過半百的老人都知道當時北平郡境內的那條黑水河幾乎成了一條血河,三日浪花泛紅,沖刷數月才將岸邊的血垢洗刷乾淨。

燕陽郡郡府內。

一身寬衫低領黑袍的馬瑾一臉驚喜,慢慢拆開那封來自千里之外的信件。

要是侯霖知道這信件沒過長安,而是由函谷關分發,順著渭水逆流直達冀州,估計得氣的吐血。

不知道侯霖其中深意的馬瑾只是唸叨算這小子有良心,當了七品都尉後還沒忘記學士府內的情誼。

可拆開後他便一愣,原以為書生心性的侯霖會洋洋灑灑寫上滿篇言論,結果才寥寥數行字。馬瑾掃了一眼後,原本的一臉驚喜就變成了一臉惱火。

燕陽將軍府內沒有那麼多奢侈擺設,馬瑾也沒有怒起就鞭打下人或是滿屋亂砸的習慣,卻也捏著信封差點一氣之下撕掉。

“侯霖這小子倒是可以,從涼州寄來一封信居然還佔我便宜!下次見面不把他打的哭爹喊娘絕不輕饒!”

聽到弟弟的聲音後,剛從北塞歸來的馬朔北連一身摻雜風沙無數的盔甲都不卸,大步跨入屋內輕笑道:“怎麼?就因為父親沒有帶你去巡視邊塞就自己在這發火?”

“不是,是我在學士府裡一個交好的朋友從涼州寄來了一封信。”

馬朔北哦了一聲,拿起茶壺就往嘴裡狂灌,等到一壺茶水全部入肚後才咧嘴笑道:“涼州離我們何止千裡路遙,能有故人拖信至來不是好事麼?”

馬瑾一拍桌子,將信封轉向馬朔北道:“可這小子年紀比我小,在信中還不要臉的寫道‘吾弟馬瑾’!”

馬朔北嘴角咧的更開,哈哈大笑道:“你這朋友倒是挺有意思,這字筆鋒清秀,都說字如其人,應該是位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吧。”

馬瑾咬牙切齒道:“什麼公子,就是個小白臉。”

馬朔北不置可否,看到天水郡三秦城時眉頭一蹙道:“涼州可不太平,朝中每次傳出來的涼州戰事都是輸多贏少,即便有驃騎將軍領十萬青州兵入涼平叛,可聽說武威郡還是一夥叛賊雄踞,這三秦城是在天水郡邊上,離那武威郡近的很,你這朋友在那幹嘛?”

馬瑾心思一動,朝著馬朔北嘿嘿一笑道:“兄長,如今你都是我燕陽府從六品綏邊將軍了,手底下一營三千多人,要不借我些?”

馬朔北站起身,聲色俱厲道:“小瑾,我燕陽府是以治軍嚴明服眾,兵家之事豈能隨便?豈可笑言?到時候出了亂子,就算是父親也一樣要斬你祭旗來服眾!”

馬瑾一臉無所謂,聳了聳肩膀嘀咕道:“不借就不借嘛,我去找爹說。侯霖這小子在學士府時就老對我燕陽府唾之以鼻,不相信咱燕陽府的虎槍有多銳利,早就想讓他見識見識了!”

馬朔北見這弟弟毫無悔過之心,一手如鷹爪探來,抓向馬瑾肩膀,被他輕輕側身躲過。

“大哥你就省點力氣吧!除了騎射我不如你外,別的說實話,你真沒我強!”

馬瑾嘻嘻一笑,大搖大擺的走出屋苑。馬朔北看著他身影離去,拍了拍手小聲罵道:“這混蛋小子,真是欠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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