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城城南二十裡外。
原先是橫跨四郡渭水河分支的一條河流,早在百年前就只剩水道。
乾涸的河床不流清溪河水,只有握在手掌間會順著指尖縫隙滑落的細細沙礫流淌在內。
聽聞殺了賊寇就有酒肉吃喝,底下這幫弟兄也就沒了個把月前大家還是同行的覺悟,各個摩拳擦掌準備好好幹一場。
在西涼,不敢殺生的漢子,是會被人恥笑的。更何況這幫幾乎人人手上都沾血的漢子。
河道下游,距離龜縮在河床下匪寇不足十里的地方,侯霖一聲令下,底下人熱火朝天的開始紮營安寨。不比以往只是逗留一夜便要趕路,在特意囑咐下這次營寨不光位置特殊,更是搬出了從山林間削木製作的拒馬,兩百騎被侯霖分散出去,沿著河床往南扇形搜尋,聽多了立足未穩就先被人先發制人的戰事,侯霖不得不上心。不過比起這等小事而言,他心裡更是沒底收拾掉這三股匪寇。
在城中,他召集幾人再三討論,其實大多時候都是他和榮孟起兩人拿注意。秦舞陽素來不愛說話,王彥章則是愛搭不理,抱著那杆比命還重要的銀尖槍打著瞌睡,千胥和嚴虎兩人大老粗,提刀砍人絕無二話,可遇到帳中謀劃這等事情,就是睜眼瞎。
最後拿定了注意,準備先拿河床匪寇做磨刀石。
晴空萬里無雲,戈壁土地龜裂成一塊一塊,毒辣日光直射地面,炙烤著滾燙沙礫,侯霖脫下草鞋踩在上面,粗糙老繭的腳心不僅沒有被滾燙沙礫燒的縮回,反而覺得一陣酥軟舒適。
榮孟起還是那身從未換洗過的長袖寬袍,無聲無息的走到他身後。
“三股匪寇中,唯有河床這支實力最弱,人數不如雁蕩山的山賊多,個人戰力又不如那支響馬,可官軍圍剿多次,都是無功而返,反而誤了不少將尉性命。”
侯霖抬起頭,望著延伸不絕的河床淡淡道:“是挺蹊蹺的。出城前我專門去問了三秦城的士卒,只說是兩軍交陣,風沙四起,不一會中軍大營的將旗就被折斷,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可郡兵圍剿了五次,次次如此。在三秦城士卒嘴裡這河床匪寇頭目就成了詭道方士,能亂軍之中做妖法取敵將首級。”
榮孟起嘴角稍稍翹起,對他而言這便是笑了。
他自然不相信什麼道士妖術,能在亂軍叢中取敵將首級的只有萬人敵的武夫。
侯霖轉過頭道:“這次可能要勞煩你的五百陌刀手了,希望能少死人,你那五百精銳,死一個就少一個,不說你,我也會很心疼的。”
榮孟起笑容不變:“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侯霖穿上草鞋,走遠後才撂下一句:“能少死人,總歸是好事。都是胎生父母養,沒有誰一定該死。”
一個時辰後,四千多人浩浩蕩蕩的去往河床匪寇的落腳處。
河床匪寇自稱是渭野狼兵,當頭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漢子,屬於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種長相氣質。可偏偏底下一千多弟兄卻對他敬佩至極,願為其心甘情願赴死的絕不再少數。
士為知己者死,這匪頭沉默寡言,除了殺人外最愛做的就是飲酒,前面有一個落魄書生投奔,為了討巧取媚,一臉諂笑著作詩稱其是豪飲千杯酒,笑取萬人頭。
結果就成了這頭目刀下數不清的亡魂之一。不愛說話的他那天偏偏獰笑說道:“老子喝酒從來都是用壇。”
這倒黴書生哪知道,頭目的原配妻子就是和一個書生通姦被他所逮,一怒之下割掉了兩顆人頭懸於家門外,不得不落草為寇。
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自視清高的讀書人,見一個殺一個,從沒有過手軟。
聽到又有一夥官軍過來圍剿,他毫不在意。
不過又是來送些糧草兵器的送死鬼,他只關心一點:這次來的官軍將校有沒有上次那三翎將軍的腦袋值錢。
河道地形特殊,凹於平原三丈低,想要下河道,就只能乖乖的從僅能透過一輛馬車的下坡進來,正是有了這天然屏障,他才敢肆無忌憚的在這建起巢穴。
招呼手底下有些日子沒有見血的嘍囉,他手裡提著一把獸口柄把的短刀,走出河床。
沒有什麼陣前叫囂,也沒有含情脈脈暗藏刀劍的招安說法,兩撥幾個月前還都是綠林好漢的人馬隔著曠野瞅見後,就紛紛紅了眼睛,猶如荒野上尋覓食物的野狼。
侯霖勒住韁繩,看著遠處掀起的塵煙久久不散,抽出了這些日子一直未出鞘的長劍。
他神色平靜,腦子裡卻如走馬燈一般思緒軲轆頻頻輪轉。
《六韜》上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有些日子沒在靜下心看書的侯霖想了一陣,露出知足者常樂的笑容,輕輕啟齒:
“目之所睹,殺之所至。”
秦舞陽一馬當前,九品偏尉的甲冑算不上鮮明注目,身上的甲片也顯老舊,身後的大氅被微風擺起時依稀可以看到幾個泥點汙垢。
可當他提起一杆鐵矛時,身後兩百騎都肅穆無聲,連戰馬感受到這緊張氣氛後,都輕輕揚蹄發出細不可聞的沙沙聲,而不是桀驁的仰天嘶鳴。
從雲向鳶那得到的伏櫪駒確實是一匹萬里挑一的寶駒,雄偉異於常馬,四蹄粗壯有力,踏在鬆軟沙土上只留下淺淺的馬蹄印,而不像其餘戰馬,揚起一片嗆人沙塵。
他身影隨著伏櫪馬的踏蹄而擺動,駿馬躍動在茫茫戈壁上,秦舞陽鐵矛往前一指,身後兩百騎同時高亢怒喊:“殺!”
聲音震耳欲聾,隔著無數野草沙石百丈外的匪寇俱是心神一抖。
侯霖轉頭看往旁邊並未攜帶兵器的榮孟起,恬淡道:“看看這匪寇頭目是不是真能亂軍之中取敵將首級。”
馳騁身姿如焰火紅霞,在黃沙戈壁上飛奔,手中鐵矛刃口閃爍寒光,兩百騎在殺喊聲後同時縱馬衝殺。
匪寇陣型變動。百丈距離,不過戰馬幾息就能馳至。
沙塵中無數箭矢播灑在空中,亂而密集,秦舞陽手中鐵矛在身前揮舞,撥去無數迎面而來的箭矢。
他一騎當前,快馬如雷鳴,一矛將一個還在裝填箭弩的賊寇刺死,身後兩百騎如影隨形,這種平野地形,最利於騎兵衝殺。
匪寇手中的強弓都是涼州本地郡兵配置的硬木弓,半石氣力便可輕而易舉的拉開,殺傷力雖然弱小,可射到人身上也是能劃開皮肉見血的利箭。
百丈距離,僅有幾騎墜馬身亡。手裡橫握短刀的矮小頭目毫不氣餒,揮手讓底下嘍囉撤回河床下。
鄭霄雲手搖大旗,五百陌刀手背盾持刀前衝。
王彥章縱馬來到侯霖身旁,肩膀上靠著的銀尖槍微抖,侯霖點了點頭道:“可別送命了。”
王彥章不屑的冷哼一聲,銀尖槍在空中劃出兩道銀光。
匪寇拒河床唯一的狹隘路口不退,數起一道道長戈矛尖,秦舞陽在領著兩百騎將他們逼入河床後,將幾個來不及撤回的匪寇清理乾淨。
侯霖縱馬來到河床旁,看到河床內的沙礫撲飛,塵霾間只能看到黑色人影不停閃動,卻望不真切。
秦舞陽鐵矛滲血,一言不發的退去。早就習慣他這副啞巴樣的侯霖也就沒有學那拉攏人心的一套,上去寒暄一句辛苦之類的屁話。
“我這陌刀手當初是為了提防群虎山幾座峰頭的輕騎驍勇,不過在這種地形下砍殺薄甲士卒,一樣無堅不摧。”
侯霖聽後點了點頭,並沒開口。
五百陌刀手架盾揮刀,熟銅盾在日光照耀下發出刺眼熱芒,沿著陡斜的河床路口緩緩逼近。
等到一丈距離後,第一排的陌刀手同時低下身體,將熟銅盾抗在肩上,身後袍澤齊齊怒喝,踩在盾上躍身跳起,手中寬大陌刀直劈而下,霎時間血光四濺,無數慘叫聲層層疊疊在河床內迴響。
猩紅更腥紅的血花飄灑在黃沙之上,在被亂步促履踩起,原先還一臉輕鬆的矮小頭目臉色陰沉,身旁站立著幾十個與他一般身材的漢子,人人都是手裡握著短刀,嘴裡銜上一把匕首。
他自然不會什麼妖術,像他這般四肢短小的漢子就算有蠻力,說的不好聽也施展不開,可五次官軍圍剿,五次大敗都是不爭事實。他倚靠的就是這乾涸河床獨有的地利和他能讓底下這千人心服口服的絕技。
他蹲下身,手裡攥著一把沙礫,如金沙璀璨發出嘩嘩的聲音。
涼州有獵戶,可蟄野伏地,窟洞山獸無處可藏。
他這祖傳下來的‘滾地龍’絕活,不光能夠擒獲山野走獸,更能在這河床的沙地裡面如履平地。
那個三翎的將尉就是縱馬下河床後,被他從馬底鑽出,一把短刀直刺馬腹,嘴中的匕首把掀翻在地的將尉頸喉劃開。
而他身後這幫同樣有這絕活的弟兄,在河床內佈置殺機四伏,在現身折旗斬首。
他舌頭卷著匕首,一腳踏進沙地,如游魚入水,霎時便不見了身影。
再回首,幾十個漢子都無聲無息的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