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侯霖見過三秦城縣令時,已日上三竿。
三秦城的縣衙比起隴右郡蒼城的丹楹刻桷寒酸太多,倒有些史書中古秦建築的風格,圓柱屋樑大寬蓬,黃土屋牆黑鐵門。
侯霖還發現,縣衙內幾處比起皇城簡直就像茅屋土牆的風水壁上,有類似於外面那鼓樓日曬風吹的模糊雕紋圖案,雖不解其意,可那古拙雕紋總給人一種猶如涼州入秋時的肅殺感。
說明來意後,無人阻攔,順理成章的來到縣衙後院。侯霖有些詫異,而穩坐主席位的涼州別駕王闡也是一陣失神。
侯霖驚訝在七品的三秦城縣令陪笑坐於左手賓席,而高居正堂下的是一位大紅官袍白鷳官補的官員。
白鷳官補?那就是五品官吏了,這三秦城什麼時候冒出個五品文官來?一身紅袍又不可能是郡兵大營裡哪位將軍都尉閒得無聊跑出來走走。
侯霖立即上前,一身粗布長衫,躬著身子禮敬道:“下官侯霖,參見大人。”
王闡失神,早上就聽見城門口的守城甲士過來稟報,昨晚有一路從隴右郡開拔而來軍伍進城,問了個大概情況,既然不是那驃騎將軍倚重的騎都尉,就沒必要受著嚴寒,一大早從舒適的溫軟胸脯上爬起來去看看。
見到這支軍伍的校尉居然是個看上去立冠沒幾年的青年,見多了涼州本地老態龍鍾的將校佔著位置不下去,使得整個涼州七郡的郡營裡都是暮氣沉沉。他嘴角一咧,原來英雄出少年不是句妄談啊!
王闡沒有出聲,侯霖就一直躬著身子,雙手放於頭前,身姿如石,不動如山。
知道自己略有失禮的王闡回過神,歉笑一聲道:“將軍免禮,敢問如何稱呼?”
侯霖應喏一聲,站直後正了正衣襟道:“下官侯霖,七品治粟都尉,只是官印和官服在亂軍中丟失,還望將軍海涵。”
客席的三秦城縣令皺了皺眉,丟失官印和官服,哪一條都是死罪,這姓侯的都尉還能領軍亂躥?在三秦城呆的太久,難免有些遲鈍。腦海裡好一陣翻騰才想起治粟都尉是文官,怎能領軍?
大漢軍制森嚴,雖說官制上同階文壓武半頭,可文人執政,武人帶兵,井水不犯河水,除了百年前一場藩王大亂時,有一人以文職統領十萬眾平叛外,這百年來,規矩再無破例。當朝幾位士子出生的將軍,也都是一身紅袍變黑後,才拿起的虎符將令。
王闡笑容不變,看上去和藹可親,聽後又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侯霖全身上下,心生不屑,卻絲毫不流於表面。
“不知侯都尉此來三秦城,是何公幹?”
侯霖頭稍稍低下,在王闡看來就是示弱的表面。
“剿匪。”
王闡聽後和三秦城縣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狡詐眸子裡讀到了輕蔑笑意。
他突然覺得底下這年輕都尉真是可愛,惹人憐惜。
剿匪?如今涼州七郡哪郡沒有匪寇?輾轉三郡之地,跑到這天水郡裡剿匪?分明是看上了天水郡的富饒商道,想要過來分一杯羹吧。!
王闡餘光在侯霖的補丁粗布衣裳上不停轉悠,心裡更是坐實了這個想法。
只覺得是年輕氣盛,涉世未深的將種子弟稚氣未脫,王闡頓時對這身上還是有許多秘密可以發掘的年輕都尉沒了興趣。
天水郡哪條商道不都被瓜分殆盡?本地的官吏豪坤都還在後面乖乖排隊等著呢,一個帶著四千多人的七品都尉就想不講規矩,不按常理的插上一手?
他眼中的侯霖乍然間已是個死人了。
王闡笑著起身,侯霖懂他意思,從貼身衣襟裡拿出那份上面沾滿他汗漬的官牒,低頭碎步走到王闡身前,雙手遞予。
王闡兩指一夾,接過後,看都不看前面的瑣碎官文,只是眯著眼睛盯著那驃騎將軍的落款揣摩許久,才還給了侯霖。
“侯都尉年輕有為,心繫百姓,本官佩服,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還請直說無妨。”
只是客套一句的王闡接下來面色一僵,他看到侯霖居然煞有其事的當真應道:“下官謝過大人,下官的軍隊裡,確實有些燃眉之急。”
旁邊的三秦城縣令臉色難看,心想這愣頭青是如何混上和他一樣的七品大紅官袍。
王闡養氣功夫不俗,輕吐一口濁氣,笑著點頭。侯霖也不客氣,直言道:“下官的軍隊有四千人,三個大營。如今糧草撐不過三日,還望大人能夠予以補助。”
縣令暗自搖頭,看著一臉正經的侯霖獅子大張口,只覺得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涼州別駕的陰狠手段他可是素有耳聞,向來是只做盈利買賣,還有人敢這麼理直氣壯的在他面前伸手要錢要糧?
他看著侯霖青松筆直的身姿,只覺得可悲。
王闡微微張嘴,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笑容聽後險些就掛不住,他雙手藏在錦袍寬袖裡,將絲滑柔軟的錦袖擰成麻結狀,比起剛才的和藹語氣,生硬道:“四千人的糧草,不知侯大人要多少?”
毫不在意別駕大人語氣措辭的變化,侯霖語不驚人死不休,又道:“一年!”
就連在旁一直冷眼看戲的三秦城縣令都想拿起旁邊的江南翠瓷杯砸過去了。
王闡笑容漸冷:“侯都尉,涼州之所以動亂,就是因為天災導致缺糧,連年顆粒無收,本官可不是那揮袖就能穀粒滿倉的仙人,四千人、一年的糧草。三秦城給是給得起,但你既是驃騎將軍麾下的將校,來這天水郡要糧,不大合適吧。”
侯霖笑了笑,看著嘴角弧度都不願在挑起一下的別駕大人,拱手道:“大人誤會了,我不是驃騎將軍的親信將校,手底下這四千人更不是從中原平叛而來的軍馬,說的直白些,如今在涼州地界身份最尷尬的大概就是我底下的這幫弟兄了。”
王闡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侯都尉既然說來此剿匪,想必對三秦城周邊的匪寇很瞭解咯?”
“三股匪寇,一夥山賊,一夥響馬,還有一夥在河床下游,下官願意為本地百姓除去這三股禍害,還三秦城一個太平,還商道一個安寧。”
王闡撇了一眼旁邊有些頭暈目眩的三秦城縣令,後者還他一個眼神。
王闡沉聲道:“既然侯都尉願意出力,那本官又豈能小氣?三股匪寇,侯都尉滅一夥,我予你軍馬三個月的糧餉,三夥全殲,侯都尉到明年今日都不用在憂慮,如何?”
侯霖沒有半點猶豫,果斷道:“好!不過下官斗膽先要一個月的糧草,安撫手底下的將士。”
王闡爽朗大笑,寬大袖口裡被他擰成麻結的平滑錦絲舒展如新:“侯都尉是個爽快人,本官甚喜,一個月就一個月!”
他話音一轉,眸光晦暗:“不過若是完不成呢?三秦城可不比隴右郡那天然糧倉,四千人一個月的糧餉,可就扒下本官這身官袍了。”
侯霖抬起頭,絲毫不退步,斬釘截鐵聲如驚雷:“那下官願承擔所有過錯罪名,以死謝罪!”
旁邊的三秦城縣令目光呆滯,幾乎癱在紅木太師椅上。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這麼不惜自己的性命,這般年紀就是七品都尉,還愁日後仕途不展麼?
他看向侯霖的側臉,已經沒了剛才的輕視和戲蔑,只有憐憫。
堂外榮孟起斂袖直立,看到侯霖出來後迎身上前。侯霖笑了笑道:“押上了我的腦袋,弟兄們這個月的糧草總算有著落了。”
心思細膩的榮孟起不用深思,就明白侯霖做了什麼交易。
“有把握?”
“在群虎山時,趙儼山就這麼問過我,天底下哪有十拿九穩的事。”
榮孟起見侯霖神情落寞,也就閉口不言。
堂內兩位大紅官袍的大人還端坐在原處,百思不得其解的三秦城縣令先開口道:“大人,下官愚笨,既然這年輕都尉願意收拾城外的爛攤子,為何還要處處刁難?”
閉眼沉思的王闡睜眼,看到這個年紀相仿,可不論城府手段,還是心機謀算都遜色自己太多的縣令,心中大為不屑。
“這種事,就像市面上的古董出手,有人買才有價值,無人問津、就算是千年的稀品,可能換來半個銅板?”
縣令仍是不解。
王闡笑道:“你啊你,要不是當年與我有一餅之恩,我才懶得和你嚼費口舌。”
縣令低頭陪笑,心裡百般不是個滋味,當初一同出鄉登仕的兩人,一個已經是一州別駕,一個不過是一城縣令,地位懸殊。
王闡起身踱步,縣令也忙不迭的站起來,跟在後面。
“他缺糧,我少兵。就看誰沉得住氣,我能忍,可他不能等,所以我便坐地起價,能平定這三股匪寇,一年的糧草算什麼!就算予他十年,也是穩賺的官場買賣。”
縣令將這話奉為聖旨記在心中,卻參悟不透。
三日後,三秦城南門大開,塵煙飛揚,一騎赤豔如火,飛奔出城。後面足足有上千甲士快步跟隨,銀槍閃爍,戰馬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