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還拿昌平伯府的事當閒話聽聽, 沒想到今日一轉眼的功夫, 竟就被謝臨親口告知……

昌平伯歿了。

白果覺得有點兒不真實, 心中瞬間湧起的錯愕與荒誕情緒要遠遠大過生父過世的悲切。

說來他雖是昌平伯的嫡子,但自生母撒手人寰後便都是被後孃圈在後院, 與昌平伯之前更是鮮少有所交集, 更遑論父子親情, 如今緩過神,白果心底浮現的也只是對於相識之人突然離世的一種悲慼之意, 傷心難過有,但再無更多。

謝臨靜靜注視著少年聽到訊息後神色間的幾番變化,在看到白果眼眸中的令人心疼的迷茫後,便將手掌抵上他的後背, 將人按在懷中安撫, 低聲安撫:“若是難受便哭一哭。”

白果起初有些茫茫然,他埋在謝臨肩頸不曾掙扎,垂斂了眉眼,悶悶道:“殿下不必, 我沒事……”

“噓。”謝臨低頭,在白果耳畔道,“乖一點。”

窗外落下的雨越來越大, 石板路上水滴濺起, 一圈圈漣漪向外緩緩擴散,一陣風吹過,雨水裹挾著泥土草屑。靜王府的管事公公王有全守在主院的屋簷下靜靜聽著主屋裡頭的動靜, 等王爺與王妃交談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他終於忍不住小聲呵出口氣,搓了搓手,再抬眼往遠處看,就只覺得這天越發地涼了下來。

昌平伯府雖是個並無多少實權,又不受皇帝重視的爵府,但架不住廟小妖風大,腌臢是一件一件兒地往外冒,於外人眼中看來更是不齒。王有全尋思著這回昌平伯沒的突然,伯府中怕也是不能太平安寧相,不說伯府中尚未找回的庶子姨娘,單講頭月剛過繼不久,尚是稚子,未長成的小世子,就要被昌平伯夫人拿捏的死緊。

王有全想到這裡嘆了口氣,只差了在主院伺候的丫鬟去小灶房裡取爐子上煨著的熱乎糕點,等屋裡的王爺喊人,便隨時備好了端進去。

只不過這回他想岔了,糕點沒用上,白果直接在謝臨的懷裡緩緩睡了過去,臨睡之前,他眼眶紅了一圈,卻到底沒落下眼淚。

謝臨看白果神色安穩,摸了摸他的頭髮,等他睡熟後,便將他好好安置在榻上,去到外屋將王有全喚了進來。

“殿下。”王有全低垂雙目,恭敬地站在謝臨面前。

謝臨皺眉看了兩眼屋外的雨幕,沉聲道:“這幾日昌平伯府發喪,你且備好紙錢過去走一趟,就說王妃如今懷有身孕,行事多有不便,待伯爺頭七下葬之日,本王夫妻二人自會前去祭拜。”

王有全點頭稱是。

謝臨又道:“另外近幾日不論昌平伯府鬧出何等雜事,都不必傳進王妃耳裡。”

另一頭,昌平伯府內。

昌平伯這一遭沒得突然,何氏雖沒想到那男人竟然就這麼熬不住了,心底雖有些遺憾沒能再在男人生前對他更狠一些,但表面上還是做足了痛失夫君的悲傷,跟貼身丫鬟玉枝配合著暈了一回,醒來後便掩著面叫人將府上一切有顏色的東西都摘了,在大門匾額掛上白幡,靈堂也佈置起來。

她換了一身素衣,卸了妝容的面頰十分蒼白,在玉枝的攙扶與眾人的目光中跪倒在早已被安置進棺槨的昌平伯身邊,哭聲中夾雜著無盡的幽怨之意。

剛過繼不久的世子白星移跪在何氏身邊,擔憂道:“母親莫要哭壞了身子,如今父親去了,偌大一個伯府上下皆還要指望母親操持……且若是父親還在世,定捨不得看到母親這般傷心模樣。”

何氏扶著棺槨,握住白星移的手:“孩子,你有心了,快給你父親再磕幾個頭。”

白星移順勢十分認真給昌平伯磕了十個響頭,再抬起頭,額前早就鮮紅一片,顯然是被地上的碎石沙給磨破了。

何氏雙眼微眯,突然就哭著將白星移摟緊懷中嚎啕大哭:“我可憐的夫君啊!”

白星移額頭被捂的有些痛,但他到底不敢推開抱著自己的何氏,只能等何氏哭聲漸小,白星移才有些暈暈沉沉地甩頭離開何氏的懷抱。

但不料他方一抬頭,周圍的下人卻紛紛大驚失色:“夫人!世子!”

白星移一怔,低頭只見何氏胸前殷染一片鮮紅,他摸了摸自己刺痛的額頭,眼前一黑,之後就沒了知覺。

在他倒地之後,何氏彷彿是被嚇住了,這才撲到他身邊說:“世子,世子?!來人快!!喊太醫!”

昌平伯府的小世子出了事,府上的眾人便再也顧不得靈堂裡剛剛過世的昌平伯,只留幾人守著靈堂中的燭火不斷,其餘的注意便都轉移到了決定著伯府未來的小世子身上。

何氏也似乎在情急之中忘了剛過世的夫君,只被丫鬟扶著座在繡墩上,神色焦急而悲傷地守在白星移身邊。

太醫提著個藥箱,火急火燎地過來,萬不敢有多擔待,見小世子只是額頭上多了些皮肉傷,又因驟然失血過多引起的暈症,心底便松了口氣,跟尚在焦急中的何氏交代幾句,開了幾副藥又幫著說了兩句安慰話叫何氏寬心後,就出了伯府大門。

他往昌平伯府走的這一遭早就引起了京城內世家的關注,一路上東家的小廝西家的丫鬟都湊過來,為的就是從他嘴裡套兩句話,瞅瞅昌平伯府現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太醫沒什麼好隱瞞的,只把小世子親孝昌平伯,在靈堂祭拜伯爺時太過用力磕破了腦袋,何氏照顧小世子心焦乏力一事說給了來問的幾個下人。

那些下人聽聞不是什麼大事,皆敗興而歸,各回各家去通風報信跟主母八卦閒聊去了。

就這樣幾日過去,昌平伯的靈堂前皆冷冷清清,除了少數來哭靈的本家小輩外,何氏那頭需要守在小世子身邊仔細看顧,而小世子大抵也是因著失血過多,額上蒙著紗布的模樣格外惹人憐惜,族老看他這般風一吹就彷彿要暈倒的模樣,便只將這母子二人趕回屋裡,又叫了旁支的後輩來靈堂前守著。

旁支前來哭靈的人心中未免有諸多不情願,但礙於旁支本就攀附嫡系而生,故而只能在心底裡罵罵何氏母子後便作罷。

轉眼便到了頭七。

前來奔喪的白氏族人早早都聚集在伯府,披麻戴孝,嗚嗚咽咽的哭上一直環繞在府門上方。

謝臨走下車攆,回身將白果小心扶下,兩人皆穿一身素衣,渾身不見得一絲花綠,伯府的門房見兩人前來,忙向府內告信而去。

說來這還是白果在嫁入靜王府後第一次重新踏回昌平伯府,時隔短短一年,卻彷彿已經度過了漫長的許久,站在昌平伯府的門前,一切都有許多物是人非的感慨。

因為有謝臨的身份鎮著,兩人進到昌平伯府後便被帶去了靈堂,因是親王妃,白果只需替昌平伯敬上幾柱香火,便是成全了兩人未盡的父子親情。

何氏跪在火盆錢燒著紙錢,暗中冷眼打量這個好命嫁出去的嫡子,眼底劃過一片冰涼。

小世子白星移守在靈前,也忍不住看向自己的這個名義上的嫡兄。

白果敬好香火便發現了偷看自己的白星移,他略有好奇地看了對方一眼,不想白星移察覺到他的視線,頗為不好意思地將頭瞥向一邊。

小孩兒額上的紗布還沒拆,臉色本就蒼白如紙,今日又是一番披麻戴孝的打扮,看起來就更加惹人憐愛。

白果不禁有些心軟,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對白星移友好的笑了笑。

說來今日嫁入顧府的白意與白雨薇也在顧子修陪伴下來到伯府,兩人與出府之前的模樣均有了許多變化,白意雖與顧子修貌合神離,但礙著他手段強硬,又抱了庶長子養在身邊,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顧府過的不錯,而至於充作妾室嫁入顧府的顧雨薇,容顏憔悴的卻是差些叫人認不住來了。

顧雨薇生過孩子後身體便抑制不住的肥胖,失去美貌的她哪裡又能留住顧子修的寵愛?男人本就膚淺,對比起仍還俊秀漂亮還有身世背景的正室,昔日的海誓山盟那就是騙人的鬼話。

“母親。”白意早就在顧府慘聞幼弟早夭的噩耗,可惜幼弟未曾長成人,連伯府的族譜都不得上,他便也只能壓住心底的悲傷不提。今日他與何氏一見,不禁悲從中來,母子倆摟著頭哭得倒是比每一回都真切悲慼。

白雨薇跪在冰冷的靈堂前,她是庶女,又是顧家妾,能有臉回來祭拜親父在外人眼中都算的上是顧家人開恩,如此一來,她便更沒有什麼不仔細祭拜的理由,比起早已被身邊下人小心扶著坐好的白果,還有與何氏哭完便坐在蒲團上往通盆裡燒紙錢的白意,只有自己跪麻了腿,卻仍舊無人問津。

她在這一刻是恨的,恨自己的出身卑賤,恨李氏沒本事將何氏鬥倒,恨顧郎薄情,恨白意將她的孩兒奪走。

眼底皆是止不住的恨意,白雨薇壓根不敢抬頭。

可白意才不會放過任何打壓她的機會,尤其今日人多,白家族老幾乎都在場,他心思一轉,故作漫不經心地驚訝問道:“今日是爹爹頭七,白恪他……還是不曾回來嗎?”

京城中人眾所周知的秘密,那便是昌平伯府的庶長子帶著姨娘從伯府出走,有言道二人是被嫡母壓迫不得已才逃出府外,但有人卻也說是李氏做了虧心事,正妻膝下嫡幼子便是被她害死,總之眾說紛紜。

但之所以這事被稱之為秘密,便是因為昌平伯府為這事還有所遮掩,不曾放到明面上提。

白意一句話說出口,不得不得叫在場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覷起來,何氏下意識皺起眉,但卻又很快鬆開。

不過是一個掀不起風浪的庶子罷了,昌平伯去世,小世子又被她牢牢把在手裡,如今的何氏就是伯府中說一不二的唯一女主人,掌握著伯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的命脈。

想明白這裡,何氏微微掩過面,做出有些難看的表情,叫人看起來像是她剛一聽到那庶子的名字,就表露出了很大的不滿。

白意盯著白雨薇,又說:“庶子就是庶子,竟是為了些在府上鬧出的小矛盾,竟連父親最後一眼都狠心不看了?”

白氏族老中有人不免也表現出不滿之意:“這等不忠不義不孝之人,合該將他逐出白氏族譜!”

白雨薇只覺得眾人的目光紛紛落在自己身上,多是鄙夷不屑之色,想她與白恪一母同胞,白恪與李氏倒是雙雙逃出昌平伯府,只留她一個嫁為她人婦的女子,承受著眾人投來的各種視線。

“哼,依我看吶,這也不虧是從一個孃胎裡蹦出來的種,哥哥不孝,妹妹更是不要臉。”何氏孃家大嫂這時候不禁站出來說起風涼話,“咱們與顧少爺家本是大好的姻緣,便是因這庶女,搞得去年家宅不寧,竟是爭寵爭到自家嫡兄身上……”

此話一出,顧子修臉上不禁有些訕訕,他也想起去年的事來。彼時顧家與白家定下婚約,但他卻被白雨薇給迷了眼……

現在想想,顧子修看著身邊不遠處跪著的黃臉婆,竟是想不起當時白雨薇的模樣了。

白意時刻注意著顧子修的面色,見他神色恍惚,不由得意說:“都是過去的事了,舅母不必再提,況且如今我在顧家,公婆和藹,夫君敬愛,又有庶妹幫襯,早不在意當年庶妹與我爭鋒……”

白雨薇咬碎了牙根,但她人在屋簷下,如今還要仰仗白意臉色過後院生活,不禁僵硬地附和道:“是主母大度,不跟妾計較過往,妾很感激。”

白意撇撇嘴,對白雨薇的順從,突然覺得有些沒意思起來。

彷彿是段小插曲,眾人討伐的重點仍舊集中在白恪身上,一口一個不孝的名聲壓在他的身上,倒是叫何氏滿意不已。

晉元帝重孝道,白恪既是還想要參加科舉,那身上必然不能肩負汙名。何氏忌憚白恪出逃,無不有怕他科舉成名,日後再也無法將人拿捏在手中,甚至反噬伯府……

而眼下,何氏眯了眯眼,白恪名聲壞了,那便是絕了他最後一條出路,對自己再無威脅。

就在眾人口中紛雜地討伐著白恪這個庶長子的不忠不孝時,卻有伯府上的小廝有些慌張地跑進靈堂,跪在地上,手指著大堂外說:“夫人,外面……外面白恪少爺他回來了!”

“回來了?”

“白恪竟然回來了?”

“這……”

靈堂中的眾人面面相覷,何氏心頭一跳,很快說:“大公子既是回來,那怎麼還不進來祭拜伯爺?!難不成還想讓我請他進來不成?”

小廝朝何氏磕了兩個頭,大抵是因為自身太過震驚,磕磕絆絆道:“白恪少爺他……他是從伯府外一路跪拜進來的,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禮,小的過來的時,白恪少爺才到外院……”

“三跪九叩?”何氏語氣一頓,言語中有些不敢置信。

靈堂裡的眾人也露出驚訝的表情,幾個負責哭靈的旁支小輩也沒忍住聲音一頓,下意識朝靈堂外看去。

“白恪少爺這是什麼意思?”

“他……哼,惺惺作態!”

方才剛謾罵過白恪此人不孝的眾人紛紛黑了臉,便是被白恪這突然出現與行此大禮嚇了一跳,卻還是忍不住嘴硬嘲諷。

白果聽著靈堂裡響起眾人嗡嗡嗡的對話,眼神也跟著落在靈堂外面。

若是說著偌大的伯府裡能叫白果還有些好感的人,那便只剩趙姬與白恪二人,趙姬被舅舅衛西洲認作義妹後,衛良陰也多次與自己說過,有了將軍府的庇佑,何氏想來並不敢再招惹於她。今日是昌平伯頭七,趙姬雖也是一身白衣喪服,但從面色看去卻尚且不錯。

兩人在靈堂照面,相視一眼後便作罷,而看何氏對趙姬的態度,也是能避則避,並未故意找其麻煩,倒也叫白果著實放心幾分。

可白恪與趙姬則不同。

白果與白恪相交甚少,除了頭年白意出嫁之時兩人有過一段時日的接觸,之後便再也未曾見過。而白恪是庶子,本就是隨姨娘一起看主母臉色在後府過活,但幸而他身負功名,一心求學,所以一年到頭留在伯府的日子也算不得多。

若是何氏的嫡子未曾過世,白恪雖說在何氏眼裡有些礙眼,卻也並不會將其看做必然除去的眼中釘。而事情壞就壞在,何氏嫡子早夭,昌平伯也沒了那方面的能力,而身為伯府上下唯一的男丁,白恪便成了唯一可以繼任世子位之人,恰恰正是這點,戳到了何氏的痛處,也是何氏絕對不能忍受的。

後來白恪母子被逼出伯府,冷眼旁觀之人自然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也知曉白恪母子不過是遭受了府中鉅變下的無妄之災,實在是冤屈至極。

可這又如何?

只是兩個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的庶子賤妾,還不怎麼值得別人花大力氣去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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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果也正是明白這一點,故而心中難免有些替白恪擔心。他先前從身邊嬤嬤嘴裡聽說伯府裡發生的事,也只當是打發時間的八卦閒談,覺得既然白恪帶著李姨娘已然逃離了伯府,隱姓埋名了去,當是要低調行事絕境反擊,在下月的科考中一舉拿下個好名次。

若是能得中一甲,有了官職在身,那何氏再想做什麼小動作都要再三掂量。

但誰知昌平伯就這麼急著去了?

白恪是庶子,父新喪,需守孝一年,如此一來……等到下一屆會試,還不知又要幾年!

白果眉心慢慢皺起,往靈堂外探身的動作又大了些。

謝臨怕他冷,喚了王有全拿來披風,幫他繫好:“擔心那個庶子?”

白果微微愣了片刻,才緩聲說:“未入靜王府前,我雖是府中嫡子,卻只是空有其名,與白恪稱不上相熟,但他卻從未欺辱於我過……庶子不同於嫡子,被正室打壓,除了透過科考之外幾乎未能有出頭之日,想他今日被伯府上下求全責罵,又與我當日經歷何其相仿?大抵都是別人腳邊的絆腳石,礙了別人的道,便要被磨去脾性尊嚴,一同打壓到地底塵埃裡。”

他幾乎從未與謝臨說過這樣的話,只是今時今日情緒使然,便驀地說了出來。

說完,白果便下意識抬眸看向謝臨,澀澀地道:“殿下是不是覺得……我方才那些話說得彷彿是斤斤計較的市井人了?”

謝臨扶起他的手,臉上露出個淡淡的笑,只沉聲道:“既是對這昌平伯府心懷怨氣,本王便替你剷平了這裡可好?”

白果被他突然一句嚇了一跳:“殿下?”

謝臨垂了眸,神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好似真是要為他出了心底那口意難平的惡氣。

就在白果驚疑之時,靈堂前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見原本守在門前的向外探頭的人各自向後推開幾步,讓出中間寬寬的一條道來,而就在正前方出現一身素裹的身影,雙膝跪地,拜伏,之後屈膝前進——

他的額前系了白色綁帶,此時卻已被鮮紅浸透,雙掌之下也被沙石磨得破皮流血。

“孩兒不孝,未能在父親生前盡孝。”白恪在一片無言的寂靜中,一路叩拜到靈堂前,雖身行狼狽,但每一個叩拜都做的仔仔細細毫不含糊。

何氏站在靈堂門前,低頭看著跪在門前的少年人,心口驀然湧起一陣惡意。

白恪抬起頭,看到眼前攔路之人,眼底浮現一片瞭然,在何氏尚未開口之前,率先喊了一句:“母親。”

何氏心底冷笑,可面上卻只裝作一副看錯了白恪為人的後悔表情,聲音幽幽:“我當不起你這句母親的稱呼。”

白恪垂眸,苦笑一聲:“難道母親真要在今天這個日子發作兒子不成?想來父親在天之靈……”

“你這個不孝的狗東西,還有什麼臉提父親?”白意見狀站了出來,指著白恪道,“父親生前不見你前後伺候照顧,今日倒是惺惺作態!”

白恪蒼白著臉色,抬眸直視白意:“若我叩拜父親乃是惺惺作態,那你又算個什麼?”

白意怒道:“……你!”

他這句話倒恰好戳在了白意的痛點上,今日在靈堂上,白意本就跟白果飈著一口氣,兩人皆是伯府出嫁嫡子,身份本是相同,但人生卻在出嫁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白果是皇家兒媳,又有靜王時刻在背後為其撐腰,故而連個重禮都不必做,而他卻仍舊要對著靈牌叩拜……

許是攀比心作祟,故而白意在為昌平伯敬香後,只潦草叩了三個響頭,便用頭暈的法子給躲過了後面的叩拜禮。

他是出嫁子,族中為了維繫姻親之前的關係,便只對他今日的料槽行跡半睜半閉著看,何氏也是心疼自己這如今剩下的唯一親子,更不願他受苦,後頭更是將人拉在身邊,叫他跪坐在蒲團上燒燒紙,也同自己說說話。

若是沒有對比,今日這事就算罷了,可偏生跑出來一個白恪,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還一路從伯府正門跪拜進來,可謂是做足了孝子的模樣。

這又要何氏跟白意怎麼忍?

白雨薇這時也看出事態一轉,原本喊著白恪不孝子白眼狼的眾人沒了聲息,眼下連一句難聽的話都再說不出口。

“哥哥!”白雨薇眼珠一轉,嗚嗚哭了兩聲,跪著爬到白恪身邊,抱住他就是一頓嚎啕,“哥哥,父親沒了!爹爹沒了!”

白恪被她撲的眼前一陣發晃,頭腦“嗡嗡嗡”地作響。下意識地,白恪猛地將白雨薇擁開在身前,捂著額頭,單手撐住地面。

白雨薇被推坐在一邊,愣了兩秒,眼底閃過一道怨恨的神色,卻看到白恪不舒服的姿勢,便又挨過去。只是她這次學聰明了,全然不去觸碰白恪,裝作焦急地模樣說:“哥哥,你怎麼樣?”

白恪捂著頭,說不出話。

“還好嗎?”突然,他眼前出現了一塊錦帕,熟悉又略帶關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快拆人去叫太醫來。”

是白果啊。

白恪恍惚地想到,整個人幾乎快撐不住地摔到地上,幸而白果貼身的小廝手腳麻利,適時地將人扶住,而後又在自家主人的目光中,將人攙扶到了一旁的蒲團上。

“多謝。”白恪無力地低聲道謝。

白果卻在他身邊搖搖頭:“不必,你先別說話,養養精神,好等太醫來為你包紮。”

白果身為靜王妃,在靈堂中分量也是有的,他一開口,聲音雖高,卻也被靈堂中的眾人聽了個一清二楚,就是再想找白恪麻煩的白意也只能暗暗消停下來。

何氏眯眼看著,心中不知是何打算,但也沒再為難白恪。

昌平伯下葬的時辰是宮人提前算好的吉時,太醫剛來替白恪做了包紮,便也到了時辰。白星移身為世子,自是要給昌平伯扶棺,何氏為妻者,也要一同跟著哭靈,而出嫁的子嗣則不必。

白恪養了一會兒精神,見棺起出發,雖還有些無力,卻仍舊堅定地跟了上去。

白果擰擰眉,留在伯府中,著實對他有些擔心。

但好在一路上相安無事,待眾人歸來,白恪隨落在隊伍最末尾,臉色也瞧著十分難看,但好歹還是堅持了下來。

來祭奠昌平伯的世家友人此時已然離去,只留下伯府眾人與白氏族老。

何氏便在此時開始興師問罪起來。她細數了一番李氏迫害自己嫡子的罪責,又將李氏與白恪私自逃離伯府一事翻出來講,直接便要定了兩人的罪。

誰知就在她質問白恪李氏去向,白恪卻一句也不同她說時,旁邊一直充作旁觀的謝臨卻開了口。

只見他抬起手邊的茶盞,語氣不鹹不淡:“夫人,官府拿人也要看證據,你只說李氏害你嫡子,那麼證據呢?”

何氏早就想到靜王或許會幫著白恪這小畜生說話,臉皮扯起,假笑說:“殿下說的證據我自然是有的。”

謝臨點頭:“既是有證據就好辦了,伯府與我靜王府好歹算是姻親,是皇親國戚,妾室犯錯,謀害伯府庶子乃是大案,當將證據提交宗人府,好叫宗人府仔細替你審審。”

何氏卻面色一僵:“殿下說的重話,這又何必?李氏不過是區區賤妾,哪裡用的找勞煩宗人府的大人?”

謝臨淡淡抬眼道:“雖是區區賤妾,可夫人卻也沒有直接動用私刑的道理。”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不過是伯府的家事。”李氏勉強說。

白果則說:“伯府的家規裡萬沒有隨便要人性命的……夫人日此不願將李氏提交到宗人府,可是心虛了?”

他這話說的直接,何氏眸色一狠,卻按捺住面色不變,飛快道:“不是。”

白果說:“那就按流程將李姨娘提交宗人府候審。”

白恪自然肯定李姨娘未曾對何氏嫡幼子下過狠手,神色倒是坦然無比,並配合說:“夫人若是同意,姨娘她自然會配合審查……若姨娘洗清了冤屈,還請夫人換姨娘一個清白名聲。”

何氏胸口一悶,幾乎氣得說不上話來。

白氏族老們聞言,也覺得合適,只不過還是有人捏著李姨娘與白恪二人擅自離府說話,並稱應該加以懲罰,不然那就是真的沒了規矩。

而白恪卻道:“那天若不是我回府及時,姨娘早被夫人身邊的嬤嬤給掐死了……夫人認定了姨娘是殺害弟弟的兇手,對姨娘恨之入骨,我與姨娘又怎麼敢繼續呆在府裡?只得匆匆逃出府去,過起那隱姓埋名,四處流竄的日子。”

白氏族老兇著臉卻也無話可說。

謝臨看白恪一眼,淡淡道:“這事最開始既是夫人做的不對,那如今便雙方都不做追究了罷,昌平伯剛去,小世子還未成年,夫人可還得好生看顧……”

何氏心底一緊,趕忙看向白星移。

白星移臉上卻是一片茫然,聽靜王殿下說話提到自己,更是手足無措地想要站起來行禮。

白果見他有些呆愣愣的,忍不住唇角一彎,倒對這剛過繼到府上的小世子並無惡感。

而白意見自家母親落了下風,心有不忿想替何氏說兩句話,卻被顧子修拉住,一眼瞪視。一旁,白雨薇看戲看得倒是爽快,但她高興看到何氏被靜王與白果雙雙打擊,白意卻眯起眼,已經在心底打算等回府之後要怎麼整治起這個還學不老實的庶妹來。

事情以李氏自願入宗人府接受審訊告一段落,當羈押她的官差在京郊一戶農家將她帶走時,李氏才得知了昌平伯逝世與兒子在伯爺下葬那日所作之事。

這個爭寵爭了一輩子的女人得知昌平伯離世,表情間的悵惘不似作偽,而又聽白恪磕壞了腦袋,神色更是焦急,幸而官差得了靜王府的吩咐,只跟李氏說了白恪如今在伯府好好養傷,一切安好,這才放下心被官差帶回京都。

宗人府審案的能力素來一流,不到七日便還了李氏青白。

白果在府中聽到訊息時也不免松了口氣,說實話依著他對李姨娘尖酸刻薄,為了爭寵什麼手段都敢使的脾性瞭解,還真不確定何氏嫡子的早夭是不是跟她有關係。

好在他對白恪還是有些信任,而白恪也沒讓他失望。

“李氏今早便被送回了伯府,聽府上探子說,何氏氣得直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古董瓷瓶兒給砸爛了。”喜歡在白果面前說這些八卦的貼身侍從道,“就是有點可憐了小世子,今晨請安的時候被波及了一下,聽說額角被碎片刮傷了。”

白果皺皺眉,又嘆口氣,這是伯府自己關上門裡的事兒,雖是有些可憐那小世子,可他身為外嫁子嗣,到底不好多插手伯府中事……

按按眉心,白果吩咐了下人注意著伯府那邊的動靜,於是又平靜不過幾日,就又有下人來報:“何氏叫了李氏去屋裡說話,兩人不知說了什麼,李氏突然在屋中與何氏大吵大鬧起來,何氏處罰了李氏,之後又叫了白恪少爺過去……後來,何氏跟白恪少爺說,她在伯爺未過世前已經為白恪少爺相看好了親家,只等熱孝一出,白恪少爺便可與迎了女方過門了。”

頓了頓,下人繼續說:“說來何氏給白恪少爺指的這門親事,女方家世雖不顯,但王妃可能也有聽過她的傳聞。”

白果疑惑:“是誰?”

下人道:“此女乃姓劉,乃一六品員外郎之嫡女,雖容顏姣好,卻素有剋夫之命,曾嫁過三回,所嫁夫君莫不是突發惡疾,便是遇到了各種意外。”

白果倒是不曾聽過這個傳聞,他眉心一皺,霎時便感受到了何氏的惡意來。先不說那女子是個命苦之人,只是她身上揹負的剋夫傳言,何氏怕不就是奔著此女的名聲而去,對於李氏與白恪的惡意也不加掩飾起來。

白果大概也能揣摩到何氏心態,如今昌平伯歿了,小世子又未能撐起府門,整個昌平伯府都被把握在何氏手中,還不是她想幹嘛就幹嘛?

如此想著,身邊的軟塌卻突然矮下一塊,男人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眉頭都要擰地夾死蒼蠅了,是何事讓靜王妃如此耗費心神?”

白果歪歪頭,就見謝臨靠了過來,不由笑道:“殿下什麼時候進的門?”

謝臨道:“不久。”

白果靠近他,手指玩起謝臨腰間的玉佩,抿抿唇:“我猜殿下當是都聽到了。”

謝臨說:“不過小小一個伯府,如今哪裡值得你上心?本王同你說過,若是王妃不喜歡,直接將那伯府處置了便是。”

白果露出個無奈的表情:“殿下莫要說這些胡話了,勳爵府上下升遷貶謫乃是陛下要做的決斷,您又哪裡能……”他嘴裡囫圇了個詞,生怕謝臨為他去插手這事,忙說道,“我知殿下有心替我出氣便好,不過這種事便算了,啊。”

謝臨卻道:“昌平伯府乃是晉國開國之初白氏祖宗得封的爵位,並非世襲罔替,如今昌平伯歿了,爵位自然是要繼續往下降的,陛下日理萬機,想來對這些小事並不上心,但畢竟是規矩,本王不過是提醒一句,也不算插手。”

白果睜大眼睛,又下意識眨了眨:“……是這樣的嗎?”

謝臨笑道:“沒有人同王妃說過?”

白果抿了抿唇,好奇問:“那若是伯府的爵位再往下降,又是什麼?”

謝臨“唔”了一聲,道:“許是個……縣公吧。”

————

謝臨與白果說後不久,朝中果然下了旨意,將昌平伯府承襲者封為縣公,同時並依照大晉律例,收回伯府封邑,改賜淮陰一小縣。

同時,昌平伯府與一些規制越級的貴重物件也一併由官府收歸皇家,只對新昌平縣公另賜一座三進宅院。

新賜的院子不知比伯府小了多少倍,且位於京中偏僻地帶,與達官貴族聚集的東街不同,周圍皆是一些門庭冷落的落魄小世家。

聖旨在前,何氏等人幾乎在完全反應不過來的情況下,只得遣散了大半奴僕,又寥寥收拾了包袱行李住進了新賜的小小宅院中。

前幾日的風光得意幾乎不在,何氏看著這小小幾座倒間,眼前一黑,直接昏了過去。

而眼見這一幕的李氏更是冷笑天道好輪迴,她與白恪在京郊早就過慣了農家的日子,自然不覺得苦,只是何氏從雲端一樣僕從圍繞的奢侈富貴生活一下子跌到如今,才是真的難以接受。

再度從昏迷中醒來,何氏只恨自己為何不多留昌平伯幾年時日,如此一下子陷入了某種詭異的自怨自艾起來。

沒了權勢,何氏區區一深宅夫人自然再也先不起風浪,而自此後,昌平伯府也瞬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再提起“昌平”二字,首先想到的也只是那位叫做白星移的少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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