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三年,白雲觀風貌依舊,就連山門前的那片松林也沒長大多少。

無涯不想驚擾太多人,就沒從正門進觀,而是轉至道觀供雜役道人進出的後門,輕輕叩響了幾下,一個小道童應聲開啟了門,想必小道童剛進道觀不久,不太認得無涯,不過看無涯對道觀較為熟絡,也沒多加盤問,打個稽首,道聲師兄後,就把無涯放進門來。

時辰離晚膳尚早,膳食房顯得較為冷清,只有一個老蒼頭蹲在灶邊,撥弄灶火。

幾年不見,孫師兄蒼老了許多,無涯站在窗外,凝神看了會,眼眶不知不覺已微微泛紅。

輕輕走到孫師兄身後,無涯顫聲喚道:“孫師兄,你一向可好?”

這位是……,孫道人眯起眼,疑惑的看著無涯,驚喜很快出現在他老蒼的臉上,用力在圍裙上擦了擦滿是菸灰的手,孫道人站起身,猶自帶著幾分不通道:“你是……,無涯師弟?”

無涯狠命點點頭。

“無涯,這幾年你去了哪裡?可把師兄想死了。嗯,長高了,也越發出塵了!”孫道人仔細端詳著無涯,滿心歡喜,一會又想起什麼似的,指著窗外,壓低聲,狠狠道:“當年你失蹤後,道觀中便有人造謠說你見財起意,不料被韓書易撞破,只得倉皇出逃,呸!我卻是不信的,這不,你又回來了嘛。”

“孫師兄,還是你明白我的為人,唉,當年之事,真是一言難盡。”無涯感慨萬千。

“師弟,你先回屋歇著,此處非說話之地。等會,師兄給你做一盤新韭炒雞蛋,保你美美地吃上兩大碗。吃完後,咱師兄弟再好好嘮嘮。”孫道人笑著把無涯推出膳食房。

“回屋?”何處是我居所?無涯唸叨著,不由停下了腳步。

“師弟,你從前住的房間還空著,師兄我空閒時,也常去收掇,你去看看,包管和當年一般無二。”

“師兄……”千言萬語都梗在喉間,難以出口。

“師弟,莫多說了,你能回來就好。”孫道人拍著無涯的肩,笑道:“呵呵,說來也巧,你若是遲歸幾日,只怕就見不著我嘍。”

“孫師兄,此言何意?”無涯大驚道。

“前些天,我那俗世的侄兒受他老父所託來尋我,說是盤下一間大客棧,營生做的也好,想要接我回家。師弟呀,我思忖著,白雲觀終究非我養老之地,所以也動了入世的念頭。本想過幾日就走,你這一回來,我就不走嘍!”

“孫師兄,如此說來,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哈哈……”無涯也慶幸不已,笑了幾聲後,卻有些憂心道:“孫師兄,我離開的這幾年間,有無一個老道來找過我?”

“這個……倒不曾有過。”孫道人仔細想了想答道。

喔……,無涯長舒一口氣,這才真正放下心來。

小屋一如當年,只是桌上空空如也,沒了堆得高高的賬冊。

無涯環顧四周,不由浮想翩翩。

火靈兒耐不住寂寞,從無涯胸口竄出,幾步就出了後窗,不一會,山谷松林間吱吱喳喳一陣熱鬧,像是整個雲秀峰的松鼠都趕來了。

“小東西,幾年不當山大王,可把你憋壞了。”無涯笑著搖搖頭,來到桌前,還未等坐定,砰的一下,木門被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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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師兄這般年紀,還如此急躁?無涯抬眼剛想說笑幾句,卻發現來者是監院乘風道長座下弟子。

沒待無涯開口,這位破門而入的道長就冷冷道:“你就是聶無涯吧,速隨我來,主持命你前去問話。”

見那道人面色不善,語氣冷淡,無涯也沒敢多問,默默隨他向內殿走去。

主持找我定是詢問我這幾年的經歷,若要照實說,柳、韓二人面上難堪是小,只怕脫不了殘害同門的罪責,罷了,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他二人遮掩幾分吧,無涯一路想著,很快就到了內殿。

內殿靜得瘮人,主持乘風道長坐定在蒲團上,監院道長清風肅立一旁,閉目不語。

無涯慌忙上前行禮,只換來主持一聲冷哼,清風道長仍沒睜眼,面色卻更為冷峻。

這是何故?無涯一時慌亂不已。

“聶無涯,你為何私離本觀?這三年來,你又去了何處?從實說來我聽!”乘風道長一抖拂塵,指著無涯,厲聲喝道。

“回稟主持,三年前,我為柳師姐去取失落之物,不慎跌落地洞,而後被暗河沖走……”

“那你為何流落在外,此時才回?”乘風道長打斷無涯回話,追問道。

“因在暗河中傷了顱腦,患上失憶之症,直到前些天才明白過來。”

“嘿嘿……,一派胡言!”乘風道長一陣冷笑:“若不是書易及時將實情告知我,真要被你這奸徒矇混過去。”

實情?難道韓書易會自曝其醜?聽主持道長的語氣卻又顯然不是那回事,無涯有些摸頭不著。

正納悶時,布幔後跳出一個人來,徑直衝到無涯面前,一把揪住無涯衣領,劈頭蓋臉一頓怒罵:“好你個聶無涯,你竟有膽回來?莫非得了後山坍陷的訊息,故意編造些離奇事,藉此矇蔽主持師尊?三年前你假請教之名,把柳師妹騙去松林,意圖不軌,若非我恰好經過,險些讓你這個惡人得手,毀了柳師妹的清白。”

“要不是師妹心腸軟,加之我看在同門之義,不忍下手取你賤命,你怎會逍遙事外?原本以為你得了教訓,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哪知你不思悔過,竟還想憑著花言巧語,重入道觀,真活活氣煞我也!”

“你、你顛倒黑白,血口噴人!”無涯奮力掙脫束縛,手指韓書易,氣得渾身發抖。

“呸!”韓書易根本不與無涯理論,啐了一口後,撲通朝乘風道長跪下,悲聲道:“當年,我為柳師妹清白著想,所以沒對師尊道出實情,徒兒不該,請師尊狠狠責罰!”

“書易,起身吧,你有何錯?”乘風道長一臉慈愛,傾身扶起愛徒:“書易啊,為人當柔則柔,當剛則剛,過分仁慈只會縱容了惡人!”

“多謝師尊教誨,徒兒定銘記於心!”韓書易仍是怒容不減,不過,偷偷瞄向無涯的眼神裡卻滿是得意。

“主持,此事絕非如同韓書易所說,內中另有隱情,請主持容我分辨!”無涯急火攻心,也顧不上尊卑,大喊道。

“住嘴!此地豈容你大聲喧譁!”乘風道長站了起來,拂塵一掃,隔空一股大力把無涯擊得騰空而起,重重跌在香薰銅鶴上,折了銅鶴的腿,薰香四散,煙氣瀰漫。

“主持……”無涯顧不上擦拭嘴邊的血跡,爬起又道。

銅鶴本是古物,薰香又極為珍貴,一下全毀了,乘風道長心疼的臉色發青,哪裡還顧及輕重,拂塵亂掃,將無涯重重擊落在殿門外。

無涯眼前發黑,只覺五臟六腑一齊移位,嗓子眼陣陣發甜,再也憋不住,哇的一聲,大口鮮血噴出,激濺在殿門楹聯上,把那白底黑體的四個大字——道心本善,淋得腥紅一片。

乘風道長眼瞧著無涯掙扎站起後,仍搖搖晃晃向殿內走來,也不忍再施重手,擺手道:“記名弟子,以觀規治之,終究不妥,你自行離去吧,休要再狡辯,這世間男子,誰人會無故自損愛侶的清白?”

“監院……”無涯又面朝清風道長悲呼。

清風道長微微睜開眼,搖頭道:“莫要多言,你走吧……,唉,只怪我當年看走了眼……”

“哈哈哈……”,這偌大的白雲觀竟無一處可說理,眼前數位得道高人都是偏信偏聽之輩,竟無一人願聽我分說,也罷,不說也罷!無涯心中一口怨氣難平,仰天狂笑不止,氣血隨之激盪,體內銀光剎那連成一片,隱隱透出體表。

光暈烘托雖只有一瞬,但這一瞬宛如神靈臨凡的異彩實是讓一旁的道眾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各自暗暗猜度。

“在這鬼嚎什麼,裝神弄鬼!難道等我來相請?來人,將聶無涯這個奸徒轟出去!”韓書易聽得汗毛倒豎,慌不迭的叫人。

幾個粗壯的道人聞聲而來,擼袖露臂,圍著無涯推推搡搡。

“我自有腿腳,何須勞煩諸位。”無涯每吐一個字,嘴邊便有血沫流出,其狀可怖,倒唬得那幾個道人不敢再動手。

整整衣冠,彈去泥塵,無涯遙對著乘風、清風兩位道長,拜了一拜。

“當年若非兩位收留,只怕我還要多受那流離顛簸之苦,這一拜就當是叩謝兩位大恩,從此山高水長,我即是我,與白雲觀再無半分瓜葛!”無涯朗聲說罷,走到韓書易面前,冷眼瞧著,也不作聲。

白雲觀如此對我,韓書易如此對我,只因我無所依仗罷了!若是今日老爺爺道長在此,若是我學了他幾分本事,何人敢這般對我?來日方長,我聶無涯終會有與老爺爺道長相見的一天,到那時,我倒要看看這些人又是怎樣的嘴臉!無涯心中默想著,望向韓書易的眼裡,漸漸全是不屑。

“奸徒,你、你想幹甚?”韓書易被無涯盯著看,難免有些心虛,後退數步後,方才醒悟,自己怎會怕眼前之人,這下不由惱羞成怒,劈手打了身旁一個道人的嘴巴:“要你們何用,一群廢物!愣著幹嘛,還不動手?”

“我本想著為你二人遮掩些醜事,沒想到你竟然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哈哈哈!韓書易,你果然好手段!哈哈哈……”幾個道人用力把無涯架起,朝外走,無涯強扭著脖子衝韓書易大笑。

沒一會,雖不見了無涯的影子,卻仍有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縱使你謗我、欺我、辱我、笑我……但清者自清……”

“我聶無涯行事無愧於心……,韓書易你捫心自問……”

“人做天看……,韓書易你可敢欺天……”

若要使些手段堵上聶無涯的嘴,只怕會讓師尊看破,那豈不是不打自招,韓書易惶急不已,只得高喝:“胡言亂語,快些打將出去!”

觀中道人大都唯韓書易馬首是瞻,當下動起了狠手,至此再無聲息傳來。

韓書易這才略感安心,轉身看那內殿,師尊已然入定,而清風師叔也已不見了蹤影。

“哐當”,山門大開,幾個道人把痛暈過去的無涯扔出後,便不再理會,徑自關了山門。

過了片刻,山門又開了半扇,閃出一個道人,把無涯帶來的包裹丟下就走。

“無涯師弟,無涯師弟……”周身疼痛雖消了不少,但臉仍腫的高高,聽到耳邊有人呼喚,無涯竭力睜開眼睛,只見自己已身處山門外數里的一道清泉邊,而孫師兄一臉著急,正俯身看著自己。

“孫師兄,我、我沒事的……”無涯滿口發苦,吐字艱難。

“無涯,暫且不要說話,先來飲口水。”孫道人扶著無涯,將葫蘆裡盛的泉水倒進無涯口中,一面嘆息道:“唉,可憐你好端端的來,卻又無端遭此毒手。不說我也知道,定是那惡賊韓書易使得壞。”

幾口清泉入口,無涯也有了些精神,掙扎著坐起後,把緣起因果講了個通徹,不過巧遇黃姑兒這一節,終究難以出口。

“無涯,聽你這般說來,師兄倒要怪你,三年前,你就該識破韓、柳二人的為人,怎能再回道觀?這世間之人有幾個與你一樣的心腸?白雲觀遲早會被韓書易執掌,你想,誰人會信你?你又到何處說理去?無涯呀,你太不諳世事了!”看著傷痕累累的無涯,孫道人半是埋怨,半是痛惜,說罷,想了想,又道:“無涯,你孤苦伶仃一人,不如隨師兄回家,也有個照應?”

“多謝師兄好意,可我暫且還不能離開此地。”

“怎的,你還要回道觀去?這不是羊入虎口嗎?萬萬不可!”孫道人大驚失色。

“孫師兄,你誤會了。呵……”無涯想笑,無奈扯動創口,這半途而廢的笑容看得孫道人心中又是一痛。

“孫師兄,我這次回來,只是為了在道觀等候一位前輩……”無涯捂著半邊臉,慢慢道出實情。

“聽師弟這麼一說,你還真不能隨我走,留下也好,免得錯失際遇。”孫道人解開褡褳,取出幾兩碎銀,塞到無涯手中:“我回到家中,自有侄兒奉養,這些銀兩還是師弟用得上,呵呵……,說來慚愧,這麼多年,師兄我才攢下三兩八錢碎銀。”

“這是孫師兄的養老錢,我怎麼能收下?”銀兩冰冷,握在無涯手中卻火似的燙。

“莫要推辭,師兄我無錢無力,也只能為你做些這個。”孫道人抓過無涯的手,把無涯手掌牢牢和上後,抬頭看了看天色:“月色尚好,我這就下山去了。無涯師弟,你多加保重吧。”

“無涯,師兄也無他求,只盼著師弟你日後有暇,能去百里外的孫家集看看師兄……”孫道人有些哽咽,轉身偷偷抹了一把眼睛,便不再回頭,徑直向山下走去。

月夜悽清,山風也冷,滿腔的冤屈加之離愁別緒,讓無涯不能自持,只覺茫茫天地間,黑乎乎,冷冰冰,無一處可供容身,可暖人心。

簫聲起,分外悲愴,恍如漫天愁雲,把那皎月也遮掩的沒了顏色。

火靈兒不知何時也已尋來,想是耍的累極了,伏在無涯胸口,很快就呼呼睡去。

雲天裡,突然傳出錚錚琴音,和著簫聲,初起委婉,繼而激越,最後竟淹沒松濤陣陣。

這世間,還有誰能彈奏此曲?無涯抬眼尋去,只見松林之上,光華大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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