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素衣女子正低首撫琴,旁邊站著一個頭梳雙髻的女童,手提一盞八角琉璃宮燈,那炫目光華便是宮燈所放。

此二人腳下皆是一朵青蓮,葉瓣碩大,翠嫩剔透,更兼暗香幽幽,聞之使人忘俗。

見無涯住了吹奏,素衣女子便收了青蓮,懷抱瑤琴,攜女童移步無涯跟前,問道:“少年人,你從何處習得這曲忘憂?”

那素衣女子容顏清麗,望之不過三十幾許,不過修道之人也實難從容貌上判別年齡,無涯只是略一瞧,便趕緊垂下頭,不敢有半分無禮,口中回道:“仙姑,我只知此曲名為滄桑,而不知其為忘憂。”

“滄桑?三絕師兄改的好啊!”素衣女子嘆息了一聲。

三絕師兄?仙姑與三絕前輩竟是同門!無涯不免好奇,抬起眼又看了看,這一瞧,似乎覺得有些面熟,再一想,方才記起,仙姑不就是那月夜琴簫圖中的女子嗎?

無涯不敢私藏,趕緊解開包裹,取出畫來,恭恭敬敬雙手奉上。

“太師傅,這畫中人真像太師傅啊!”女童驚叫起來。

“婉兒丫頭,大驚小怪甚麼,你修煉碧海青天決,最重靜心,最忌浮躁。”素衣女子手指輕點女童額頭,雖語帶呵斥,可眼中卻是一片慈愛。

婉兒想必也不懼怕素衣女子,嗯了一聲後,轉身朝無涯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一派天真可愛,瞧得無涯一陣大樂。

“一別百餘載,此景只可追憶。”素衣女子的指尖輕輕滑過畫卷,最後停在面月吹簫的男子像邊,指尖微顫,黯然神傷,半響,又發問道:“少年人,說說吧,你又是從何處得到這幅畫的?”

無涯哪敢隱瞞,忙把石窟所見說了出來。

“幾十年前,有一修道者約鬥正邪高手十餘人,不曾有敗,一時掀起軒然大波。那修道者道法精妙,世所罕見,兼之來去無蹤,臉覆鮫絲,竟無人知其師承與真容……,唉,沒想到這轟轟烈烈的大事,卻是三絕師兄所為……,只是一入無傷城,縱然神仙也傷神……,不知師兄他是否無恙?”素衣女子臉上忽喜忽憂,再無修道人的淡泊。

“仙姑莫要擔憂,三絕前輩修為絕世,當能全身而退。”無涯看那素衣女子憂心忡忡,心中很是不忍,便大著膽子上前勸慰。

“無涯,你真是個懂事疼人的孩子。呵,我也相信師兄他吉人自有天相。”素衣女子回神一笑,從須彌袋中取出一個青玉小瓶,用指尖挑了少許,灑向無涯:“看你打扮,也是個修道人,怎會流落山林,如此狼狽?”

還沒待無涯會話,婉兒便搶嘴道:“是啊,道袍破破爛爛,臉腫的像是豬頭……,咦?原來是個俊哥哥!”

也不知那玉瓶中裝了何種靈藥,無涯只覺一陣清涼,周身再無一絲不妥,摸摸臉頰,也已平滑如常。

“什麼哥哥,婉兒,休要亂說話。”素衣女子瞪了婉兒一眼後,招手讓無涯近來:“你那簫聲中滿是憂憤不平,到底為何?能否說與我聽?或許,我能為你排解。”

素衣女子語雖平淡,但關切之意卻隱隱流露,如絲絲春風,讓無涯心頭一暖。

“仙姑。”無涯施了個禮,把方才講給孫師兄聽的話複述了一遍,難免一番唏噓。

“無涯莫要長吁短嘆,你可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看到無涯一臉懵懂,素衣女子又道:“三年前,你跌入地洞,又被他人絕了生路,這是禍,但你絕處逢生,得了我三絕師兄所留的蕭、畫二技,這便是因禍得福;你度過此劫,重回白雲觀,看似是福,卻由此蒙受冤屈,被趕出了道觀,這福又變成了禍,然而此禍在我看來竟又是福。”

“無涯愚鈍,望仙姑明示。”難道蒙冤遭逐也是福?無涯大為不解。

“無涯,我三絕師兄從未收過弟子,你雖非他親授,卻得了他的真傳,承了他的衣缽,與那親傳弟子有何區別?三絕師兄一去無蹤,我怎忍心讓他唯一的弟子流落在外?起初,我看你身穿道服,以為你已有師承,如若叫你棄師背宗,入我忘念峰,終究不妥。如今你與白雲觀再無一絲名分,這與我說來豈不是福?”素衣女子微笑道:“無涯,你也無須在此等那遊方道人來尋你,我忘念峰自有無上妙法,你何愁大道不成?我會命婉兒去白雲觀留信,那道人若來尋你,就請上忘念峰一行。”

“婉兒,還不快與你無涯師叔見禮,以後休要口不擇言,亂了尊卑!”

婉兒蹦跳著過來,笑嘻嘻看著無涯,口稱一聲師叔後,便領命去了白雲觀。

“這丫頭都讓我寵壞了,愈發沒了正形。”素衣女子無奈搖頭。

忘念峰!一個時辰前,我聶無涯還惶惶如喪家之犬,想不到轉眼就成了名門弟子,這人生際遇也實在太過詭異,無涯一時悲喜交集,情難自禁。

“無涯,莫要多想了,福禍所依皆是命,唯有大修為者方能跳出命格,求的真自在!”素衣女子喝止道。

“仙姑,無涯受教了。”無涯驟然清明,稽首道。

素衣女子讚許頜首,卻不免埋怨道:“無涯,你還稱我仙姑?我名蘇含煙,道號青曼,乃是你師尊的師妹,你不該稱我一聲師叔麼?”

“青曼師叔,無涯孟浪了。”

“如此甚好,縱然你師尊不歸,只要你去了忘念峰,我三宗便已聚齊,先父也能告慰九泉。”素衣女子說罷,低首無語,一臉戚容。

此中必有緣故!不過看青曼師叔的神色,無涯怎敢發問?只得默默侍立。

沒多時,婉兒笑著從白雲觀回來,見著蘇含煙也不回話,仍在嘿嘿發笑。

“瘋丫頭,莫非又幹了出格事?還不從實招來!”見到婉兒如此模樣,蘇含煙也忍俊不住,滿臉愁雲頓時消散。

“咯咯,太師傅,說來也巧,我去白雲觀,正好撞見那個韓什麼易的,我氣他不過,就使了個定身法,叫他學雪兒的樣站個三日三夜,咯咯……”

“如此惡人,也該懲戒一番,免得以為我忘念峰門人好欺……慢來,婉兒,你說叫他學雪兒的樣,這雪兒是你豢養的小犬,你難道違背師訓,對他行了變幻之術?婉兒,實在大膽!”蘇含煙勃然作色。

“太師傅,我哪敢不尊師訓。”婉兒撅起了嘴:“我不過給他擺了個雪兒靠樹方便的姿勢罷了。”

這韓書易平素自認在白雲觀是一人之下,一向眼高於頂、囂張跋扈,沒想到今日折辱在一個女童手下,真是大快人心,無涯聽聞此言,頓覺胸口惡氣出了大半。不過,看那婉兒只有十歲上下,竟有如此手段,不由對忘念峰暗添了幾分神往。

“你這丫頭忒淘氣了,呵呵,惡人自有惡人磨。”蘇含煙掩口輕笑,指尖點地,一朵青蓮湧出,載著她直上雲天,半空中傳語道:“婉兒,快和你無涯師叔隨我回忘念峰去吧……”

婉兒默唸真言,平地長出一朵青蓮骨朵,剎那開放,越長越大,轉眼就如小船一般,婉兒拉著無涯的手,步上青蓮,笑道:“小師叔,這並蒂如意青蓮乃我忘念峰南宗至寶,太師傅疼我,故而贈我一朵,可我沒有太師傅這般的修為,讓小師叔見笑了。”

“婉兒,你比師叔我可高明了許多,呵呵,慚愧啊。”無涯尷尬一笑。

兩人笑談間,那青蓮已高過了雲秀峰,罡風襲來,無涯險些站立不住,看腳下,群山墨凝,只有白雲觀燈火如螢,不免有些膽寒。

“小師叔莫要驚慌,太師傅說過,如意青蓮足可承載千人。”婉兒年紀儘管小,倒也善解人意,見無涯顯出慌亂,便又伸手緊緊握住無涯手掌:“小師叔,莫要看我今年才九歲,修為卻也有融合圓滿,駕馭這如意青蓮已綽綽有餘。”

“如此多謝了。”無涯暗暗咋舌,忘念峰不愧是修真名門,連一個九歲女童也有這樣的修為!

婉兒正是嘰嘰喳喳的年歲,平日在忘念峰南宗時,歲數大的嫌她饒舌,年紀相仿的見她深受青曼真人的喜愛,也不敢與她親近,今日遇上無涯,雖說輩分是師叔,卻無一絲架子,反倒和氣可親,當下恨不得把數年沒說夠的話一併說完。

撇去一些無關之事不提,無涯從婉兒口中也大略知曉了忘念峰的典故——忘念峰立派已歷數千年,從第一位掌教祖師純陽真人算起,傳到如今整整七代。

忘念峰原本無南、北、朝天三宗之分,那是上代掌教昊陽真人所創,他見忘念山朝天峰獨高,旁有南北兩峰侍立,加之他又收了三位親傳弟子:大弟子清玄真人(現今忘念峰掌教),二弟子三絕真人(無涯師尊),小弟子青曼真人(昊陽真人獨女),遂將一派分三宗,並定下門規,掌教及傳人居朝天宗,女弟子居南宗,男弟子居北宗。

婉兒說的累了,見無涯只是點頭,也就失了趣味,轉而逗弄起睡眼蒙松的火靈兒,指天畫地許了不知多少願,才哄得火靈兒入懷。

任你修為多高,終究也是小兒心性!看著婉兒喜不自禁的模樣,無涯偷偷一笑。

也不知飛過了幾千裡,月兒西沉時,青蓮船兒漸漸在緩行。看遠處,雲海翻湧地,一柱青峰穿雲而出,其勢洶湧不可擋,直欲破天離去。

雲海之下更有五彩霞光蒸騰,添金描彩,將那一柱孤峰染成通靈異寶一般。

“無涯小師叔,忘念峰到了!”婉兒歡喜的拍著手。

“婉兒丫頭,一路之上只聽得你的聲音,倒讓無涯受累了。”蘇含煙腳踏青蓮,飄然而至。

“青曼師叔說哪裡的話,婉兒可愛得緊,一路上,多虧她解悶。”無涯笑道。

婉兒撅著嘴,別過身,假裝著氣惱。

“呵呵,丫頭,你記性不好,氣性倒不小!還不快帶無涯師叔去南宗梳洗換衣,我這就去朝天宗面見掌教師兄,待會,你把無涯送來。”蘇含煙也不計較,輕斥幾句後,指著雲海,說了聲:“散!”

浩浩雲海頓作煙消,忘念露出真容——壁立千仞,群峰挺秀,中有朝天峰鶴立,傲視群峰小。

幾條棧道凌空而建,連線著南、北、朝天三宗,如神龍隱現在穿雲蕩霧中。時辰雖早,卻已有道眾來來往往。

蘇含煙來到玄妙宮時,得了訊息的清玄真人早就笑吟吟候著了。

“師妹,怎有空暇來我朝天宗?快進殿內說話。”雖說已執掌忘念峰多年,但青玄真人對蘇含煙這位先師愛女卻絲毫不敢怠慢,畢竟忘念峰上還有十幾個老家夥在看著,因而不惜屈尊親迎。

“聽聞掌教師兄正欲入關,師妹我怎敢無事相擾?今日為三絕師兄弟子一事,不得不來勞煩師兄。”蘇含煙打個稽首,隨清玄真人步入玄妙宮。

還未待坐定,蘇含煙就把巧遇無涯一事說了出來。

“師尊平生夙願便是三宗興旺共振忘念一脈,如今三絕師弟傳人歸來,北宗復興,指日可待了。”清玄真人擊掌嘆道。

“只是三絕師兄他……”蘇含煙欲言又止。

“師妹多慮了,雖說無傷城兇險,但莫要忘了,你我師兄妹三人中,以三絕師弟資質最佳,修為最高,呵呵,不滿百歲之齡修為便達到分神初期的,千百年來,這世間的修道人中怕是只有三絕師弟一人。如若他當年不出走,這掌教之位定是他得。”清玄真人說罷,神色傷感道:“我記得師尊羽化時,面朝北宗,掌中放著師弟小時戴過的道冠,口中念著師弟的乳名,遲遲不肯超脫……,唉,至今想起,仍叫我唏噓不已……,師弟他也、也實在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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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玄師兄,當年與天微池一戰,我若是勝了,就沒了那麼多憾事……,也許是我的一掌,傷了三絕師兄的心。”遙想當年,也是在這玄妙宮中,三絕師兄跪著,任憑父親怎樣詢問,只是一味無語叩首,自己見他血流披面,一時又氣又疼,上前狠狠打了一巴掌,沒想到,這一掌,打得他從此不歸,也打散了自己的姻緣。

蘇含煙看著自己的手掌,追悔莫及。

“師妹何必自責,當年這一戰,本是該我忘念峰贏的,與師弟對戰的雲龍真人,修為尚不及我,哪知三絕師弟一合不到,便敗下陣來。由此,師孃一病不起,我忘念峰也失了至寶鎮海鼎。此戰後,師尊並無過分責罵,只是叫師弟說出緣由,可師弟硬是不說,實在讓我等不解。師妹你打他一掌又如何?便是打他十掌、百掌,也在情理中。師弟他倒好,一走了之,害的師尊終日不歡,未及飛昇便羽化而去……”說起當年事,清玄真人仍是一臉氣憤和迷惑。

“師兄莫要再說了……”蘇含煙連連擺手。

“呵呵,今日北宗傳人迴歸,確是件喜事,也不宜多提往事……,呵呵,說不定,不日後,三絕師弟也會歸宗。好了,師妹莫要悲切了,把那聶無涯領來吧……”靜修二百餘載,仍難忘人間情事,唉,清玄真人看著蘇含煙,暗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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