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額下有黃金……“

正猶豫要不要低頭的涉聽聞此言,如遭棒喝,不由捏緊了拳頭,用佩服的目光看向挺立在前的張鵬。

殊不知,身為穿越者,哪怕前世只是一個處在社會底層的農民工,張鵬也有著自己的驕傲,本來一張口要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又想起這年頭本就是跪坐,膝下只有草蓆,哪有什麼黃金?遂急忙改口。

再看其他人,那個率先下跪頓首,此刻正在大口扒飯的中年瘦子僱農則差點被這句話噎死,臉色漲得通紅,雖然張鵬這句話沒有指向誰,但在他看來,好像在罵自己不是男兒一般。

而與張鵬同裡的老僱農,則張大了嘴看著張鵬,這還是那個為人懦弱拘謹,被人欺負也不敢還嘴的牛倌鵬麼?

但眾人之中,反應最大,還要數里佐鳩。

“你說什麼?”

他本來箕坐在田埂上,此刻卻跳將起來。

裡佐鳩橫行鄉裡十幾載,何曾被一個士伍如此當面頂撞,頓時下不來臺,氣得臉上一陣青白,指著張鵬的鼻尖道:“乃翁給你機會認錯,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裡佐鳩一偏頭,便對一起來的兩個僕役下令道:“且將這廝擒住,今日便要叫這庸耕之徒曉得,在我家偷懶是什麼下場!”

他話音方落,僕役們便要一擁而上捉拿張鵬。

“我看誰敢上前!”

張鵬也不是軟骨頭,前世他進城務工,經常為了爭一個活而同其他人打架,一看裡佐鳩要以多欺少,便將腳下的一塊兒稜角鋒利的堅石舉了起來,喝道:“誰敢第一個上來,老子就給他開了瓢!”

一激動,後世俗語都蹦出來了。

鵬雖性格懦弱木訥,但卻身形高大,黑臉帶怒,更增添了幾分兇相,冷不丁這麼一吼,倒真是嚇住了兩個僕役,但身後有主人的叫囂,他們略一猶豫,還是舉著農具,就要來打張鵬。

張鵬已經做好見血的準備,但就在這時,卻有一人攔在他們中間。

“休要動手!”

卻是涉兩三步衝將上來,攔在對峙的雙方中間,大聲道:“私鬥犯律!“

這句話,倒是將張鵬驚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忘了,這是秦朝不是現代。

他前世看一部叫《大秦帝國》的電視劇時,聽裡面說什麼“老秦人勇於公戰,怯於私鬥”,為什麼怯呢?不是因為膽子小,而是私鬥的人,要按照情節輕重判刑!來到這時代後,他也打聽過,說是重則殺頭,輕則罰款……

即便是最輕的罰款,他也扛不住,因為秦朝是****國家,罰款的單位也是“一甲”,就是出一件皮甲的錢,大概五百多半兩錢,但張鵬當僱傭,一年到頭只能拿到20石米,換算成半兩錢,也不過一千多。

乖乖,打別人一拳遭到舉報,半年工資就沒了,如果賠不起,還是要當官府的隸臣,搬磚還債,誰敢私鬥啊!

聽涉這麼一說,張鵬便收了手,那兩個裡佐家的僕役也面面相覷,不敢再靠近。

涉便叉著腰對裡佐鳩道:“吾等雖為你家庸耕,卻不是屬於你的隸臣。汝若執意唆使僕役行兇,我便要去鄉里,向嗇夫告你私鬥!”

說罷,他高聲強調道:“私鬥可是重罪,就算你有爵在身,也不能豁免。還有你二人,怎地,想被剃掉頭發和鬍鬚,淪為刑徒麼?”

涉三兩句話一出,那些僕役便像是被試了定身咒一般,一動不敢動。秦律嚴苛,犯法必究,他們不過是些僕役,瞬間就亂了方寸,皆面面相覷,又看向自家主公鳩。

鳩有些難堪,他如此霸道,也不過是仗著自己是裡吏,而這些僱農要靠給自己做工才能吃飯,但要是真有人出告他指使僕役傷人,也是件麻煩事。

“換了十年前,我隨便一句話,便能讓人將汝等活活打死!事後無人追究!”

他都開始懷念起陽城還被楚國統治的時光了,秦樣樣都好,就是這點不好,律法竟然允許黔首告富戶?還不讓主人擅自殺奴婢?

但現如今,他雖然能自定工錢,剋扣伙食,卻還真不敢將這兩個造反的僱農毒打一頓。

鳩氣極之下,只能道:“既然汝等不肯頓首認錯,那就滾出此田,從今往後,三樹裡也沒有爾等做工的份!”

張鵬卻不在乎,哈哈大笑起來:“好啊,正好我也不想幹了!省得在此受你鳥氣!”

涉敬佩張鵬豪氣,也隨之道:“吾亦然!”

“好!好!”

鳩見二人無動於衷,便加大了威脅的分量:“上半年的工錢也別想要了。”

涉聞言頓時急了:“那是吾等血汗錢,你說不給你不給?”

鳩見涉氣急敗壞,立刻得意起來,掏出一塊木板道:“汝等立契時說好,若不能做到秋收,便一文不取!”

這正是年初時,眾僱農來找活幹時,一起立下的契券,當時沒多想,不料居然被下了套。

“你!”

涉這下無話可說,秦朝規定,給人做僱農庸保,也是要立契約的,本意是雙方互不欺騙。但這些做裡吏的,最會鑽律令的空子,這下就算告官也沒用,他們的錢真要不回來了!

張鵬倒是無所謂啊,反正上半年的活,都是“鵬”幹的,跟他沒關係。只是見鳩小人得志的樣子,莫名想起前世賴自己賬的包工頭,有些不爽。

涉心裡亦是憤怒,半年工錢,五石米,夠他吃好幾個月了,但見張鵬面無悔色,便暗罵自己小家子氣,便目視鳩,重重地威脅道:“不給就不給,鳩,你別後悔!”

“我看是汝等後悔吧!”

裡佐鳩黑著臉道:“你這甕牖[you]繩樞之子,氓隸之人,到了冬日無糧,可別又跪在我家門前乞糧。”

鳩知道二人家裡窮困,且看他們這個冬天怎麼熬過去!到時候再可憐巴巴地來找自己貸糧。

張鵬卻搖頭:“說得好似不做你的僱農,就會餓死一般。我不為你種地,日子反倒能過得更好,一個月後,便能過上吃酒食肉的日子!”

”哈哈哈哈!”

張鵬的話引出鳩一陣大笑,指著張鵬道:“這後生,種田魔怔哩,連藿羹都快吃不上了,還敢奢望酒肉?”

僱農們紛紛點頭,雖然鳩的話難聽,但也是事實。他們出來給人做工,就是因為家中無地,或者太過貧瘠,不夠吃食交租。這種日子朝不保夕,豈敢妄談吃酒食肉,真是滑稽。

要知道,秦朝官府將酒肉視為奢侈品,將其價格抬高了十倍,若非家財十萬的中人之家,酒肉只是奢望,哪怕是裡佐鳩家,坐擁三百畝好田,一個月也吃不上幾頓帶油水的。

篤定張鵬是在說大話,裡佐鳩便對自家僱農,甚至是鄰田農夫們吆喝道:

“汝等回了各自裡中,便將此事告訴左右鄰居,說豐牛裡的鵬,區區一牛倌兒,剛丟了僱農的活,便揚言說,一個月內,要過上大酒大肉的日子!莫不是要殺牛吃肉?周圍十里百姓,且睜大眼睛看好了!”

他是故意要讓所有人都覺得張鵬是個“空言”之人,一旦被貼上這樣的標籤,以後在十裡八鄉都不好混。

不料,張鵬卻笑道:“裡佐且看好了,一個月後,我自當在三樹裡之外,擺下一案酒肉,邀著我的朋友……”

他一邊說著,一邊拍了拍涉,說道:“來對飲吃肉!到時候鄉親們便知道,鵬不是個說大話的人!”

說罷他想起了一個問題,問被自己說成是“朋友”,有些激動的涉:“這不算群飲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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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秦律裡,聚眾在田間飲酒也犯法,那樣的話,反倒是自己撞到裡佐鳩手裡了。

“三人以下,不算群飲!”

涉自稱貴族之後,還是有點本領的,東聽西問,還真知道些律法。

“這就好。”

說罷,張鵬做勢欲走,卻不料心有不甘、一定要找回場子的裡佐鳩在身後大聲道:“好大話,若不能,你就給我磕頭賠罪,再來給我白乾一年工,如何?”

涉聞言想要回頭大罵,張鵬卻低聲道:“別理他。”徑自繼續向前走。

裡佐鳩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你若真能如此,我便將汝二人一年的工錢,雙手奉上!吾等立契券,眾人作證,如何?”

僱農們聞言,露出眼熱的神色,他們辛苦一天的工錢才能得八個半兩錢,白給一年工錢,那該是多少?數字太大,竟然算不出來!

但這群木訥的僱農,卻忘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張鵬卻沒忘,他回頭,冷冷道:“裡佐真會算賬,這本就是吾等應得的報償,再說了……”

他偏頭問涉:“賭鬥犯法麼?”

“好像犯法。”

涉不確定地點了點頭,立刻反應了過來:“我明白了,若是你輸了,裡佐就會要你履諾,若是大兄贏了,他恐怕又會說這違法,像今日一樣反悔!不給工錢!”

“沒錯。”

張鵬回過頭,看向被自家僱農奚落得暴跳如雷的裡佐鳩:“我不和你賭,但一個月後,我必會讓十裡八鄉的鄉親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鵬並非空言之人。我還會讓所有人知道一件事……”

張鵬指著裡佐鳩,腦海中猛地蹦出了一句這個時代常說的俗話,大概是鵬的記憶。

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黃鼠尚且有皮,人怎會不要臉面?人若不要臉面,還不如一死了之。千萬不要和連黃鼠都不如的無顏小人立契,做約定!”

……

事情鬧到最後,是裡佐鳩一腳踢飛了飯桶,粟米飯撒的滿田埂都是,野外放養的鴨子嘎嘎跑過來啄食。

裡佐鳩也像只氣急敗壞的綠頭鴨,遷怒於還在吃飯的幾個僱農,破口大罵,將還來不及填飽肚子的他們統統趕走。

夕陽將落,一行人離開田間回家的路上,分成了兩撥人,身後的僱農們在低聲責怪張鵬和涉莽撞。

張鵬則與涉並肩而行,忽然,他卻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大兄為何發笑?”涉還以為,張鵬是有了對付裡佐的主意。

豈不知,張鵬笑的是,自己方才在扮演的,是不是有點像前世農村爺爺奶奶故事裡,那些智鬥地主的長工形象?

二人談話間,卻同時聽到對方腹中響起了一陣咕咕叫,是他們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抗議……

張鵬和涉對視一眼,到沒有尷尬,只是哈哈大笑起來,只是笑容都有些苦澀和無力。

涉不由發出了一聲長嘆,想著這半年來和鵬一起幹活的經歷,最初以為他是個懦弱木訥之人,未曾想,今日卻猛地爆發出來。

二人一起痛快地撂了裡佐家的農具,不受他那鳥氣,頓時對鵬印象大改,覺得今後,他可以作為至交朋友往來!

但二人雖心裡痛快了,腹中卻飢餓難忍,如今丟了僱農的活,未來遙遙無期,種種情緒湧來,百感交集。

涉便在田埂上立定,腳下是映照夕陽的水溝,頭頂是飛回巢穴的鴻雁。

“大兄!”

他一作揖,對張鵬說了一句肺腑之言。

“苟富貴,勿相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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