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夏六月,淮陽郡,陽城縣,三樹裡。

時值下午,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蔚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空曠的田野中更無半點樹蔭,七八個年紀不一的僱農,卻依然得汗流浹背地在田地中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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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在悶頭鋤草,唯獨其中一人,幹了一會後,卻拄著手裡的農具,抬頭看看頭頂飛過的鴻雁,若有所思。

此人面黑無須,身形在八尺左右,很是高大。他身穿粗麻織成的短褐,原本是長長的窄袖,如今已爛成無袖裝了;下著幹活穿的犢鼻褲,腳踩破舊草履,頭髮盤繞在後腦勺處形成一個扁髻,用木棍穿過固定住。

這打扮,在秦朝只有一個身份:黔首!

摸摸手裡厚厚的老繭,看看腳下熟悉又陌生的土地,還有周圍的僱農同伴,張鵬用不屬於這時代的普通話,喃喃道:“上輩子……不,我是上上輩子造了孽?好容易穿越一回,不曾想,還是個農民!”

張鵬原本是現代人,出身農村,在都市裡打工,唯一的愛好便是看點網絡小說。日子雖苦,心腸卻熱,一天在湖邊時恰巧遇見一個警察正在救助落水的孩子,就上去幫忙。結果方法不當,竟一同被拖進了水裡,溺水而亡。

不料,天無絕人之路,再一睜眼,他就來到了秦朝,成為了萬千黔首中的一員,卻比上一世還慘,這下連姓氏都沒了,只被人喚作“鵬”。

好在他繼承了“鵬”的記憶,至少能聽、說秦時的語言。在確定這不是夢後,張鵬只能儘量擺脫短暫的迷茫,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辦。

真可謂生而不幸,鵬的父母兄弟早年便患疾去世,如今家中只剩他孤身一人。家中全無田產,每日僅靠替裡中養牛、給臨近鄉里的富戶庸耕過活,好不悽慘。

張鵬前世生活在農村,種了好多年的地,對這活計不陌生,儘管百不情願,但初來乍到,最好還是維持原有的社會關系,慢慢觀察這個時代。

他來到的可不是一般朝代,而是秦朝啊!記得初高中學過的歷史課上說秦法嚴苛,一點小事就會被抓起來,張鵬可不想因為冒失,淪為更慘的奴隸,被人往臉上刺字……

於是,在家徒四壁的屋舍裡搜尋半天,找到最後一點小米,煮熟吃下去後,一早,在同裡僱農的呼喚下,張鵬還是無奈地同他們一起來到庸耕的地裡做工。

期間他一直默然不語,只是靜靜地看,靜靜地聽。好在僱農鵬以前也是少言寡語的性格,所以並沒有人感到奇怪。

張鵬從同裡僱農對話中得到的第一個資訊,便是自己來幹活的裡,叫三樹裡,這數百畝田地,是裡佐鳩家的。

裡就是村,村長叫“裡正”,前些年陽城歸秦朝後,因為避秦始皇的名諱,改成了“裡典”。裡佐是裡典的助手,相當於後世的副村長。

秦朝人只吃兩頓飯,一頓是一早起來,九、十點鐘的朝食,還有一頓就是午後的夕食。眼看日頭西垂,勞作了一天,大家腹中都咕咕作響,張鵬抬起頭,正巧看到遠處有三兩個蓬頭垢面的村婦挎著竹籃往田裡送食,可惜,送去的是別家的地頭……

眾人十分無奈,這時候,一個十七八歲年紀,面色蠟黃少須,雙目細長的僱農將手中的耒耜(lěi si)一拄,抱怨道:“連日鋤草,何其苦也。那裡佐鳩真是吝嗇,汝等看看頭上的日頭,時辰已經到了日矢,還不給我等送食,這是要餓死乃翁啊!”

張鵬看了此人一眼,他隱約記得,此人自稱“涉”,是三樹裡人,據說是貴族之後,但沒人信,只當這是他說的大話。

“是嘞,今天還是寅日,裡中巫祝說,寅日種粟不吉利,本該在家裡休息。鳩卻強令吾等勞作,不然就不結今年的工錢,真是真是”另有一瘦削的中年漢子本欲叫苦,但乾渴的喉嚨實在不想再多言語。

“休要多言”

又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僱農勸道:“有力氣發牢騷,不若儘早完工,畢竟地是別人的,廢話再多也無用!”

涉年紀輕,壓低聲音八卦道:“鳩自己哪有什麼本事,奈何有個好兒子,斬首立功,得了上造的爵位,賜田兩頃!”

說罷,他用手中的農具戳了戳地面,道:“再加上鳩的公士爵,又有一百畝,他家整整三百畝中田呢,糧食多得吃不完,可憐吾等庸耕之人,卻無立錐之地!”言語中透露著羨慕和不甘。

“爵位……”

張鵬暗暗記住了這一點,秦自商鞅起便推行二十等爵制,相當於軍銜,“公士”之爵是其中最低的一個。

但千萬不要因此就小瞧了“公士”,根據秦律,士伍須在戰陣之中,斬獲敵軍首級一枚,才可以獲得一級爵位。每級爵位都有相應的待遇,國家還會賜田一頃、宅基地一處和僕人一個。

所以只要有了公士之爵,就相當於邁進了地主的門檻,怎能不叫人眼熱?不過秦朝已統一數年,掃滅六國的戰爭,已經混不上嘍,而在張鵬印象裡,什麼北伐匈奴南征百越,都是苦差事。

就在眾人話匣子又開啟時,他們身後卻響起一聲冷冷的聲音:“爾等閭左匹夫,收了我的錢,竟不用心耕作,而在此閒聊偷懶!?”

眾人一回頭,才發現僱傭自己的地主裡佐鳩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一棵樹後閃出身形,他恐怕是從丘陵上走小道翻過來,就是要看看僱農們是否偷懶的。

鳩帶著兩個凶神惡煞的僕役走過來,畢竟種著人家的田,吃著人家的飯,僱農們頓時訥訥不敢言……

唯獨那個叫“涉”的本里僱農仗著鄉裡鄉親,笑道:“裡佐,吾等幹了一天,如今腹中空空,實在是做不動了。”

他指了指隔壁田裡正在吃飯的農人:“別人家都已開飯了,不知裡佐家的飯食,何時能送來?”

誰料,裡佐鳩卻臉一板:“偷閒之人,還想吃飯?”

涉聞言,頓時不樂意了:“裡佐,你這也太小氣了罷!一般的富戶僱傭庸耕者,朝食、夕食兩頓都管,但到了你這裡,卻是朝食自理,只給吾等吃晚食,還是糙米藿羹,這也就罷了,至少能果腹,如今卻是連飯都不給吃了?”

他情緒激動,裡佐卻毫不在意,徑自往田埂邊一坐,堅持道:“我就在此看著汝等做工,今日何時將草除完,我就何時讓人送飯!”

涉和裡佐在那爭論,張鵬則看了看腳下這片廣闊的農田,是由一道道細細長條組成的,那些長條,就是畝。

每畝寬1步,長240步。步是這時代的基本距離單位,並非是後世邁一次腳算一步,而是邁兩次為步。所以一步等於六尺,張鵬估算了一下,相當於後世的1.3米。

於是乎,這三百畝屬於裡佐家的地,就顯得格外大,秦朝的一大畝300多平米,三百畝就是將近10萬平米!

“將近10個足球場的大小……”他估算了一下。

雖然僱農有六七人,但想要將地裡瘋長的雜草除完,也得好幾天時間,鳩卻要求他們一天幹完,實在是過分!

這還算輕活,等再過一個月,到了秋收時節,僱農們更得沒日沒夜地在田裡忙活數日,才能把三百畝粟米收完。

“黑心地主啊。”

張鵬看向油光滿面的裡佐鳩,他前世在城裡務工,也遇到過類似的黑心老闆,壓榨工人,剋扣工錢,他們這些弱勢群體卻無處說理,最後只能低頭吃虧。

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兩千年來,類似的事從未變過!

如此一想,這僱農活,他還真有點不想幹了,收入沒多少,卻平白要受壓榨,還不如另想出路,改善一下自己的處境!

這時候,裡佐和僱農們的爭執似乎有了結果,在一眾僱農的哀求下,裡佐終於松了口,一揮手,幾個布裙荊釵的隸妾從遠處挑著熱騰騰的粟米過來,往田埂上一放。

僱農們都面露喜色,雖然飯食粗糙,但好歹能填飽肚子啊,他們好多人的家裡已經和鵬一樣,沒米下釜了。

孰料,裡佐卻攔住了要上前吃飯的眾人,露出一絲獰笑,指著筐中的粗糙的飯食道:“汝等一個個來,跪下向我頓首認錯,我便讓汝等吃飯!”

頓首是這年頭的九拜之一,以頭叩地即舉而不停留,一般是晚輩對長輩之禮,即便是小民見到上吏,也只需要作揖就行。裡佐以吃飯為要挾,讓僱農們磕頭服軟,實在是過分了些。

見眾人猶豫不決,裡佐鳩又冷冷道:“死不認錯的,不僅無飯,連秋收後的工錢,也要減半!”

他是官吏,又是地主,凡事可以為所欲為,今天就要好好給這些懶漢僱農留個教訓!

最先時無人動作,因為這是很丟人的事,可挨到後面,那個說今天是寅日,不適合幹活的瘦中年僱農咬咬牙,率先一步上去,跪下頓首,然後迅速起立,拍了拍膝上的泥土,還勸後面的眾人道:

“不過是額頭碰點土的事,二三子勿要猶豫了!工錢要緊!”

僱農們面面相覷,既然有了人帶頭,又不是自己一個人丟臉,他們便不再遲疑,都磨磨蹭蹭地上前,朝裡佐頓首認錯,說自己今天一定勤懇,不敢再閒聊偷懶了……

四五個僱農都已經給裡佐頓首認錯,蹲到飯筐邊默默吃起飯食來。

田中,只剩下張鵬和涉還站立著。

裡佐鳩不曾想還有兩個僱農不跪,便冷笑:“怎麼,還真有寧可丟了半載工錢,也不願向乃翁低頭的?”

涉已滿面怒容,面色漲紅,他雖然號稱貴族之後,但早已沒落,家裡也十分困難,不然就不會來做僱農,看人臉色吃飯。

可若要他為了那幾石米向人下拜頓首,卻實在做不到。

涉正猶豫間,張鵬的幾個同裡僱農也不斷朝他招手,那個頭髮花白的老僱農還過來拉扯張鵬,並勸道:“孺子,那可是半載工錢啊,不過是低個頭的事,還不快給裡佐頓首賠罪!”

“老丈,我自有主張。”

張鵬朝老僱農笑了笑,走上前,裡佐鳩以為他要服軟,冷笑著昂起了腦袋,卻不料,張鵬竟舉起手,將沾滿他汗水的耒耜往裡佐腳邊一扔,而後挺直了腰板,正色道:

“男兒額下有黃金,我可拜天地,拜君主、父母,其餘人等,一概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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