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又經歷一次“倒手”行程。

天沒亮他就隨袁茂出門,來到附近的一座小廟裡,陪著一名太監的牌位待了多半個時辰,他被交給一名陌生的車伕,轉移到另一座大廟的後門口,在這裡不用等候,騾車已經備好,上車就走。

新車伕頗為爽朗,將手裡的鞭子甩得震天響,並不打在牲口身上,嘴裡不停地與名叫“小夥兒”的騾子聊天,一會鼓勵,一會嘲笑,一會安撫……

胡桂揚在車廂內聽得有趣,幾次想要插口,都找不到機會,車伕說話太快,改變話題更快,一句話上天,下一句話入地,根本不容別人加入。

繞行多時,騾車終於在一條小巷內停下,車伕朗聲道:“客人,可以出來了。”

胡桂揚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下車之後更是不知身處何地,繞到車前,拱手笑道:“憑閣下的口才,當車伕有點委屈。”

車伕年紀不大,二十幾歲,也笑道:“撫琴需有知音,說話也得有合適的聽者,‘小夥兒’對我來說就是世上最好的聽者,要論委屈,不是我而是它,天天幹著活兒,還得聽我嘮叨。”

胡桂揚對車伕越發生出好感,“敢問閣下怎麼稱呼?”

“我趕車在城裡繞來繞去,就是為了掩人耳目,我不問你的姓名,你也不必問我,彼此忘得乾乾淨淨,豈不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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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揚大笑道:“有理。”

車伕指向巷內,“往裡走,到哪停止我就不知道了。”

“多謝。”

車伕略一拱手,又甩起鞭子,“小夥兒,跑起來吧,讓你的蹄子踐踏京城的大街小巷,證明你是出身高貴的‘京騾’,閹人能掌重權,你……”

聲音被奮起的蹄聲掩蓋,沒過多久,連蹄聲也消失了。

“這是位奇人,可惜無緣結識,能支動他的人想必也是個人物。”胡桂揚突然對這次“逃亡”興趣大增,邁步走進巷子深處,忍不住想自己的雙腳也在踐踏大街小巷……

胡桂揚越走越慢,兩次路過小門,卻沒人突然走出來請他進去,眼看前方就是巷子盡頭,他有點困惑,“接我的人在哪兒?”

小巷與一條繁華的衚衕相連,外面店鋪眾多,行人如織,胡桂揚呆呆地站在街口,不知下一步該往何處去。

他正想隨便找個方向邁步,身後突然有人叫道:“那個人,別走!”

胡桂揚轉身,只見一名身穿長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跑來,氣喘吁吁地停下,“差點讓你跑了,你要往哪去?”

“我?我不知道,你是誰?”

男子四十歲上下,長得黑瘦,像是剛剛醒來不久,臉上還有宿醉的痕跡,“我是誰?我……你是誰?”

“你叫住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男子轉身往巷子裡看了一眼,然後疑惑地問:“你是從這裡走過來的吧?”

“嗯。”

“那就是你了,別管你是誰、我是誰,跟我走吧。”男子不太耐煩,好像錯過此前的交接全是對方的失誤。

胡桂揚高高漲起的興致立刻減少一半,笑道:“請帶路。”

“應該定個訊號,比如敲幾下門什麼的,誰能一直站在門後面盯著啊。”

“不能,閣下怎麼稱呼?”

“我姓皮,叫皮明德……哎,我怎麼跟你說這個?上頭交待過……算了,我叫皮明德,別人都稱我皮六爺。”

“原來是六爺。”胡桂揚又一次拱手。

皮明德帶著客人走進一座小門,將門關好,“你呢,叫什麼?看你的樣子,是從外地來京城避難的吧?”

胡桂揚笑道:“我的名字最好不說。”

皮明德撇下嘴,“隨你便。看到那邊的小院沒有?你住那裡,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再有需求隨時叫我,我就住在那邊的屋子裡,未必時時都在,你叫個一兩聲就行,別一直叫。”

胡桂揚點頭。

這裡是某座府邸的花園,不是很大,收拾得也不夠精心,到處都是破敗的花草,落葉委地,無人打掃,倒是別有一番廢園之風。

胡桂揚住進的小院頗為袖珍,院寬不過幾步,被一口老井佔據了將近一半,井口上以大石封堵,顯然已經好久不用。

院子裡只有兩間房,皮明德將人帶進來,也不多做解釋,直接離開,在外面將院門鎖上。

“嘿,你鎖上門,我怎麼找你?”胡桂揚大聲問。

“你喊就行了,我能聽見,沒回答就是我不在。”皮明德走了。

胡桂揚將兩間屋子檢視一遍,屋內打掃得倒還乾淨,中間有門相通,一個設床為臥室,一個擺桌為客廳。

“還不如跟著車伕一塊走了。”胡桂揚喃喃道,轉身出屋,來到院門前,高聲叫喊“皮明德皮六爺”,沒人應聲,他就一直叫。

七八聲之後,外面終於傳來回答:“來了來了,不是跟你說過別亂叫嗎?你這位客人好不識趣。”

“餓著肚子呢,想識趣也難。”

“等會,我給你找吃的,真是麻煩。”

胡桂揚心中只剩下一種“興致”:此人看樣子真不知道他的身份。

院門開啟,食物送來,兩大塊肉、一碗米飯,皮明德放下要走,胡桂揚叫住他,“等等。”

“又要幹嘛?”

“這就是你們府上招待客人的飯菜?”

“嗯,你還想要什麼?”皮明德瞪眼問道。

“把你的飯菜端來。”

皮明德眼睛瞪得更大。

胡桂揚笑道:“瞧你嘴上的油腥還沒抹乾淨哩,給我換好酒好菜,吃得高興,爺有賞賜。”

“哈,你先賞賜自己一件厚點的棉衣吧。”皮明德大怒,上前指著胡桂揚的鼻子,“你一個來我們萬家避難的亡命之徒,還敢挑三揀四?六爺為了等你,連覺都沒睡踏實,你倒好,自己亂逛,險些錯過。我不怪你就不錯了,你還敢在我面前裝大爺。告訴你,小子,別說在這園子裡,就是整個京城,你皮六爺也是有名有號的人物,你打聽去……”

“哪個萬家?”胡桂揚只注意到這一句話。

“嗯?”

“我問你哪個萬家?”

“什麼哪個萬家?”

“京城有好幾個萬家,有內閣首輔萬家,有萬貴妃的幾個兄弟家,有財主萬座山的家,還有我不認識的普通萬家,你家是哪個?”

“我、我沒說這是萬家。”皮明德臉色一變,轉身要去。

胡桂揚搶先一步出院,將門關閉,鎖頭正好還掛在門上,於是隨手落鎖。

皮明德光顧著怒罵,聽見鎖聲才反應過來,再想開門已經來不及,“你、你想幹嘛?你這個小子,不知好歹,我們萬家……我好心收留你,你竟然忘恩負義,等我出去,立刻將你交給官府……”

胡桂揚不理他,信步亂走,很快找到通往其它院子的門,猶豫著要不要推門。

至少他知道這裡肯定不是普通的萬家,估計也不是財主萬家,剩下的“兩萬”,一個是首輔,一個是皇親,的確都很出人意料。

“袁茂可以啊,不對,他說過,他也不知道地方在哪。”

胡桂揚猶豫幾次,決定還是謹慎些好,轉向來到皮明德的住處,那是一間獨立的小屋,佈置得不錯,尤其是有半桌酒菜,還沒怎麼動筷。

胡桂揚大笑一聲,入座吃喝,感慨道:“在權貴家裡當僕人過得也這麼舒服,怪不得一個個眼高於頂,還有人搶著進府,嘖嘖。”

他正吃得興起,忽聽得外面腳步聲響,有人推門道:“皮六兒,客人接到了吧?好好招待,我不方便露面……”

來者進屋,一下子愣住了,“你是……”

“我是客人。你是……”

“我是……我是主人。”

兩人面面相覷。

主人四十多歲,又胖又黑,胖得氣喘,黑得發亮,穿綢著緞,頗有富家翁的意思。

沉默良久,胡桂揚開口道:“多謝主人的招待,這桌酒菜是給我準備的吧?”

“當然。呃,你怎麼在這兒?皮六呢?”

“我說那個地方太侷促,皮六於是跟我換個地方。”

“這個傢伙……”主人皺下眉,隨即拱手笑道:“胡校尉隨意,住哪都行,就是別出這個花園,讓別人看到不好。”

“原來你知道我是誰。”

主人略顯尷尬,“知道,我也是受人所託,幫個忙……那個,你先吃著,我……”

“一塊吃點吧,蒙你收留,我還沒感謝過呢。”

“不了,我還有事。”

“至少讓我敬主人一杯。”胡桂揚起身,翻過另一只杯子倒酒。

主人猶豫片刻,還是走到桌前,“就一杯。皮六跟你更換房間?這個傢伙,什麼時候學會自作主張了?”

“不怪他,是我倆一見如故。”胡桂揚舉杯,笑道:“第一杯,謝貴府收留,胡某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主人一飲而盡,剛放下杯子,就被倒滿。

胡桂揚又舉杯道:“第二杯,敬主人福如東海、財源廣進。”

主人不得不喝,過後掩住杯口,“夠了夠了,實在是不能多喝。”

胡桂揚給自己倒滿,“那我喝,主人隨意。這第三杯……”

主人挪開手,“最後一杯?”

“最後一杯。”

“第三杯,祝萬家世代昌隆,貴妃福壽康寧。”

主人大驚,“你知道我是誰?”

“抱歉,我不該說出來,重來:祝主人……”

主人笑道:“既然知道,那就更好。在下萬通,敬胡校尉一杯。”

萬通乃是萬貴妃的一個弟弟,行二,在錦衣衛擔任閒職,領俸不管事,胡桂揚雖然沒見過此人,但是聽說過,馬上道:“萬大人是我的上司,還是我敬你。”

“真論職位,我就不管你的閒事了,咱們這是江湖相助,只論交情。”

“那我就不客氣了,萬二哥。”

“胡老弟。”萬貴哈哈大笑,顯然更喜歡江湖上的稱呼。

“既然論到交情,萬二哥能一塊多喝幾杯了?”

“能。”萬貴坐下,掃一眼桌上的菜餚,皺眉道:“皮六怎麼招待的?就這點東西?”

“酒不在好,菜不在多,重要的是能與朋友一桌吃喝。”

“說得好。為什麼老覃說你言辭鋒利,讓我擔待些呢?”

“我這張嘴挑人,實不相瞞,覃太監人是不錯,就是無趣些,所以……”

萬貴越發高興,“確實,那是個太監堆裡少見的老學究,把自己當聖人看待,不過的確是個好人。胡老弟,話說到這個分上——你什麼時候把神玉交給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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