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無奈之下,只能將當日情形講述一遍。

從山東兩府的奏疏,一直說到百官逼宮。

聽到太后元春本來準備拖延,卻被馮一博假意求情阻攔的時候。

一眾女卷都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直到賈政又說到賈赦當堂質問,馮一博回了一句“此非私怨,而是國仇”。

屋裡眾人又都各個表情複雜。

要臉的都不由面露愧色,不要臉的卻一臉的不屑。

最後,又說到元春無奈之下命人收押,直到第二天才下達了抄家去職的旨意。

一屋子人都有些沉默。

這事說起來,還真不好說馮一博是對是錯。

雖然從道理上講,賈赦肯定是錯的。

但這個時代講究的就是親親相隱,親人在一定程度上幫忙隱瞞都不算犯罪。

《大魏律》中就明確寫著,除了謀反等十惡不赦的大罪,親屬之間都可以相隱不告。

甚至,就連元春在朝堂上直接為賈赦等人說話,也沒人會覺得她在徇私舞弊。

這也算是“親親相隱”的一個延伸。

而馮一博雖然不是賈府的人,但也是賈府的實在親戚。

即使迎春只是妾室的身份,他和賈赦不算正經的翁婿關係。

但從黛玉這邊來論,賈赦可是他的舅舅。

所以,馮一博的做法雖然大義無愧。

但在這個時代來看,人情有虧也是事實。

所以,聽了賈政的講述,就連剛剛幫馮一博說話探春,此時都有些訕訕。

在這個時候,也只李紈乾巴巴的說了一句:

“如此說來,一博顯然並非針對咱們榮府,而是遵循公義,為山東百姓做主。”

道理肯定是這個麼個道理。

畢竟,抄家的人多了去了。

可就算馮一博沒有針對,但帶領百官逼迫太后,最後處置了榮府也是真的。

因此,賈蓉聽了就對此就嗤之以鼻,道:

“嬸孃這話說的,山東百姓倒是申冤了,可偏偏苦了咱們賈家!”

一聽這話,邢夫人也忍不住附和道:

“就是說啊!咱們賈府的爺們,都已經不任實職了!他們非要把祖宗留下的爵位也收回去,還把家給破了,才肯善罷甘休嗎?”

現在邢夫人其實已經是白身,該稱呼為邢氏才對。

她這話一出,最受刺激的當屬賈母。

賈赦的一等將軍,那是賈家兩代人拼死拼活掙回來,傳下來的。

現在可好,說去就給去了!

你讓她死後有何顏面再見丈夫和公爹?

當下,她一拍桌子,怒道:

“這幫文官欺人太甚!”

她倒是沒提馮一博,但誰都知道讓她憤怒的就是馮一博。

透過賈政的講述不難聽出,馮一博就是其中穿針引線的那個關鍵人物。

若是沒有他,元春就會輕拿輕放。

李紈一聽,在旁勸慰道:

“老祖宗息怒,這事確實是咱們有錯在先,況且又不是賈家一家被抄……”

這話沒毛病,就是不好聽。

王夫人忍不住看了一眼兒媳,開口道:

“其他人家可沒有太后的行宮,怕是下場更慘呢。”

這話一出,讓賈府眾人都微微松了口氣。

很多時候,人就是這樣。

只要在艱難的時候,還能想出別人比你更慘的地方。

那麼,恭喜你!

你至少會從心理上受到一點安慰,讓你對生活又有了幾分希望。

不得不說,王夫人不愧是信佛的。

這樣自我安慰的手段實,使用的非常純熟。

其實,平日裡這對婆媳很少有什麼交流。

但榮府中人,從來也沒人敢剋扣為難李紈半分。

王夫人雖然對李紈為馮一博說話也有些不滿,

但關鍵時刻,她還是出言幫了一句。

算是間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果然,一眾女卷見王夫人說話,都不再多言。

就連想要再鼓動幾句的邢氏,此時也一撇嘴,卻不敢再說什麼了。

現在賈赦失勢,榮府就要靠二房撐著了。

她再看王夫人不順眼,也不敢和她打擂臺。

不然以後的日子怕是難熬。

也只有賈蓉沒那個眼色,或者說他不必在王夫人眼皮底下過活!

此時聞言,竟然還在那邊扇風點火的道:

“可憐大老爺費盡周折,不也是為了賈家的體面,才費心操持的嗎?”

這話一出,邢氏和賈母都有些臉紅。

賈赦弄來的錢可一分都沒交到公賬上,全都進了自己的腰包。

榮府眾人面面相覷,一時沒人接茬。

雖然榮府的人可以躲進大觀園,但賈赦倒買倒賣的錢全都得吐出來。

賈赦花了大半,剩下的還是公中的錢來補貼。

不然來抄家的可不會善罷甘休,估計要回去請旨來個徹底抄家了。

賈蓉有些莫名其妙,疑惑道:

“怎麼?你們不為大老爺叫屈,卻都偏著一個外人不成?”

“好了!”

賈母有些索然的擺了擺手,嘆道:

“等那些人走了,讓人把黛玉接過來,就說我想她了。”

第二天,黛玉就被接來榮府。

抄家的龍禁尉走了,各屋的僕人還在收拾。

除了固定在地上的房子,其餘能搬走的一應陳設擺件一點不留。

一路上的破敗景象,讓黛玉恍如隔世。

直到進了大觀園,她才回過神來。

這邊倒是沒有一點變化,依舊如人間仙境一般。

和剛剛的景象一比,簡直就是世外桃源一樣的存在。

她被丫鬟帶著,來到蘅蕪苑。

一進門,賈母就喊道:

“我的玉兒啊!你再不來就快看不到老婆子了!”

黛玉忙撲了過去,勸慰道:

“老太太這是什麼話?您老身子骨一向硬朗,定然能長命百歲!”

見賈府女卷都在,黛玉又忙過去一一見禮。

隨後坐到賈母身邊,賈母就摟著她就開始抹淚,還道:

“本來倒是還行,現在榮府敗落至此,我怕是撐不了幾日嘍!”

一時,黛玉也跟著抹了幾滴,又勸道:

“榮府一時失意也是有的,但府邸還在,榮府的人還在,宮裡也還有太后在,很快就會過去的!”

在她看來,人沒事比什麼都強。

即使現在抄家了,還有太后作為後盾。

何愁不能東山再起?

只是不等賈母說話,邢氏這時在旁陰陽怪氣的道:

“唉!林姑娘不知道,這事怕就怕有人不讓它過去啊!”

見滿屋女卷都有些目光閃爍,黛玉就有些莫名其妙,皺眉問道:

“大舅母這話是什麼意思?太后不是已經下了旨意,只去職抄家,莫不是還有別的懲治……”

太后下旨就是定論,應該不會追加罪責了吧?

“什麼呀?我說的是你那個好親事!”

邢氏眉頭一挑,直接挑明了意圖,還冷笑道:

“之前蓉兒說,就是馮淵帶人彈劾了你大舅舅的!”

明明賈政從頭講到尾,她卻只敢說賈蓉說的。

這顯然是為了避免王夫人覺得她在挑撥。

黛玉聽她提起馮一博,當下心中一動。

她微微轉過身子,似笑非笑的看著邢氏,回道:

“咱們榮府向來行得正坐得端,憑他是誰在彈劾又能怎麼樣?”

別看她不是寶釵的對手,但在別處可沒在嘴上輸過。

以她的冰雪聰明,已經明白今日被叫來是做什麼的了。

外祖母叫她來,顯然是讓她給馮一博傳話。

可是傳話就傳話,卻又不直說。

現在這個大舅母陰陽怪氣的樣子,頓時惹得黛玉有些來了性子。

本來她就因為一再延遲過門的事而煩悶,現在又遇到人挑釁。

哪怕是大舅母這樣的長輩,她也準備過兩招了!

身為未過門的馮府大婦,她今日就要在榮府代馮府大殺四方!

此時,黛玉這話一出,賈府眾人都有些尷尬。

邢氏是直性子,聞言頓時有些訕訕的道:

“大老爺那邊是犯了些錯,但……”

黛玉笑著點點頭,就打斷道: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大舅舅身為榮府嫡子,既然犯了錯,還牽累府中,想必不是小錯,那牽連了榮府也是沒法子的事,我想都是一家人,也沒人會怪他的。”

打鐵還需自身硬,既然犯錯在先就別怪人彈劾。

你犯了錯,牽連了一家子。

還想怪到我們馮府頭上?

“沒人怪大老爺!”

邢氏心虛的強調了一句,又忙轉移回話題道:

“可馮淵和你訂婚,也是府上的實在親戚,本該親親相隱,如何能在朝堂上添油加醋?”

黛玉詫異的看著她,委屈的道:

“大舅母這話,實不該和我一個未過門的閨閣女子說。”

內宅婦人怎敢妄議朝政?

何況我一個閨閣女子,你說得著嗎?

邢氏聞言,頓時又有些手足無措了。

其實,在私宅說這些倒也無妨。

但若較真起來,她的身份確實不該討論這些。

尤其不該跟一個未過門的姑娘,說婆家的不是。

可她不和黛玉說,她還能和誰說?

總不能把馮一博叫過來訓斥一頓吧?

長幼尊卑四個字,她佔了長和卑。

馮一博雖然是她的晚輩,可也是超品的實權國侯。

她有什麼資格和膽量訓斥一個侯爵?

好在,黛玉很快就給了她臺階,道:

“不過,既然大舅母說到這了,我就說些不成熟的看法,諸位長輩也好論論理。”

邢氏微微松了口氣,就不屑道:

“呵!有什麼好理論的?”

她一臉不滿的看著黛玉,冷笑道:

“這事就是馮淵做的不地道,還能說出天花來不成?”

黛玉環視一週,發現邢氏說出這樣的話,賈府眾人卻沒一個出聲阻攔,而是都有些異樣的看著她。

就連最疼愛她的外祖母,此時也只是面無表情的任憑事態發展。

黛玉見此,便輕輕掙脫賈母的手,起身道:

“我父親從小讓我像男子一樣讀書,我以前還有些不理解,後來他就告訴我,唯有讀書才能明白更多的道理。”

這話大概得意思,就是:

在座的都是垃圾。

沒辦法,在座的就她讀過四書五經。

眾所周知,經義這種東西,有沒有人教就不算通。

而黛玉的學問,恰好還是如今的內閣學士賈雨村親傳。

“子曰:‘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然大舅舅並非馮家岳父,最多從我這裡算是舅舅,何來相隱的義務?”

這就是明晃晃的欺負她們沒有文化。

這話是孔子說的不假,也是親親相隱的出處。

但《大魏律》裡,還有更多親親相隱的延伸。

在場的能挺過孔子曰過的就不錯了,還指望她們能熟讀《大魏律》?

黛玉用這樣的方式,輕易的就將在場眾人都羞辱了一遍。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他身為朝廷命官,自然要為朝廷效力,彈劾舅舅想必也是公事公辦,有何虧欠?”

剛說到這,李紈在旁忽地插了一句,道:

“昨個老爺說,二叔那邊一博也已經提醒過了。”

黛玉朝她微微點頭,又看向邢氏道:

“大舅母您看,情面馮家早就給了,只是榮府沒接罷了。”

邢氏這時恨恨的瞪了李紈一眼,冷笑道:

“瞧瞧!這過門的和還沒過門的,胳膊肘都往外拐呢!”

李紈被擠兌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

黛玉這時上前一步,隔在兩人中間,笑道:

“大舅母,我說的是理,怎麼就拐著你了?”

這話聽著有點繞,邢氏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好傢伙!

這是在說她不佔理?

當即,邢氏皮笑肉不笑的道:

“哎喲喲,我就是玩笑一句,怎麼還當真了?”

李紈的參與,讓邢氏有些退縮。

可黛玉這時已經被陰陽得不爽了,自然沒準備輕易放過。

“大舅母這樣想就對了,心胸開闊者總是好的,雖然大舅舅如此境況,也別影響大家的心情才是,日子終究要過的。”

這話一出,邢氏頓時就被懟的說不出話來。

賈母見她不是對手,便開口道:

“玉兒,你怎麼和長輩說話呢?”

黛玉心中好笑,忙轉身一禮,道:

“老太太勿怪,實在是我不善言辭,不小心得罪了大舅母,這裡給大舅母賠個不是。”

王夫人見差不多了,這時也打起圓場,道:

“林丫頭一時不查,說錯話也是有的,咱們做長輩的多擔待些。”

“哼!”

邢氏聞言,冷哼一聲。

也不知是對黛玉,還是對王夫人的不屑。

賈母這時朝黛玉伸手,黛玉忙過來讓她拉住。

“玉兒啊,你也別往心裡去,你大舅母也是被馮淵氣的,才會如此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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