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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無相。”
但對上那雙純黑的瞳孔時, 一抹寒意蛇一般爬過了老城祝的脊骨。
四無相。
它原本是佛宗禪心的一部分,隨著佛宗普渡與天下武道的相互流通,後來它被刀客和劍客引申為拔劍揮刀時的一種得道境界。
即“無天相、無地相、無人相、無眾生相!”
中土十二洲,習武之人數不勝數,但能達到這四無相境界的寥寥無幾。它要求將利害、成敗乃至生死都置之度外!要求心如空穹, 無塵無埃。棄萬物者, 方可得萬物!……但這怎麼可能?誰都知道太乙小師祖是個初到枎城就能為一頓飯攪得滿城風雨的人, 一個簡直得用全天底下的繁華供著養著的人!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心無天地,無眾生也無自己?!
仇薄燈低垂下長長的眼睫。
火光在他素淨的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橫劍於身前,蒼白的手指按在劍脊上,一寸一寸地移動, 猶如正在舉行某種古老而莊嚴的儀式。隨著指尖平穩地按過劍身, 遠處的老城祝只覺得一線極深的寒意透骨而來。
老城祝不敢再繼續等待,雙刀一振, 大喝一聲, 虎撲而出。
仇薄燈的指尖壓過劍芒,劍平滑地揮出,在半空畫出一道完美的半圓。
隨著極細微的, 彷彿是一根針刺入砂紙的聲音,東三街的火,在一瞬間被分為了上下兩重,直到下一刻長風襲來,才又重新連成一片。
老城祝虎口發顫, 幾乎握不住刀。
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萎靡了下去。他瞬間喪失了繼續作戰的勇氣,轉身就要逃走。
仇薄燈沒有追。
咚。
老城祝剛一轉身,就面朝神枎地“跪”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平滑如鏡地分離了。他剛剛用雙刀架住了仇薄燈的那一劍,但劍氣卻直接透過雙刀,將他攔腰劈成了兩半,連帶地將天靈三魂一起震碎了。
仇薄燈看著老城祝跪在神枎前,面無表情。
片刻,他身體晃動了一下,向後摔進餘火裡。
枎葉投下的銀光,落進他漂亮的純黑眼瞳。
如夜晚的天幕綴了一顆微小的星辰。
……………………
羆牧的青銅長戟重重地砸落到地上。
“原來……你、你是……”
他低下頭,看著洞穿胸口的緋刀。他的話沒能說完,就被緋刀絞碎了心臟。
師巫洛漠然地抽回長刀。
羆牧一動不動,身體就像陳舊的牆面一片片地破碎,剝落。他的臉上浮起一個非常扭曲笑容,他想起來先前師巫洛說過的話……這個瘋子說,他發過誓。天上天下,人人神神妖妖鬼鬼,誰沒發過一兩個誓?但誓言也僅僅只是誓言,除了寥寥幾許毅力出眾者能夠做到,剩下的大多只是懦弱者的無力和不甘,最後化為被遺忘乃至被背棄的塵埃。
可這個瘋子發的誓……
那哪裡是誓啊?
是……是……
劫難。
註定要發生的劫難。
師巫洛推刀入鞘,右手袍袖捲動間,露出腕上扣著的一枚鐲子。一枚雙夔龍的暗金古鐲,和仇薄燈左手腕上扣著的一模一樣。他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了。
一蓬金塵在濃稠的瘴霧中炸開,紛紛揚揚地落下。
天外天,上重天,神龕閣
閣中燈火如晝,一盞盞長明燈點在一塊塊黑沉漆金神碑前。龕閣中沒有風,但其中一盞長明的火燭忽然搖了一下,火光閃爍間,照亮對應神碑上刻的名字“東野之神羆牧”。
咔嚓、咔嚓。
先是一道裂縫,轉眼間密如蛛網。
啪。
神碑破碎,長明燈滅。
咚——咚——咚——
雲霧繚繞處,忽然響起了沉重的鐘聲,鐘聲穿透雲層,在高高的蒼天之上迴盪。冥冥之中,一尊尊古老的存在猛然自沉睡裡驚醒。
…………………………
城北門。
驚鴻舟降落在一片廢墟裡,不過就算山海閣閣主本人親自,也很難認出這艘飛舟就是他珍愛多年的“驚鴻”了:十丈長三丈高的飛舟現在縮水成了八丈長二丈高,尖而修長的首尾不翼而飛,緊密排列的肋骨板裡凸外陷,鶻翼般的纖長披風板像鴨子的翅膀被退了毛,至於三片玉貝般的帆就更別提了……只剩下最後一小塊,可憐兮兮地垂在折了的桅杆上。
船上,左月生、陸淨和婁江三人東倒西歪地癱了一甲板。
婁江支撐著身,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一步三歪地挪到驚鴻舟的船舷,慢騰騰把自己掛了上去,向下一張口,頓時哇哇大吐起來。
“姓婁的……”左月生正面朝下,趴在船板上,有氣無力地動了動手指頭,“行行好,拉我一把,我在這吐,會被隔夜飯嗆死的。”
婁江沒理會他。
這廝,真的太不當人了。
之前他在半空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你們來替我開一下驚鴻”,這兩個孫!子!充耳不聞,結果一遠離城中心,左月生就夥同陸淨生拉硬拽,把船舵搶了過去。船舵一落到左月生手裡,婁江就把眼一閉。
飛舟一到左月生手裡,那就不叫“驚鴻”了,叫“驚魂”!
能把飛舟開一艘報廢一艘的,十二洲連海外三十六島,獨山海閣少閣主一家,別無分號。
“婁江?婁師弟?婁哥哥——”左月生捏著嗓子喊,“好哥哥——”
“嘔!”
倒在一邊的陸淨瞬間撲騰撲騰爬起來,抓著船舷吐了個天翻地覆。
“你嗆死吧!”婁江方才就差把自己的腸子一起吐出來,吐到口鼻都是酸水,此時就像根麵條一樣,靠著船舷軟踏踏地滑了下去,雙目無神,已然超脫了世間凡塵,“回……回山海閣後,我就跟閣主提請去駐紮不死城……這世界上,姓婁名江的,跟姓左的胖子不能共存。”
“你……為什麼不早說?”
陸淨一邊吐一邊斷斷續續地問。
回想起剛剛無數次飛舟貼著地面山石擦過,無數次牆垣角樓從鼻尖刮過……這關城門的一路上,大半驚險居然不是來自打瘴霧裡躥出來的魑魅魍魎,而是來自開船的左月生。
陸淨覺得自己從此以後可能會得一種無藥可救的病,一種能生白骨活死人的藥王親爹都治不好的病。
叫“見舟欲吐”。
“呵呵,”婁江無師自通地學會用最簡短的音節表達最強烈的憤怒,大概古今中外,人的感情總是共通的,“你們讓我說了嗎?”
這還真沒。
陸淨先前哪裡曉得左月生開飛舟是這個德性,一腔熱血腦子犯渾。左月生揮臂大喊“以生死之交的名義,把這傢伙拽開”,陸淨就幫他把婁江拽起來了。現在想來,當時婁江的確想對他說些什麼,但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
等船舵到左月生手裡後……
也就沒他們說話的餘地了。
陸淨理虧,只能訕訕地笑,急忙調轉槍口:“左胖!你自己開的飛舟,怎麼還暈成這個樣子?你丟不丟臉?”
“放你的狗屁!”左月生艱難地把自己翻了個面,“大”字型鋪了一船板,“老子這是暈的嗎?老子這是靈氣透支犯噁心,開飛舟不用靈氣啊?你丫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
婁江和陸淨異口同聲:“呸!!”
“……咳咳,不說這個了。”左月生趕緊岔開話題,“你們看,枎木的光恢復原樣了,仇薄燈應該也好了。仇大少爺還真是……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就話本裡經常寫的,平平無奇的掃地僧其實身懷絕技,吃肉喝酒的和尚其實是個真羅漢?”
“那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陸淨沒好氣地說。
左月生用後腦勺拍了下甲板:“對對對!就是這句話,你說姓仇的是不是簡直就像眼下那些嬌滴滴小姑娘最愛的話本主人公?”
“這一套早就老掉牙了!”陸淨目光充滿鄙夷,“我來枎城前,醉風閣的姐姐妹妹們,最喜歡的是揹負罵名的劍客,忍辱負重後與邪祟同歸於盡,以身殉道,名流千古。上次有個《悲回風》的摺子就這麼寫的,投的花擲的果多得差點把說書人砸死。”
“我操!”左月生“砰”彈了起來,“呸!呸!呸!你可別烏鴉嘴啊,走走走,趕緊地來去看看,仇大少爺有沒有‘名流千古’了。”
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拉船舵。
婁江和陸淨瞬間如猛虎撲人,一左一右,把左月生拖到了一邊。在左月生大呼小叫的抱怨裡,婁江掌握了驚鴻舟的控制權。
“婁兄,你來開。”陸淨面目猙獰,“開慢點!穩點!”
婁江點點頭。
驚鴻舟緩緩地扇動殘破的披風板,緩緩地離地,緩緩地向前……老半天過了,驚鴻舟移動了半丈。
“這也不必。”陸淨委婉地說。
“不是。”
婁江面無表情地抬頭,指了指穩如老龜的驚鴻舟。
“它壞了。”
啪。
最後小半塊船帆帶著繩索,從半空砸下,不偏不倚,正中陸淨的腦袋。原本還在鬧騰的左月生縮了縮脖子,尷尬地笑了兩聲,不敢說話。
陸淨:……
得了,下船用跑的吧!
仇大少爺!你可要千萬撐住啊,千萬別真以身殉道了!
…………………………
“我還不如去死!”
仇薄燈失聲痛罵。
東三街的永珍八週伏清陣橫七八豎地倒了一地,老城祝還在對著神枎“跪地謝恩”。而仇薄燈自己翻身半跪在火裡,人雖然還沒以身殉道,但已然是不想活了。
疼!疼!疼!
太疼了!
什麼無天、無地、無眾生沒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疼”這麼一個念頭,他渾身上下疼得彷彿每塊骨頭都被砸碎了,每條血管裡都有火在灼燒,血肉不是血肉,筋骨不是筋骨,人也不是人了,想暈都暈不過去。
“破劍!你不是一直想斬了我這個邪祟嗎?來吧現在就動手!快點!”
太一劍被他丟在不遠處的地面,聽見這話連動彈一下都欠奉。
仇薄燈眼尾泛著潮溼的紅意。
他踉踉蹌蹌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從地上撿起恢復雪亮的太一劍,手指疼得不斷顫抖。抓住劍後,仇薄燈強行穩了穩手腕,二話不說,乾脆利落地就揮劍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比起疼!他寧願死!
劍鋒還未觸及肌膚,仇薄燈的右手就被人緊緊扣住了。
抓住他腕骨的手,哪怕被火光印著也顯得格外蒼白,指節分明,修長有力。一節深黑的衣袖下,露出枚暗金夔龍鐲。
屬於年輕男子。
“疼嗎?”他倉皇地移開視線,“抱歉。”
仇薄燈盯著他,發現這人的睫毛很長,垂下來的時候把那片銀灰的沉靜遮住,就顯得有點不知所措,茫然得很聽話的樣子……
太好欺負了吧?
微妙地,仇薄燈發現自己死了八百年的良心突然復活了一點。他清清嗓子,難得收斂:“開個玩笑,我們沒有想要冒犯神枎。”
說著,他就要站起來,手剛要收回去,就被握住了。
祝師一手提燈,一手拉著他,起身的同時一用力,把他也拉了起來。在仇薄燈要說什麼之前,他便鬆開了手,好像剛剛的動作只是順帶的一個幫忙。
“是有什麼事嗎?”祝師問。
他一揮袍袖,被定格在周邊的所有事物終於擁有了它們自身的重量,像暴雨般稀里嘩啦地往下掉。下邊的左月生三人被樹枝樹葉砸得抱頭鼠竄,他和仇薄燈站著的地方卻乾乾淨淨,連片葉子都沒落到頭上。
剛剛撲下來的灰鳥收斂雙翼,落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側過頭,冰冷的金黃眼睛地緊緊注視他們的舉動。
仇薄燈審視了它一眼。
的確就像白天猜的那樣,是只足有兩丈多高的猛禽,儘管對趕到的少年祝師十分畏懼,但目光依舊傲氣鋒銳,敵意深重。羽翼根本隱約能夠看到血色,在襲擊他之前,這只巨鳥就已經受傷了。
比葉長老的禿尾巴鳳凰順眼多了。
“來找一塊玉佩。”仇薄燈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下,然後指了指落在一邊的灰鳥,“可能是被它叼走的。”
祝師沉默地點點頭,走向灰鳥。
灰鳥展開雙翅,它方才對仇薄燈發動進攻的時候,帶著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氣從極高的地方撲下,轉瞬即至,是名副其實的雷霆一擊。左月生三人剛聽到風聲,它的利爪就籠向了仇薄燈頭頂,但比起利爪,它的長喙才是真正兇狠的武器,尖銳有利,屈起脖頸後在極短的距離內發起一起扭斷人的腦袋不會比扭斷一隻兔子的頭更費力氣。
祝師衣袖寬大,沒有帶刀也沒有佩劍,只提著盞普普通通的紙燈籠。
他就那麼簡簡單單地走了過去,風吹衣襬,人影清瘦。
灰鳥好似精鐵般的長喙沒能啄出去。
它僵立住了,一動不動。如果細看它的絨羽會發現,與其說它的姿勢是在預備著進攻報復,倒不如說是一種極度恐懼又不能退縮的情況下展示出的色厲內荏。
祝師把手放到它的翅膀上,安撫了一下,口中發出一串低沉柔和的音節。
灰鳥漸漸平靜下來,以類似的聲音回應。
左月生、陸淨和葉倉三人見他走開,就探頭探腦地過來和仇薄燈匯合.
衝著剛剛那陣劈頭蓋臉的樹雨,他們就覺得要是不表明自己是和仇薄燈一夥的,恐怕會毫不留情地幹掉。
“靠啊,”左月生瞅著那邊,驚得直嘬牙,“你們祝師這麼牛逼的嗎?還能跟鳥說話?”
“這有什麼,”葉倉粗聲粗氣地應,“祝者,以天地為師,上能通神,下能達物。城祝司裡就有萬物語的雜學,別說鳥語了,跟王八說話都沒問題。”
“那你會嗎?”陸淨好奇地問。
葉倉:……
這個姓陸的,是真他娘的討厭。
“顯而易見,他不會。”
仇薄燈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別當面揭人短,不客氣地補了一刀。
葉倉臉黑了。
這個姓仇的,也一樣討厭。
“你們剛剛很有活力對不對?”仇薄燈提著劍,和顏悅色地問,“是不是就跟戲臺下蹲著一樣?是不是就差了點瓜子點心?”
左月生三人下意識地點頭。
蹲戲臺哪有他們剛剛蹲樹杈來得刺激?這可是親眼目睹的“色令智昏”好戲啊!
什麼英雄救美,什麼一見鍾情,向來只在說書人的驚堂木裡流傳。但剛剛少年祝師提燈出場,卻是活生生的英雄救“美”——雖然仇少爺金玉之下都是敗絮,但皮囊確確實實是美。更別提,這位趕來的祝師後面又極具耐心地為仇薄燈打理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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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頭髮有關的,有些時候是件非常微妙的事。
文人墨客用青絲,用情絲,用雲鬢,用煩惱絲……用所有纏綿悱惻的詞來形容它,彷彿什麼心事都能悄無聲息地藏在三千髮梢裡。於是明明只是簡簡單單地解個頭髮梳個頭,卻突然讓三個血氣方剛,介於男人和孩子之間的少年看得面紅耳熱。
但大家都要面子,誰也不肯表現出來,就只好胡亂插科打諢。
陸淨一直冥思苦想著,仇薄燈一問,他頓時一拍掌:“對了!這叫……”
“叫什麼?”左月生和葉倉異口同聲地問。
仇薄燈踹人的動作一停,有些好奇陸傻子能發表什麼高論。
“燈影紅衣美人俏,烏髮緩解慢插簪!”
陸淨激情得覺得給他一根毛筆,他能立地寫八百折戲。
陸十一郎活了近二十年,頭遭發現自己居然還有說書人的天賦。以後就算被親爹趕出谷,也不怕餓死了。
“妙啊!”左月生和葉倉用力鼓掌。
砰砰砰。
瞬息間,三人幾乎不分先後地被仇薄燈面無表情地踹了下去,人在半空一邊笑著,一邊張牙舞爪地伸手抓樹幹抓藤蔓地掛住。
“玉佩在枎樹頂上。”
仇薄燈要跳下去各補一劍的時候,祝師走了回來。
灰鳥跟著他過來了。
二丈高的巨鳥收攏雙翅在樹上移動有些笨拙,像大型走地雞,看起來格外滑稽。但等它到了面前,投下的陰影卻像一片從天空落下的烏雲。它低垂下身,把羽翼送到仇薄燈面前,發出輕柔的聲音示意他爬上來。
——仇薄燈白天猜得不錯,這只鳥性格其實真挺好的。
就是剛剛不知道為什麼,反應那麼激烈。
“仇大少爺!帶一帶我們!帶一帶!”
左月生麻利地爬起來,厚著臉皮又躥了回來,活生生地演繹了什麼叫做“靈活的胖子”。其他兩個人有樣學樣,跟著跳了上來。
“仇少爺人美心善!”左月生聽著逐漸變大的喧譁聲,瞅見枎城裡火把越來越多,趕緊狂拍馬屁。這要是不跟著仇薄燈和祝師兩人走,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