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自天外天的銅人手壓下的時候, 懷寧君止步,眺望湧洲的方向。
“以命殺啊……”
雖說鷸蚌爭漁翁得利,天外天與師巫洛的廝殺不論是哪一方勝出, 對大荒來說, 都有機可乘。但比之下, 大荒更傾向於天外天。
若師巫洛被打散,迴歸無, 亦或者更徹底一些, 被徹底抹去意識, 那麼天外天降人間, 十二洲被煉化為洞天福地, 短時間內有天神統治, 或許會更難吞噬一些。但被煉化成洞天福地的十二洲,像原本自由湍流的江河,被禁錮於庭院中,成為一灘死水。
要知道, 死水算佔地再廣闊,也有蒸發殆盡的一天。
正因如,在次人間與天外之爭中,大荒有意無意地送給了天外天份“大禮”。
一是關於師巫洛身份的猜測。
鱬城陣中,懷寧君曾與師巫洛交過一次手。在那次短暫的交鋒中, 師巫洛曾以一簡簡單單的“禁”字, 定格了時間和空間,強行滯澀懷寧君的前衝之勢。那絕非修士和巫族能夠做到的事。反倒是與月母和經女藉助鵷鳥的啼鳴, 來制止日月,使之錯行有幾分似。但遠比月母和經女更加強大。
神、妖、人、鬼之間一直有很清楚的貴賤之分。神最為尊貴,鬼最為卑賤。
那麼, 能夠凌駕於天神之上的,應該是什麼?
什麼存在能更迭日月?
什麼存在能禁錮空間?
答案太過悚,悚到天外天不得不放下傲慢,與天外天進行了一次彼心知肚明的“合作”……這一次的湧洲之圍,天外天利空桑來觀察師巫洛,如果他真是天道,便立刻降神加以抹除。如果他不是,便接住這機會,請神君第三次踏上死路,從而打破人間與天外天的分界。
空桑百氏野心勃勃,自以為天外天是他們的底牌。
可在天外天眼中,他們不過只是引蛇出洞的棄子。
秉鞭作牧,馭之以術。
空桑百氏從來都沒有將自己當做“凡人”,他們是古神的後裔,傳承古神血脈,傲慢地活於扶桑之下,視仙門,洲城為自己的放牧之地。若不是這種牧者心態,他們又怎麼會因一魚之爭,更改一城之日月?而天外天看他們,也和他們看仙門看洲城沒什麼區別。
熙熙攘攘,權來利往。
想想真是可笑。
“荒君?”
跟隨在懷寧君背後的荒使察覺到他的恍神,小心翼翼地輕聲詢問。
“要派人進湧洲嗎?”
“不了,”懷寧君收回目光,“我們做的夠多了,情形還未明了,不要忙著下注。”
情形還未明了?
荒使咀嚼懷寧君這幾字,有些駭。
方才銅掌隻手遮天的時候,哪怕他們身處大荒都能夠感覺到那種天外按向人間的沉壓力。說的這荒使在之前也暗中籌劃過不少大事,比如西洲御獸宗斬殺石夷的一戰,是由他主使的,但在那一瞬間,他依舊有種自己渺如螻蟻的感覺。
可懷寧君卻說“情形還未明了”。
那天道化形的師巫洛該強到什麼地步?
這不應該啊。
既師巫洛的真正身份是天道,那麼他的實力便與人間息息關,人間越繁華,他越強大。可如今的人間,瘴霧還在流轉,仙門還在與妖族殺軋,惡念叢生,各自難保……這樣的人間,怎麼與天外抗?更別提,前段時間,燭南大劫,清洲山海閣受到創,對應的,師巫洛實力也該有所減損才對。
天外天大抵是抓住這一點,才在廝殺之前,隻手遮天,令十二洲陷入一片冥穢。
懷寧君看出了他的疑慮,微微搖,低聲道:“沒那麼簡單。”
沒那麼簡單。
他總覺得師巫洛身上有哪裡不對……不僅僅是天道冥靈化形。可到底是什麼,懷寧君一時半會也猜不到,只隱約覺得,若天外天掉以輕心,恐怕會像他在鱬城一樣,栽一不小跟。
如果不是實在無法分身,他真該親自前往湧洲。
濃墨般的霧翻卷流過,霧中燈火搖曳,照出懷寧君側臉,線條微寒。旁邊的荒使不知為有古怪的感覺,感覺他對於那為“師巫洛”的天道,有著很深很深的敵意……那種敵意無關大局,無關對立。
但很快地,懷寧君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淡淡地說了一聲“走吧”。
荒使壓下腦海中隱約的猜測,恭敬地應是。
比起在大荒中寸步難行的鬼谷子,以懷寧君為首的這支荒使隊伍,在黑瘴中往來速度可謂是快到了一種難以想象的地步,堪稱一步千里。這也是所有魂魄在瘴霧中行動的點,死魂無,瞬息千里。是故,怪異雜記中常寫人死之後,“身如鴻羽,飄忽間,便越了千山萬河”。
荒使雖非死魂,但墜邪後,命歸大荒,也跟魑魅魍魎沒什麼差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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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南,山海閣。
密室中靜得如千萬載的時光凝寂,凝寂裡塵灰騰起又散去。左月生死死地盯著陶容長打放到他面前的木盒和張平攤在銅案上的布帛。木盒裡盛放著的是仇薄燈讓半運算元轉交的牧天索碎片,而布帛上則是精密描繪的圖紋。
左邊一張是之前陶容長前往枎城,從神木古枎上描繪下來的符文,右邊那一張是根據牧天索碎片復原出來的空桑牧天文。
者大體同,但右邊的牧天索符文在單迴圈中,卻多出一道軌線。
“天工府認為,這道軌線是來汲取一些東西的,至於什麼目前還不下結論。”陶容長道,“但它構成了一‘上下通’的渠道,來聚集某些東西,使之上升。牧天索位於蒼穹,蒼穹之上只剩下一地方。”
“天外天。”
左月生幾乎是一字一頓,從牙縫裡擠出了這三字。
鶴嘴銅油燈花迸濺。
年輕的山海閣主總顯得可親的胖臉在這一刻,忽緊繃堅硬,彷彿一張青銅焊鑄成的面具,腰間一柄青銅陌刀在刀鞘中發低沉的轟鳴,震得排長明不滅的銅燈盞同時搖曳起來,火光明滅間,密閣高處歷代閣主的刻像肅殺冷冽。
不過很快,青銅陌刀恢復了平靜,彷彿剛剛的轟鳴只是錯覺。
“那從牧天索這邊查起,這條線再往上刨,應該能刨出點東西。”左月生把木匣和布帛一起收起來,他惦記著陸淨和不渡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傳回訊息了,不願意再在地底浪費時間,起身要回山海大殿去。
在要穿過地底第二層密閣,進入山海大殿的時候,左月生猛地停住腳步。
密閣第二層整整齊齊立了許多發出微光的玉牌。
每一塊玉牌都刻有一字,對應一位山海閣的閣和年輕代值得關注的弟子。而在刻,有一排玉牌爆發出刺眼的光芒,後接二連三地“咔嚓”破碎。
同左月生一起出來的陶容長失聲:
“不!是鎮守不死城的長們!”
左月生臉色大變,猛轉身。
一出密閣,剛進山海大殿,便差點與等不急的高閣迎面撞。
高閣匆匆一撩衣襬,咚一聲跪在地上:“閣主!不死城告急!二十六長殉道!馳援刻不容緩!”
……………………………………
不死城。
它不屬於十二洲的任一洲,是一座位於海中孤零零的城。金烏也,玄兔也,都很難飛到這裡,這裡是真真正正的“日月不駐”之地,常東無夏,黑水環繞,水中有不死之魚,因常被叫做“不死城”。
其實它還有一字:
南辰。
奇形怪狀的死魂野鬼一又一,潮水般撞向人間南陲的這座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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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垣高一百二丈,厚三六丈,週六千三百四十九丈,在濃墨般的霧裡拔地而起,城牒睥睨連排而去,城樓簷歇山而立,從屋脊到齒垛起伏的線條邊緣都勾勒著一道水銀般的微光。死魂一撞上去,泛起水銀般的漣漪。
微光來自城池正中間一座高塔。
塔有九百九十九層,高聳巍峨,有若立柱。遠遠看,會覺得像是一位披了身雪衣的劍客,站在天地之間,沉默對抗滿世界的魑魅魍魎。
這是仙門守衛的人間地。
不同於普通的城池,不死城作為南辰極所在之地,幾乎每一天都在承受來自大荒的壓力,是人間與大荒對抗的烽火臺,也是不論犧牲多麼慘烈,都絕對不能失守的地方。因才需要每隔三百年仙門輪換一次。
今年輪鎮不死城的是清洲。
是剛經劫難元氣大傷的山海閣。
這便是大荒“送”給天外天的第二份大禮。
任憑師巫洛有再多的古怪詭異之處,他終究還是這人間的天道,這承運冥冥蒼生氣機所化的冥靈。
若人間遭劫,蒼生蒙難,師巫洛自要跟著一起受創!
當初神君復生引起的那一場大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城池百不存一,對他的影響便極深。否則,太古末年,神君以血肉滋養山河,送給他一繁榮的人間,他早該化形了,必拖到最近的一千年?
一聲沉悶的巨響。
城門轟洞。
懷寧君銀甲白袍,穿過城門,領著諸鬼諸惡走向不死城正中心的高塔,一顆死不瞑目的守城長顱滾落在地,血光迸濺,一守城的弟子不斷倒下,被啃食成一具具血淋淋的白骨。
按道理來說,城門不該得如之快,奈守城的長中出了一臨陣叛逃的懦夫。
懦夫毀掉了城門上的陣法。
一叛徒葬送二十六長,葬送成百上千的精銳弟子,甚至很有可能葬送整人間。
一人為惡,罪深孽。一人為善,善微力薄。
神君死期其實從一始註定了。
神的傲慢,妖的暴戾,人的貪婪,鬼的不甘……闢四極本來是錯誤,所有曾經並肩而行的,註定分崩離析,晦暗才是這世界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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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召集諸位閣的海號再次響起。
燭南九城的人們原本因為蒼穹驟漆黑一片,天地間充斥一種將要被碾壓成齏粉的壓力而惶惶不安,海號聲為他們的這種不安再次蒙上了一層不詳。
面闊九間的山海大殿依舊巍峨肅穆,殿中依舊明燭萬千,但錯金銀紋銅案後跪坐的山海閣長們人數明顯比以前少了許多,令整大殿顯得格外空蕩蕩的。海號聲迴盪,最後一閣落座。
緊接著,高閣起身將不死城的局勢撿緊要地講了一下,沒有人對馳援有任異議,唯一的問題是……
“單憑我們山海閣一宗,恐怕是很難守住不死城。”
曾經參與過對陣月母的曲和閣聲音苦澀。如果是在之前,他們還不至於如焦急,但燭南浩劫時,不少閣主陣亡,許多精銳弟子身死,遇到這種平時也要全力以赴的危機,便變得格外捉襟見肘。
“守不住也得守!”左月生斬釘截鐵,“清洲各座城池,保留守城的必要人手後,其餘長和內門弟子立刻聚集,作為主力援兵,由呂音閣率領,趕赴不死城。”
呂音閣起身:“呂音領命!”
哪怕沒有過緊的金腰帶作為協助,左月生也坐得脊背筆直,聲音沉穩有力,在火燒眉睫的時刻仍能保持冷靜,將事情安排得緊緊有條。
“……”
“召集距離不死城最近的所有山海閣長,並所有願意受山海閣僱傭的衛律以上散修作為第一批緊急援兵,由……”左月生停頓了一下,這是最關鍵的一支緊急支援,不僅要破大荒的圍,與不死城中的殘餘山海閣守城長弟子匯合,還要與他們一起撐到後續主力援兵抵達。
而這一支援兵,很有可能到最後,百不存一。
陶容長剛要起身請命,忽從旁側傳來一道女聲:
“我來率領。”
聽到這道聲音,大殿內安靜了一瞬間。
聲音來自大殿右側的第一張銅案,銅案後坐著一容貌明豔的女人。
與殿堂中嚴肅沉穆的其他閣不同,她一身正紅的裙衣,妝容也極其豔麗。前閣主殉道不久,她這副打扮出在大殿中,堪稱無禮放肆至極。而大殿中沒有一人對有任異議。
因為她叫煙畫棠。
她是左梁詩的道侶,左月生的母親。
嫁給左梁詩之前,煙畫棠是長生門最受器的弟子。長生門與山海閣一直以來多有摩擦,關係不善。為了避嫌,與左梁詩結為道侶後,數百年間煙畫棠沒過問過山海閣哪怕一樁小事,更沒踏進過山海大殿半步。
但在不久前,繼位閣主的左月生因閣中事務,與閣們爭執。各執一端時,一柄金刀忽釘進了一閣身前的銅案。
燭火照出金刀刀身的刻篆,寫的是“畫梁”,字跡俊秀。
依稀是左梁詩的手筆。
那一天,天光從殿門外照進來,煙畫棠提著剩下的一柄金刀,逆光一級一級登上臺階……她穿了當初與左梁詩拜堂的那身紅裙,畫了春宵那夜的紅妝。她不為左梁詩服喪,也不再為誰故作端莊。
能讓她處處小心的人已經不在了,她顧忌流言蜚語有什麼?
從那一天始,山海大殿的金烏銅案後多了一道身影。
“我來率第一支援兵南下。”
煙畫棠起身,手腕上的鐲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腰間,有把金刀。
一畫梁,一詩棠。
詩畫無雙。
詩畫成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