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萬里臨近午夜之時，樂今上神黑著臉回來了。
梧桐樹上溪水蜿蜒，早上他們釣魚的用具還放在溪水邊上未來得及收。
可是……同他一起釣魚的人，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她會去哪裡？
他回到小巷中，沒見到她的那一刻，他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她被箐姬公主的人帶走了。
可是她卻沒在魔界宮中……
他深思沉重，緩步踱到溪水旁，彎下腰將散落的魚竿收了收。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握著魚竿，往樹冠中央的院子走去。
不論是落在魔族手中，還是她自己去了哪裡，他都不擔心她的安危。畢竟赤羽魔君已知曉她的身份，必定不會難為她。箐姬公主方才被他打傷修為散盡，亦無法對她如何。她那個人為人精明，必然也不會受旁人欺負。
只是……
萬一她聽到什麼，看到什麼……
樂今上神盯著腳下的梧桐葉眉頭緊皺，止不住心中的紛亂嘈雜的念頭。
萬一她知道了，她還會回來嗎？她還會嫁給他嗎？萬一她不回來又要去哪裡找她？找到了她又能如何？
嗯，找到她之後，他一定設個世上最難破解的結界，將她圈住，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放走她。
可是找不到呢，又或者她不肯跟他一起了呢？然而就算把她困在身邊，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必然不肯再將心放在他身上了，這樣也可以嗎？
他嘆了口氣，挪著沉重的步子繼續往前走。
無論如何，這次他一定會護住她的。
小院中一片漆黑冰冷，他心中那一絲絲期待之感也隨之熄滅。
陳舊的院門發出吱呀一聲，他推開門，立在院中，心中一片空蕩不知所措。
他一人在此處住了幾十萬年都從未覺得日子難熬過，這才過了幾日而已，他便覺得這裡太過孤寂寧靜，太過寒冷了。
“神尊？”
他屏息抬頭，只見那漆黑的屋中探出一個漆黑的瘦小人影。
見他抬頭，那人影從門後鑽出來，小跑著到他面前來，拽住他胳膊不由分說的就往屋中拖。
“神尊，你怎麼才回來？你到哪裡去了，怎麼不在那裡等我？”她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埋怨道，“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麼！”
他定定的看著她，許久才道：“我回去找你時，你已不在了。”
“是啊，買的東西太重，我就先回來了。如今看來我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她指了指外頭漆黑的天空，拉著他進了屋。
屋裡沒點燈，同外面一樣一片漆黑不見五指。
“沒睡怎麼不點燈？”他被她拉著坐在桌旁，鼻端聞見一縷魚肉的鮮香。
“琅玕上仙說，你夜裡不喜歡火光。”
她不知在搗鼓什麼，聲音忽遠忽近，好一會兒才停在他身旁。
一束月白色光亮散在屋中，將屋子和她的臉照亮。
“這是月影珠，從前我師姐送給我的。”她捧著珠子坐在他身旁，擺弄著盤中冷透的魚肉。
“我做了魚給你吃。可是我等不到你回來，飯也冷透了。明早我再熱給你吃吧。”
她看著盤中的冷魚肉，他看著戳冷魚肉的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嗯。”他點了點頭。
“神尊，我沒買到新鮮辣椒，魚頭不能剁椒了，做成清燉的吧？”
“嗯。”他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神尊，我聽說這幾日城裡來了個不錯的戲班，明日我們也去看看吧？”
“嗯。”他又點了點頭。
“嗯，我得把想做的都做完，不然往後嫁了神尊你，我總得端莊些，不能到處亂跑為所欲為了。”
他看著她，伸手將她的手握緊，“無妨，我從不是個端莊的人，往後我們一起到處亂跑為所欲為，如何？”
“好。”她笑的格外燦爛。
很久很久之前，他曾想象過那個沒有面容的女子，笑起來會是如何。可到了如今，他卻已不能將眼前人，當作從前人了。
不知做了個很漫長的夢。
在那夢中的天上，總是掛著一輪圓得不可思議的“月亮”。那月亮看在夢中的她的眼中，很是神奇很是美麗，讓人止不住湊上去仔細觀賞的衝動。
“樂今哥哥，你說外面還有更美的月亮？”
“外面不止有月亮，還有多到數不清的美景。”他坐在老樹的枝椏上，垂著腿，低頭同她說。
“真好啊，如果我們能出去的話，就能一起去看了。”她的言語中充滿了羨慕與嚮往。
“遙兒，你從小生活在這裡，於外面並無瞭解。其實這樣也很好。外面雖然很美好，卻也很可怕。我之所以會有這般下場，亦是拜外面的人所賜。”他從樹上跳下來，走到她的面前。
“你沒有面容，這樣也很好。至少……你不會被面容侷限，這裡也沒有人會評定你。”
夢中的她聽完之後心裡反而更加苦惱，她不明白，從前那麼鼓勵她，那麼渴望出去的樂今哥哥，怎麼就突然就勸她不要出去了呢？
“樂今哥哥你是從外面來的人，你見過世道險惡，所以你才會對我說外面可怕，你見過外面的美景，所以你對我說外面景色很美。可是我什麼都沒見過啊。”
“不管是美景，還是人心，都因人而異。我什麼都沒見過，又怎麼會知道呢？你們所言的美醜，我都不知道。因為我本就沒有面容，也從未見過自己的樣子，樂今哥哥不知我心中所想，怎麼知道這樣很好呢？”
夢中的她，本來一人生活在這世界中自得其樂。可是自從這世界中有了外來人，她擁有的越來越多，知道的越來越多，期盼的越來越多，原本安逸的日子變得越發苦悶難耐。
原本，她只是隱隱的期望，有一個人可以陪一陪她。即使沒有，也沒什麼要緊，因為她自己過的也很快樂。
可是自從有了那個人，她又開始期盼可以跟隨那個人離開這裡，開始期盼外面的世界。
人為什麼得到的越多，就會更加期盼，想要得到更多呢？
這樣的苦悶並未持續多久，她已下定了決心。
趁著樂今哥哥閉關養傷的時候，她悄悄離開了他，往那“月亮”的方向飛去。
從前她不是沒這樣做過。只是每當她離那“月亮”百丈近時，都會被繚繞的佛音鎮退，無法靠近。
可是這一次，那股佛音卻沒能攔住她，她感覺自己身上的力量翻湧如潮，從未如此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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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知多少年，從她有記憶到如今，她頭一次靠近了“月亮”。
它是那麼明亮，那麼光滑，那麼巨大。它懸在塔頂虛幻的星空結界之中，那麼美麗而神聖。
可當她湊近之時，那純白無暇的“月亮”上，卻倒映出一個醜陋的人影。
那個人影又瘦又小，臉上一片混沌，沒有面貌。
從前，第一次見到赤羽魔君時，她心想，這個人長得有些奇怪，看了讓人不大舒服。第一次見到樂今哥哥時，她心想，這個人長得也有些奇怪，可是她喜歡看。
可是看到這個人影時，她只覺得可怖。
樂今哥哥曾說喜歡她，可是他怎麼可能喜歡她呢？他說的一定是假的。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喜歡自己的樣子。
自卑、難過、怨恨、茫然、生氣……她只覺得太多不曾感覺到的感情，一下子統統湧進了她的心中。
“你憑什麼說赤羽魔君難看？憑什麼賴著樂今哥哥，憑什麼要他娶你？又何德何能妄想跟他一起去外面，讓他永遠陪著你？”
“你不過是個無名無姓，沒人管沒人要的可憐鬼罷了。知足吧，外面也是你配去的地方？”
她的耳旁湧出無窮無盡的聲音，有的嘲諷，有的憤怒……
原本一直漂浮的佛音漸漸散去，那些駭人的聲音將她緊緊包圍。她很想說你們說的都不對，可是她心裡卻漸漸認可了那些言語。
是啊，她憑什麼？
“樂今哥哥不會喜歡我了……他不會喜歡我，他在騙我……他一定也覺得很好玩……”
體內的翻騰力量如狂風滾雷一般，令她難以抑制，痛苦的難以忍受。
她痛苦的掙扎著，卻怎麼都掙不脫，只覺得自己正被拉入更深更痛苦的深淵之中。
她仰天長嘯，終於不再壓抑身體中的狂力。那些嘈雜的聲音淹沒在她澎湃的神力之中，面前的明鏡突然發出一聲脆響。
蔓延的裂縫攀上鏡中沒有面貌的臉，一聲轟響之中，明鏡碎成百千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