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寧只能祈禱林暮可以活下來。太陽雖是他的主修命星,高達七旋,卻沒有多少治療效果。他自認為是個天生的殺戮者,而絕不可能是治療者,領悟的太陽法則自然與治療恢復毫不相干。他的法則是“君王”,正如太陽擁有被群星環繞的君王般的地位,他要走一條熠熠生輝的太陽之路,締造君王般的宏圖偉業。然而諷刺的是,他卻在這兒做了三年的階下囚。

在鎖元花林子裡,黎海寧能發揮的太陽修為僅相當於一旋左右。受法則所限,太陽星力蘊含的生命力量他能激發的也不過十之一二,何況他根本不懂治療類的星術,而林暮筋骨盡斷,生命垂危,這麼重的傷勢就算他有治療天賦也難以應付,只能是略盡人事罷了。他在林暮的心臟位置注入了一些星力,以求維持其心跳,之後便把這具破破爛爛的身體丟在一旁的草地上。

又一波飢渴無力的感覺潮水般湧來,像體內有成千上萬條蠕蟲,一點點吸乾全身血液。這是血靈噬心之術的強大反噬,這種血脈星術就像在體內孕育了一個魔鬼,若不給它餵食,它就要不停地喊餓,乃至敲骨吸髓,吞盡全身星力。這樣下去,唯一的結果就是自食星府——自己吞掉自己的星府本源,他將會死得無比悽慘。

其實他僅僅需要一條族人的性命,吸食一次,就將永久的解除飢渴。可是他在開啟能力的第一時間就被發現,然後被族老們圍攻制服,投進這鎖元花林,再也沒有抓捕獵物的機會。

黎海寧仰面躺在草地上,面色慘白,呼吸急促,就像一條乾涸水溝裡垂死的魚,可魚還能掙扎著甩甩尾巴,他連一絲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在星力充足的時候他還能忍受,但剛剛耗費了不少星力,他已經經受不住體內魔鬼的搜刮。這種來自血液中的壓榨,比任何肉體折磨都要痛苦。他睜著無神的眼睛,伸手想要抓住什麼,可他抓住的只有雜草,只有鎖元花刺人的藤蔓。

天色漸漸轉亮,白月的光輝悄然隱去。黎明將近的時候,黎海寧昏死過去。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相隔兩米,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是兩具僵硬的屍體。

林暮的心跳還在,但如此微弱,就像北風裡煤油燈上的藍色火苗,每一秒都可能熄滅。穀神星力也在緩慢地全身流轉,但是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隨全身的血液一起,變成一潭死水。黎海寧的太陽星力的確有效,讓林暮的心跳多維持了四個小時,但也僅止於此了。除非他還願意在林暮身上一次次浪費星力,期待那近乎萬分之一甦醒的可能。可是現在,哪怕他真的願意這樣做,也是自顧不暇。

林暮一動不動地仰臥在地上,頭枕著青草,右手伸向外側,無力地搭在青草中間。草叢裡有一株剛剛出土的嫩芽,兩個小小的葉片呈橢圓形,碧綠晶瑩,與周圍清一色的雜草有著明顯的不同。有心人一定會注意到,這片鎖元花林子裡只有兩種植物,除了鎖元花,就只剩那種誰都會無視的雜草,除此之外,所有植物在發芽之初,都會被鎖元花霸道的綠藤鞭打至死。可是這棵嫩芽例外,不知是不是因為生得隱蔽,鎖元花還沒有發現它。

它距離林暮的右手很近,近到一陣東風吹來它的葉子就會觸及林暮的中指,所以當東風真的吹過來的時候,林中葉片低語藤鞭如舞的時候,它的葉子歪過來在林暮中指上輕輕碰了一碰。只是不經意的一碰,那嫩小的葉片忽然顫抖了一下。林暮的中指緩緩浮出一道淡綠色的符文,而後他的穀神天賦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觸發,一點晶瑩如露的淡綠微光從他指尖飛出,飄落到那株小小的嫩芽之上,融入葉脈之中。

這並不是什麼保命的天賦,只是藉助植物修行,分享一點植物的感知。不過在植物的角度,它們更加喜歡這個能力,因為它會帶給自己蓬勃的生長之力。跟其它星體一樣,穀神星也有多個法則,而林暮的法則就是植物生髮。這帶給他與生俱來的植物親和本能。

小小的嫩芽接受了林暮的天賦之力,很快它的葉片上滲出一小滴透明晶瑩的“露珠”,葉片輕輕一晃,那“露珠”就飛起來,落入林暮乾裂的雙唇之間,毫不費力地擠進了嘴裡。

幾分鐘後,林暮那一下弱似一下的心跳終於穩定了下來,剩餘的穀神星力也開始加速了流動,不過這個時候已經不再是維持修行,而是自發修補損壞的軀體。它沒有太陽那樣明顯的恢復效果,卻也絕不似火星那樣毫無建設之力。修行人只要有一口氣在,星力就能夠對身體進行修補,只不過星力屬性不同,修為強弱不同,恢復速度也有差異。

林暮這條脆弱的小生命暫時活了下來。就像每一個生命的降生都是偶然,他能夠活下來也不過是偶然。可是生命就是這樣一場偶然的旅程,一個偶然的起點,無數個偶然的路遇,偶然再衍生必然,最終在必然或偶然中落幕。

太陽昇起來,照得整座山谷一派溫暖祥和。琉璃谷花草繁茂,四季如春,五彩繽紛的花瓣日夜在谷中漂游,花香四溢,美景迷人。整座山谷如一隻長頸大肚的酒瓶,瓶口朝北,最南邊是一座林木環拱的小村落,住著黎氏族人一百多口。鎖元花林位於山谷的東北角,屬於族人禁足的區域,平時根本不會有人靠近,只有一個人例外。

上午九點多鍾,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妙齡女孩向鎖元花林珊珊走來,她身著月白色長裙,裙腰處系著一朵明豔豔的黃色玫瑰,一頭長髮隨意地挽在腦後,兩朵黃色小花斜插在額前。女孩不算很漂亮,但渾身都散發著一股清新靈動的韻味,柳眉彎彎,眼似月牙,臉蛋紅撲撲的,笑意盈盈。她臂彎裡挎著竹籃,邁著輕快的步子涉過花間小徑,走到鎖元花林之外,摘下臂上竹籃,向林中喊道:“哥,我來啦!”

這聲音清脆如黃鶯出谷,穿越層層花樹,飄到花林的中央。黎海寧猛然睜開眼睛,一挺身坐了起來。外面是他的妹妹黎曉雲,他知道是她又來送飯了。不過就像往常一樣,他沉默著沒有吭聲。三年了,她每日送兩餐飯,風雨無阻,但他一直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

黎曉雲也沒有等他的回應,只是自顧自地說道:“哥,四爺爺又配出了一種新的花精,說是兌酒會特別好喝,我偷偷給你拿了一點兌在酒裡了,你嚐嚐好不好。”

她踮起腳尖,把竹籃高高舉起,然後催動星力,將竹籃拋向花林的中央。她只能用這種方式給哥哥送飯,頭一年竹籃經常會鎖元花藤截下,她就會再做一份送來,現在隨著修為增加,已經不會再發生那種意外了。

黎海寧伸出手,準確地將竹籃接在手中,一隻綠藤伸過來抽打了一下,見是個死物且不再動彈,就又縮了回去。竹籃裡有五張餅,一小瓶酒,一隻燒雞,一碟素菜,還有一壺溫水。他把竹籃放在一邊,拿起地上另一個竹籃,手一揚便拋了出去,那籃子裡都是空空的碗碟和酒壺。

竹籃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越過鎖元花林,準確地落在黎曉雲的手上。黎曉雲讚歎道:“哥你真厲害,修為一點都沒退步呢!海潮哥他們說,被鎖元花纏得時間久了修為就會廢掉,簡直是胡說八道嘛,嗯……”

似乎是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題,她忽然頓了一下,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轉而又說道:“八叔家的海明要結婚了,新娘子是海潮哥從外面找來的,聽說父母親人都不在了,長得蠻漂亮的。青雪那丫頭開始修行了,資質有近八百呢,是我們這四代人資質最好的了,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把我甩得遠遠的。唉,其實我這些日子已經很努力了,可是天生的資質差,你就不要老埋怨我啦,而且四爺爺總是說,修為不重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才重要,弄得人家經常有偷懶的心理……”

黎海寧在林子中央,一手拿著雞腿,一手拿著酒,那酒香醇濃四溢,跟雞腿的香味混在一起,勾得人口水都要流下來,但他只仰頭望天,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妹妹一件件數說著村裡的事。其實很多事情他都聽過了,有些事妹妹甚至說過不止一遍,但只要她在那裡說,他就在這兒認認真真地聽著。他很珍惜這樣的時光,因為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也許不出半年,他就會遭受血靈噬心的反噬,自食星府而死。

“……海星哥又添了個女兒,起名叫青梅,這都是第四個女兒了,不知為啥總生不出兒子,他前幾天還去問四爺爺找偏方呢,四爺爺還說,要研究個幫大夥生兒子的花精出來,青石那小子聽了可嚇壞了,喊著說祖爺爺祖爺爺千萬別,要是都去生兒子了,將來我可就娶不到媳婦兒啦!”

黎曉雲說著,自個輕輕掩著嘴笑起來,心裡卻想:這件事已經講過四遍啦,下次不能再講了,可是我想不起那麼多有趣的事講給哥哥怎麼辦?嗯,那就多隔幾天再講好了。

“哥,你好好吃飯吧,我不打擾你啦。我要回去了,還要幫四爺爺做事呢。”

唧唧喳喳說了半天,她也有些累了,當下便挎起竹籃,轉身沿原路返回。長裙柔曼如雲,拂過一地的青草野花。

黎海寧聽她腳步聲逐漸遠去,這才仰起脖兒灌了一大口酒,又張開大嘴撕下一口雞肉,在嘴裡使勁兒地嚼著,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好香,真是好酒……四爺爺的花精真是絕妙啊……”

他那亂蓬蓬的頭髮被風吹起,現出一張清削如山的臉。

狼吞虎嚥地吃了半隻雞,喝了半瓶酒,他忽然停下來,用無神的眼睛看了看林暮,一探手將他攝到近前。發現林暮還有心跳,黎海寧眼睛裡驟然恢復了幾分神采,翹起油亮亮的嘴角無聲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些猙獰。他把裝食物的竹籃放在一邊,又往林暮體內輸了不少太陽星力,然後新的一波飢渴感洶湧而至,身上的力氣像融雪般消退,他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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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五次,每次四個小時。黎海寧在這樣的折磨中又過了三天,卻如又過了三年一般煎熬痛苦。每次恢復的間隙他都要給林暮注入一些星力,盼著他醒過來。他怕對方受傷過重,變成不能動不能說話的活死人,那樣的話自己就會白忙一場,好容易看到的生路就又斷絕了。他現在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林暮身上,可林暮竟連續三天昏迷不醒,他心急如焚,越發煩躁不安。

他完全忘了,林暮能活下來就已經萬幸中的萬幸。

那株嫩芽又長高了一節,抽出了兩片新的葉子,但它仍然毫不起眼地隱在青草叢中。它沒再給林暮喂過露珠般的液體,看來那種救命的東西它也不是隨便就拿得出來。林暮的“樹人同盟”一直維繫在它身上,但也僅僅是幫林暮攝取一些新的星能罷了。它也救不了林暮的命,一切還得靠他自己。

陸續注入的太陽星力讓林暮的身體迅速煥發了生機,在穀神星力的全力輔助下,破碎的軀體在一點點地重新整合,只是這過程註定漫長而痛苦。年僅八歲的林暮從沒遭過這樣的罪,被人將全身筋骨捏斷摔碎又重新接續生長,就像下了一場地獄,那種撕裂神經的痛苦堪比刀山油鍋,生不如死。全身上下無處不在的劇痛讓他的大腦不願意清醒,可他沒有死去,終究不可能長睡不醒。

第四天清晨,林暮龜裂的嘴唇緩緩地蠕動了兩下,看口型似乎在叫“媽媽”。一滴清涼的水珠落入他雙唇中間,緊接著又是一滴。他是如此乾渴難耐,就像渴望雨水的一片荒漠,他微微張開了嘴巴,承接那一滴接一滴的水珠,而更多的水珠打在他的臉上,那裡滿是傷痕和血汙,一絲絲的冰涼,一絲絲的刺痛,但這痛比起全身的疼痛是那麼微不足道。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團團細小的葉子逐漸清晰,透過葉子間的空隙,那兒有一小片鉛灰色的天空,天空在下雨,一滴滴雨水把葉子打得噼噼啪啪地響,打得它們輕輕搖晃,它們卻綠油油地閃著清新的光。一些雨點帶著涼意從空隙中落下來,落到他臉上、身上,落到身旁的草葉上。

他彷彿回到了被抓來的那一天,那天同樣是陰雨連綿的天氣,屋後花坪蒙了一層綠霧如煙如紗,黑豆搖著尾巴在雨水浸潤的溼地上顛來跑去,月兒的碎花裙襬飄著擺著像一隻飛在雨中的蜻蜓,只是轉瞬之間一切便都模糊了,他只感覺到體內那個黑色漩渦在不停旋動,如此興奮,彷彿他越是痛苦,它便越是歡快,它像久旱逢甘霖的小小禾苗,喀拉拉地開始拔節生長。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呼喚,叫他不要死,不要死,原以為是媽媽的聲音,但反覆聽了許多遍他發現不是。可是好熟悉啊,會是誰呢?那聲音如此悲傷,如此急切,如此牽心扯肺,有那麼幾次他飄飄忽忽想要放任自己沉入黑暗的時候,就是那個聲音喚回了他。除了媽媽,還會有誰對自己這麼好?

是她嗎?是那個名叫張瑤的姐姐嗎?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聲音來自黑色漩渦,就在自己遇險的時候,那漩渦裡似有一股溫暖的力量想鑽出來幫助自己,可是被另一股力量阻止了,跟上次在海邊遇到章魚時一模一樣。他又想起了柳兒姐姐死時的那個夢,那一定不是夢那是真的,黑色漩渦裡藏著一片星空,那裡有兩個人,一個是壞人想殺自己,一個是好人一次次地救自己。她叫張瑤。

“張瑤……”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喉嚨裡發出呢喃不清的聲音,水聲嘀嗒,草色青綠,那聲音恍如穿越前緣,融潤入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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