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無歸不想說話,她默默地看了眼遊清微,又繼續往前走。

遊清微追上路無歸,跟在她的身邊沿著鄉道繼續往前走,不時朝路無歸看去。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為什麼路無歸看起來會如此的悲傷。她眼裡浸染的霧氣、臉上的神情,顯得迷茫而悽惶。

左小刺用劍拄著地有氣無力地跟在遊清微的身後,問:“還要走多久?要走到什麼時候?”

揹著遊敬曜的龍師叔喘著氣地回了句:“繼續走,至少得到村鎮上。這會兒太陽出來了,多曬點太陽驅散點陰氣、吸收點陽氣對身體有好處,不滿陰盛陽衰,睡下去就很有可能起不來了。”

路無歸走在鄉道上,寒風吹來,一片枯黃的落葉從眼前吹過,是片柳樹葉。她抬起頭,看到路旁的水塘邊立著一株只剩下零星枯黃樹葉掛在柳上的老柳樹。那老柳樹有了些年頭,粗壯的枝幹彎彎曲曲,上面佈滿斑駁的青苔,那垂落的細細柳枝掛在結實的粗幹上一縷縷一絛絛地垂下。

清晨的陽光灑落下在老柳樹上,像為老柳樹渡上一層金光。

此情此景,她好像看過了許多年。

依稀間,她聽見老柳樹下有童子在跟著老道士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冬收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有一條大白蛇,盤在她的身旁,那腦袋一耷一點,隨時要睡過去的模樣。也是這樣的陽光明媚的早晨,有陽光從樹洞裡透下來,照在大白的身上,還有枯黃的樹葉飄下來,落在它的腦袋上、掛在額頭的犄角上,它的頭一低,那柳葉就落在了她的臉上。

老道士喊:“專心點!”“啪”地一聲,書落在小童子額頭上的聲響傳出,驚得大白一下子把一雙綠幽幽的迷濛蛇眼瞪得溜圓地擺動著腦袋,聽著老道士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然後它晃著晃著腦袋——就睡著了。

她看著那老柳樹,想起往昔,嘴裡輕喃地念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冬收藏……”她每次念到“秋收冬藏”都會偷偷取笑大白到冬天總忍不住困所以也要藏起來。她想起往昔,臉上不由得露出一個笑臉,笑著笑著,淚水模糊了視線,喉間一片哽咽。

老柳樹沒了。

大白也沒了。

左小刺滿臉驚嚇地看著淚流滿面地反覆念著“秋收冬藏”的路無歸,叫道:“遊騙子,她不會是中邪了吧?你不會是在陰河給她喊魂的時候沒把她的魂喊回來,反而給喊丟了吧?” 路無歸看起來即像傻了又像瘋了更像中邪了,嚇得她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龍師叔他們面面相覷。都是幹這一行的,他們一眼就能看出路無歸沒有中邪。

遊清微連喊好幾聲“小悶呆”都沒得到回應,她拽住路無歸的手,強行把人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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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無歸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反覆地回想著她與大白相處的情形。她記得大白的樣子,可是她不記得自己的樣子,她不記得大白是怎麼不見的,但她不記得大白是怎麼死的,她努力地去回想,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熱騰騰的水灑下來,澆了她滿頭滿臉。她回過神來,抹了把臉上的水,才發現自己正站在浴室中。她站在花灑下,身上的衣服被扔在了浴室角落,遊清微正往她的身上抹沐浴露。

眼前的一切變得真實起來,念“天地玄黃、秋收冬藏”的聲音和大白的身影像是褪了顏色般一點點變淡變朦朧、變模糊。她看著遊清微,又想起了曉笙姐姐,曉笙姐姐也經常這樣幫她洗澡。

遊清微幫她洗澡、洗頭,熱水澆在纏在傷口上的染血繃帶上,混著血水往下淌。

遊清微幫她洗了頭和澡,替她擦乾淨頭髮和身上的水,拉著她出了浴室,給她穿上新買的保暖內衣和保暖褲後,把她往床上一塞,拉起被子蓋在她身上,便要回浴室,轉身的時候看見她在看她,愣了下,問:“回神了?”

路無歸“嗯”了聲,點頭。

遊清微說:“回神就好。”就鑽進了浴室裡。

路無歸扭頭朝屋子裡望去,見這屋子裡擺著兩張鋪著潔白的床單被褥的單人床,看起來像是賓館。她想了想,想不起來怎麼到這的,只記得剛才看到一株老柳樹想起了大白。

旁邊堆著一大堆新買的衣服,她弄不清楚是買給她的還是遊清微的,沒敢動,裹著被子窩在床上。

沒過多久,左小刺來了,提著一堆紗布、碘酒之類的東西,說是龍師叔剛才去買的,又說已經聯絡好車子,等洗漱好、把傷口處理下就可以回去了。

他們包的小鎮上跑出租的私家車,因為人多、身上有傷、還有刀,賓館老闆幫他們聯絡來的司機都怕遇到歹徒出事。遊清微出面跟他們談,花大價錢租了他們三輛私家車,對方才同意接他們這趟活。

路無歸跟著遊清微和左小刺坐一輛車,龍師叔和遊敬曜坐一輛車,小龍和乾哥坐一輛車。

左小刺坐上副駕駛位,把安全帶扣上,調整了下座椅的椅背就睡著了。

遊清微將身子往後一仰,頭靠在路無歸的肩膀上,閉上眼不到一分鐘就睡著了。

載她們的那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不時地拿眼看她們,還問路無歸是不是盜墓的。

路無歸本來不想理他,可她知道盜墓是犯法的,萬一這小夥子是個二缺把他們拉到公安局怎麼辦。她說:“不是。”

小夥子說:“那你們怎麼弄成這樣,還一個個帶著刀,你這麼漂漂亮亮的小妹妹跟著他們混這一行多不好。”

路無歸不知道怎麼接話,沒作聲。她見左小刺和遊清微都睡著了,她覺得她應該醒著,盤起腿閉目養神。

遊清微和左小刺睡得昏天暗地,就連中午吃飯都沒起來。

路無歸和龍師叔、三個司機在高速路旁的餐館吃了午飯就又上路了,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到遊老頭家。遠遠的就看到遊老頭和左嫻等在院門口伸長脖子朝這邊望著。路無歸聽到司機問她在哪停,便說:“前面站著兩個人的院門口停。”又把睡得格外香的左小刺和遊清微叫醒,說:“到了。”

車子在遊老頭旁邊停下,遊老頭和左嫻等在車門外,兩人都是滿臉急切。

左小刺下了車,腿一軟,差點沒摔地上。

左嫻趕緊扶住她,問:“傷到哪了?”

左小刺說:“被劃了幾道,流了點血,沒事。”

左嫻問:“要緊嗎?”

左小刺故作輕鬆地說:“不要緊,傷口都處理過了。”

左嫻看到她們三都還好,松了口氣,又問:“找到了?”

遊老頭熱切地看著她們,問:“真找到了?人呢?”

左小刺和遊清微同時朝路無歸看去,路無歸愣愣地扭頭看了圈左右,才發現只有她們三人坐的這一輛車到了。

遊清微說:“在另外兩輛車上,還在後面。”

左小刺說:“我先回屋。”她拿起她放在車上的劍朝屋裡走去。她睡了一路後,渾身肌肉痠痛得都不像是自己的。

小唐從院子裡出來,見到左小刺行動不便的樣子,趕緊把她扶進去。

遊清微比左小刺好不到哪去,她叫了聲:“小悶呆,扶住我。”又對左嫻說:“媽,還沒給路費。每輛車兩千,三輛車。噝!”

左嫻緊張地問:“傷哪了?”

遊清微有氣無力地說:“我渾身肌肉痠痛。”她又對路無歸說:“小悶呆,你抱我進屋。”

路無歸心說:“有這麼嬌氣嗎?”又見遊清微好像不是裝的,把遊清微抱進屋放在客廳的沙發上,然後看到丘大師和他的兩個徒弟從樓上下來。

又有汽車開到院門口停下,然後左嫻喊“敬曜”的聲音響起,緊跟著就有嚎啕大哭聲傳來,那聲音嘶啞悲切,好像是遊敬曜在哭,又聽到遊老頭在唸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又大罵:“你這混賬東西,不讓你去,你偏要逞能……”

丘大師原本朝路無歸走來的步子生生地拐了一個彎,直奔大門外去了。他那兩個徒弟也跟了出去。

路無歸下意識地朝坐在旁邊的遊清微看去,見到遊清微背靠在沙發上,眼裡含著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大概是覺察到路無歸在看她,又扭頭朝她看來,然後扯出一個笑意,拍拍她的手,說:“累了就上去休息。”

路無歸說:“我想吃供飯。”

遊清微應了聲:“好”,又喊了聲:“錢姨。”把錢姨叫過來,讓她煮碗半生熟的米飯,再把單獨養的那幾隻大公雞殺一隻直接把血澆在米飯上。

“錢姨”說:“老先生早吩咐過。”趕緊去把煮好的半生熟米飯盛了碗過來,又去院子裡抓了只大公雞。

路無歸湊到米飯前,她嗅了嗅香噴噴的米飯,接過“錢姨”手裡的大公雞,三兩下拔個雞脖子處的雞毛,再揪住雞冠露出大公雞的動脈血管、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往雞脖子上一抹,將雞脖子噴出來的血澆在米飯上。她把放完血的大公雞還給“錢姨”,奔到一旁供著的神翕前取出三支香點燃後,將香抵在額頭先敬了天地,然後將香往米飯上一插,就趴在飯前用鼻子吸著燃起的香。

她用力一吸氣,那香就燃得特別快。好聞的香火味順著香直往鼻子裡鑽,烘得她全身暖融融的。

癱在沙發上不想動的左小刺驚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睛都看直了。她激動地一把抓住遊清微的手,低叫聲:“遊騙子!”路無歸這是——鬼吃香啊!

遊清微早就見慣不怪了,淡淡地看了眼左小刺,說:“小悶呆是斷魂命,跟尋常人不一樣。”

左小刺想起路無歸能徒手爬陰井,走陰的時候一點都不怕陰氣,再看路無歸這麼吃香火,腦袋裡冒出一排問號。她問:“什麼是斷魂命?”

遊清微聳肩,說:“不清楚,只聽許爺爺說過那麼一嘴。”

左小刺和遊清微這幾說話的功夫,那三支香就已經燃光了,香全被路無歸從鼻子裡吸進了肚子裡。她端起碗,拿起筷子大口地扒著飯。雞血澆在白米飯上,生生地成了血泡飯,路無歸像吃鮑汁泡飯般吃得格外的香。她把一碗米飯扒得連粒米都沒有剩下,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碗,說:“明天還吃。”

遊清微輕輕地“嗯”了聲。

左小刺剛才還覺得毛骨聳然,再看遊清微這雲淡風輕的模樣,想了想,說了句:“好吧,是我大驚小怪。”

小唐揹著遊敬曜進了屋,遊老頭、左嫻緊跟在旁邊,一群人上了樓去了左嫻的臥室,丘大師的兩個徒弟留在了客廳。

遊清微起身,說:“小悶呆,你的手機在房裡吧?給莊曉笙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吧。”

路無歸一醒,說:“對哦,我還沒給曉笙姐姐說我回來了。”她起身就要上樓。

遊清微又叫住她,說:“順便抱我上樓。”

路無歸斜眼看了眼遊清微,又朝遊清微看去,見到她的臉色蒼白十分虛弱的模樣,過去背起遊清微上樓。

遊清微環住路無歸的脖子,將臉埋在路無歸的頸間,低低地嘆了口氣,低聲說:“我爸爸跟我想象中不一樣,我覺得好陌生,想靠過去,又不敢。”她問:“這算不算近鄉情怯?”

路無歸說:“不知道。”

她上了樓,正要把遊清微送進遊清微的臥室,就聽到遊清微說:“去你臥室。”

路無歸問:“為什麼?”

遊清微低聲說:“想你陪我。小悶呆,我很不安,總覺得找回我爸,有些事並沒有結束。”

路無歸想到遊敬曜身上的白鱗,還有遊清微被封起來的白鱗,想到大白的死。大白死了,欠了大白債的遊家人欠下命債背負著詛咒,這詛咒在血脈裡報復在子孫後代身上,世世代代受著血咒將來都會變成怪物,比死還慘。她覺得遊清微挺可憐的,孽又不是遊清微作的,卻要揹負詛咒。遊總人挺好的,遊清微也不壞,遊敬曜的相貌堂堂也不像是惡人……

路無歸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遊敬曜不像是壞人,怎麼會欠下這麼大的業債被種下血咒?大白那麼好,要不是死得特別慘死時的怨氣特別種,是絕對不會給人種下這種禍延子孫後世的血咒的。

“小悶呆,小悶呆!”

遊清微的聲音把路無歸驚醒,她“啊”了聲。

遊清微說:“又發什麼呆?進屋。”

路無歸“哦”了聲,把遊清微背進自己住的客臥,放在床上,然後從床頭櫃裡翻出手機、插上充電線就給曉笙姐姐打電話報平安,結果曉笙姐姐的手機關機。她又給莊富慶打電話,莊富慶跟她說曉笙姐姐剛剛才給他打了電話,已經上了飛機要回來了,還問她在曉笙姐姐的同事家聽不聽話,又問她怎麼手機老關機。

她不知道說什麼,就聽著莊富慶說。莊富慶又說她收別人肉幹的事,說這樣不好,囉嗦了好半才,又叮囑一通讓她和曉笙姐姐過年回家,然後莊富慶的老婆又把電話搶了過去又一直說啊說,反覆地唸叨她在曉笙姐姐同事家要乖、別給人添麻煩,兩口子輪流嘮叨了一個多小時才掛了電話。

遊清微見她一直聽電話,就起身去了左嫻的房間找她爸媽去了。

左嫻的房裡可熱鬧了,一直有人說話。路無歸聽著莊富慶兩口子說話沒去注意他們說些什麼,只聽到有人問了遊敬曜一句這些年他是怎麼熬過來、活下來的。遊敬曜沒回答,然後左嫻就引開了話題。

路無歸知道陰河裡能吃的東西就那幾樣,陰河裡唯一不吃屍體的就是“黃鱔”,最常見的是水鬼和魚怪。這些魚怪跟陽間的魚不一樣,它們是人死之後冤魂附在魚身上成的精怪,以死人為食,也害人。遊敬曜的手都變成了爪子,眼珠子泛著綠光,一看就是吃過死人肉的,而且吃得不少。別看遊敬曜在陽光下還能有個人樣,其實骨子裡早不是人了,等太陽上山陰氣上來,那就是一隻怪物。

她忽然有點明白遊清微為什麼會覺得遊敬曜陌生、會怕遊敬曜,不是“近鄉情怯”,她估計遊清微肯定是多少看出些或者是感覺到遊敬曜已經不是人,所以才會害怕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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