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三聲,水裡突然冒出一團白光,晃得路無歸的眼前一暈。她只覺有許多影象和聲音同時呈現在眼前,這一切來得極快又去得極快,如果不是那感覺來得太強烈,她幾乎會以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她愣了愣,朝水底看去,心說:“我真有魂落在這裡?”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魂落在這裡。難道是因為遊敬曜拿了她的東西?

“小悶呆”,遊清微的聲音響起。她回過神來時,見到遊清微正把她摟在懷裡,滿臉急切地看著她問:“小悶呆!沒事吧?”

路無歸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便搖了搖頭。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可她又忘了。

“走!”鬼一衝到路無歸的前面,說:“再不走都得死在這。小丫頭,指路。”

路無歸朝水裡泛著白光的方向指了指,說:“遊敬曜在那。”

龍師叔驟然得知遊敬曜的確切位置,激動地大叫一聲:“師哥——”就朝著陰河裡淌去。他淌進陰河裡剛邁出腳,忽然,“嘩啦”一聲水響,一隻水鬼的爪子從陰河裡伸出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將他拖進了水裡。

龍師叔的身子往後一仰就摔了在河水裡,被水鬼拖到了河中間。

那水鬼力氣極大,龍師叔連續幾個蹬腿都沒能把它給踢開。他揮動手裡的龍頭雙刀朝著四周劈去,卻是徒勞,更多的水鬼撲上來把他按在了水底下。

遊清微、左小刺、小龍他們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呆了。

小龍大叫一聲:“爸——”就要衝進陰河救人,被鬼二一把按住。

小龍拼命掙扎著大叫:“爸,你放開我,爸——爸——”

乾哥回過神來,大叫聲:“師傅”撲向陰河,他剛到河邊就被鬼三拽了回來。

鬼三大吼:“下去找死啊!”一隻手死死地拽住乾哥,另一只手揮動招魂幡繼續趕著撲上來的鬼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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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嘩啦”一聲水響,一朵巨大的水花濺起。龍師叔浮現在水面上,迅速朝著水岸邊飄來,待到潛水處時,一個渾身覆滿白鱗的怪物從水裡冒出了頭,它抱著龍師叔、把龍師叔送到岸邊。

小龍和乾哥撲上前去,把龍師叔拉上岸。

遊清微見到那白鱗怪物,想起路無歸曾說她爸爸變成了白鱗怪物,在看到這白鱗怪物的瞬間就知道這是她爸。她以最快的速度衝了過去,一把抓住那白鱗怪物,喊:“爸——”眼淚宛若斷線的珠子直往下掉。她緊緊抓住那滿是白鱗的胳膊,一聲聲的喊:“爸,我是清微,我是清微,爸……”

那白鱗怪物下意識地想縮手躲開,可看到遊清微淚如雨下的樣子又頓住了,嘶啞的聲音響起:“長這麼大了……”幽綠的眼睛泛起水霧,那覆滿白鱗的左手抬起來想摸摸她的頭,可看到自己那鋒利如鉤的指甲哪有半分人手的模樣,又悄悄地把手藏在了身後。

路無歸的視線落在白鱗怪物的胸前,它的胸前掛著一塊巴掌大的呈墨綠色的螭龍八卦盤,這螭龍八卦盤缺了中間的太極,而缺了的那一塊正好與遊清微胸前掛的那一塊玉的大小一樣。她知道這太極八卦圖的另一面刻的是一幅波瀾壯闊的圖,那圖有山有河有日有月。這塊螭龍八卦盤是她的。

有鬼撲過來,被鬼三打飛了。

更多的鬼撲上來,鬼二都照應不過來了。

鬼一急得大叫:“走啊——”

路無歸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成了幻影,她的眼裡只有那螭龍八卦盤,她看到那螭龍八卦盤中沁有血痕,那鮮紅的血痕像血沁玉一樣沁在裡面,那血是她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感覺,但她就是知道這裡面沁的血是她的,她死的時候這螭龍八卦盤就墊在她的身下、她的血滲進了這螭龍八卦盤裡。

小龍背起龍師叔。乾哥、左小刺上前去和遊清微一起把水裡的白鱗怪物往岸上拽。

白鱗怪物被遊清微他們拽上岸後,遊清微他們才看見它的雙腿自膝蓋以下都沒了。

遊清微盯著那斷腿,死死地咬住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可那淚水怎麼也制不住地往下落。

白鱗怪物趴在地上,那像某種爬行動物的爪子般的手覆住臉,聲音嘶啞地說:“我成了見不得人的怪物。”

乾哥愣了下,聽到白鱗怪物的話才回過神來,他叫了聲:“師伯,我背你走!”把外套脫下來裹在不著寸縷的白鱗怪物的腰上,將他背在背上,與鬼一他們會合。

遊清微迅速抹了淚,一把拽住傻站在那發愣的路無歸朝前跑。

鬼一大叫:“找不到路!”又回頭喊:“小丫頭,小丫頭回神了。”

遊清微連叫好幾聲“小悶呆”,路無歸都沒有反應,她一著急,一口咬在了路無歸的手指尖上,痛得路無歸“噝”地一聲,扭頭看向遊清微,問:“咬我做什麼?”

遊清微叫道:“找路,出去。”

路無歸又去看遊敬曜。遊敬曜身上的白鱗和脖子上掛的螭龍八卦盤都讓她移不開眼,心裡特別難受。

遊清微急聲道:“先出去再說。”

鬼三叫道:“小丫頭,指路。”

路無歸朝著有陽氣溢來的方向指了下。

鬼道三人邊殺鬼邊往前衝,鬼越殺越多,三人的臉色越來越白,冷汗浮上臉。

路無歸回過神來,跑到最前方,提起法尺殺鬼開路。

鬼道三人繞到兩側殺從側面殺過來的鬼。

路無歸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想了下,把招魂鈴扔給了左小刺,說:“搖招魂鈴,喊‘回家了’。”

左小刺下意識地接住路無歸扔來的招魂鈴,大叫:“什麼?”

路無歸大叫一聲:“喊!”

遊清微一把抓過左小刺手裡的招魂鈴,輕輕一搖,喊:“回家了……”

那清悅的聲音在白骨鬼窟中飄蕩開來,原本撲殺向他們的鬼兵突然停了下來。

遊清微見到有效,她深吸口氣,穩住情緒,又搖了下鈴,繼續喊:“回家了……”她往前走,擋住她去路的鬼側身讓開道,然後跟在她的身後。

遊清微搖著招魂鈴從鬼堆中走過,她每搖一下就喊一聲“回家了”,簡單的三個字卻讓整個鬼洞裡的鬼兵都安靜了下來,一個個化作人形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長長的隊伍拉得老遠……

路無歸提著法尺走在最前面,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響著遊清微的聲音“回家了”,那聲音在山洞裡飄蕩著。她也想回家,可是她的家……好像沒了。

她沒敢再回頭去看遊敬曜。遊敬曜身上的白鱗、那沁血的螭龍八卦盤,讓她知道以前發生過很可怕的事情。

大白死了。

她也死了。

這是不可否認、無法逃避的事實。雖然她不知道大白是怎麼死的、她不知道自己死了為什麼又還活著,但是她知道大白死了,她曾經也死了。

漸漸的,陽氣越來越濃,腳下也不再是陰河邊的那種黑泥,而是陽間常見的岩石。

暗河沒有路,許多地方的河道非常窄,落差很高、水流湍急。河水常年的沖洗使得巖壁非常光滑。

遊敬曜拿著路無歸帶的繩子跳進河水中。進到水裡的遊敬曜靈活得像一頭水獸,它的爪子攀著沿石逆流而上,將繩子掛在水流相對緩和的地方,然後,一個個地把他們帶上去。

有繩子,有遊敬曜在旁邊託著、往上推,一行人翻過一個又一個的急流處,淌過一片又一片水窪,他們又冷又累,相到攙扶著麻木地往前走。

龍師叔醒了,看到滿身白鱗、遊在水裡一直跟著他們的怪物,沒忍住,“嗚”地哽咽出聲,壓抑地哽咽了幾聲,又生生地憋了回去,衝著河裡的白鱗怪物喊了聲:“師哥,咱們回家,師傅和嫂子都還在家等著你。”

半潛在水裡的遊敬曜冒出個頭,看了眼龍師叔,又往水裡潛去。

龍師叔怕遊敬曜因為長了滿身白鱗想不開,又說:“師哥,小路之前離魂見過你。你的事嫂子他們都知道,師傅還在,一直在想辦法。下井前,我們遇到一條蛟蛇,取了髓,你這病,能治!聽說清微的病就是用蛟髓給鎮住了。”

路無歸聽到龍師叔的話路下突然頓了下,她下意識地朝遊清微看去。

遊清微見到路無歸停下來,問:“小悶呆,怎麼了?”

路無歸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她心想:“遊清微治病用的蛟髓是誰的?是不是大白的?”她不知道。可她覺得遊清微用的蛟髓是大白的。她好像明白了遊清微的爸爸為什麼要走陰,為什麼要找風水大脈,為了殺蛟蛇取蛟髓治病。

大概是龍師叔的話給了遊敬曜信心,他緊緊地跟著眾人,在有水的地方就潛在水裡,水淺不能遊的地方就讓乾哥揹著他。

河面越來越寬,水流越來越緩,還有河灘露出來。遊敬曜上了岸,由乾哥揹著他。

頭頂上空是開闊的巖洞,臘月的寒風吹來,凍得渾身溼透的幾人瑟瑟發抖。

陰氣漸漸的淡了,陽氣越來越濃,有清新的空氣迎面吹來,再然後,他們看到了星光。

路無歸站在暗河的出口處仰頭看著頭上的星星,她聽到身後的動靜,側身讓到一旁。

鬼道三人把左小刺、小龍他們也拉到了旁邊。

一直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的鬼兵排成列地從山洞中走出去,待走出山洞後、走在星光下,一個個鬼兵抬起頭望向頭頂的那滿天星輝的蒼穹,在臘月的寒風中化作一縷縷輕煙消散在了這天地間。

走出去了,執念消了,所以都散了。

路無歸看著這些鬼兵一隻只消散,想到自己明明死了,卻還活在人世間,不由得心想:“大概我有執念未消吧。”可是她想不起來自己有什麼執念,也想不起來自己有什麼不甘心的。如果不是見到遊清微背上的白鱗,不是做了那些夢,她甚至不記得大白。她想到大白,又想到遊敬曜身上的白鱗,她下意識地朝遊敬曜看去,然後見到遊清微在看她,那眼神好像是在擔心她,可是她不知道她有什麼值得遊清微擔心的。

好一會兒過後,鬼兵都走光了、散完了,左小刺哆哆嗦嗦地說:“我好冷,能生個火嗎?”

路無歸環顧一圈四周,她突然發現他們這群人此刻全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身上的陽火弱得隨時要熄的樣子。

鬼一說:“別歇,這會兒歇了就起不來了。繼續走。”

左小刺哀嚎一聲,湊到路無歸的身邊,縮著身子說:“我覺得我要感冒了。”

路無歸瞥了左小刺一眼,見到她的面色雖然差,但並沒有死氣,知道她沒大事,就沒理她,埋頭往前走。她,見到有上岸的斜坡便攀著斜坡爬上去,站在河岸邊環顧四周,入眼處滿是荒涼。她回頭看了眼身後,沒見到有路且陰氣還很重,就繼續往前走。

她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聽到了雞叫聲,見到了莊稼地和農田。

當看到有小樓出現在視眼中的時候,左小刺激動地大叫:“那有房子。”興奮得就想奔過去投宿。

龍師叔一把拉住她,說:“我們不方便。”他說完,回頭看向遊敬曜。

路無歸也看了眼他們這一群人,一個個渾身是傷不說,衣服都破爛得不行了,滿是泥汙,還渾身都是死人臭味,這要是去找人投宿,肯定會被人趕。

鬼道三人環顧一圈四周,鬼一說:“行了,到活人地界了。我們仨撤了。”

鬼二說了句:“回頭再聯絡。”說完,三人往旁邊的小路上一鑽,奔著有人的那棟房子去了。

龍師叔看了他們一眼,繼續往前走。待走到一戶沒有人住的空置屋前的時候,他說了句:“等我下。”翻身爬牆上了二樓,拿一塊磚砸了人家的玻璃,翻進屋子裡。

沒過多久,他抱著一套衣服出來,和乾哥把遊敬曜避到一旁,讓遊敬曜穿上衣服。

又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終於上了鄉道。

農村的人起得早,雖然天沒有亮,但有些人家已經亮起了燈開始做早飯。

左小刺看著燈光、炊煙一陣陣眼熱,嘴裡一直唸叨:“好想有一碗熱粥,好想念家裡的燈光。”又問:“要走到什麼時候?”

沒有人說話。這時候他們都想有一碗熱飯。可他們這副樣子,真不適合去敲別人的門。

一縷曙光劃破黎明的黑暗照了下來,光明伴隨著陽氣溢灑而下,籠罩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路無歸半眯起眼看向天邊吐出一絲霞光的地方,她感受著升騰而起的陽氣不由得有些恍惚。她回想起走陰時的情形,只覺像是做了一場夢。她又朝遊敬曜這個他們帶回來的走陰“證據”看去,只見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臉上的白鱗一點一點地半淡,往肌膚下滲去。白鱗下的血管露了出來,顯得有些恐怖,但很快,白鱗全部褪去,青色的血管也淡了,露出一張白得透明、稜角分明的臉。

這張臉,年輕得有點過分,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的模樣,和遊清禹差不多大小。

她覺得這臉有點怪怪的,又多看了幾眼,發現他不僅年輕,而且沒有眉毛,頭上也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頭髮,比和尚的腦袋還要光。她呆怔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看著遊敬曜,不明白遊敬曜為什麼會有這些變化。

走得精疲力竭的遊清微見到路無歸沒有跟上來,回過頭去見到路無歸傻愣愣地站在路上發呆,喊了聲:“小悶呆。”又走回去,拉住路無歸的手走前走,說:“你怎麼了?不是幫你喊了魂嗎?怎麼更加失魂落魄的?”她拉了拉路無歸,見到路無歸沒動,又順著路無歸的視線看去,一眼看到龍師叔忽然停了下來,然後聽見龍師叔大喊:“師哥,你身上的白鱗沒有了。”

路無歸看著乾哥把遊敬曜放下來,遊敬曜摸摸自己的臉,又看看自己的手,又再摸摸頭,一副激動不已的樣子。路無歸知道他身上白鱗只是暫時被陽氣壓制了下去,等到晚上陰氣升起來的時候,他身上的白鱗又會發出來。隔著衣服,她都能看到他背脊裡透出來的血色紅光。

遊清微激動地抓住路無歸的手,說:“小悶呆,我爸身上的白鱗沒有了。”

路無歸收回視線,默默地朝前走。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心裡很難受,想哭,但又沒有眼淚哭不出來,只覺心頭堵得慌。她路過遊敬曜身邊時,下意識地停下步子朝遊敬曜看去,她的視線又落在遊敬曜面前的螭龍八卦盤上,她想問:“大白是怎麼死的?”又覺得要問的不止這些,但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想問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默默地朝前走去。

遊清微快步追上路無歸,問:“小悶呆,你怎麼了?”她拉住路無歸的手,說:“小悶呆,看著我。告訴我,怎麼了?”

路無歸只覺鼻子一酸,眼眶一熱,有一滴水從她的右邊跟角劃落了下去。

遊清微怔愣地叫道:“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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