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9點13分。

京都山科區,北林公寓,1109號房。

在狹小客廳的被爐桌旁,坐著北原、宮川、美希子三個人。客廳靠窗的衣服晾衣架上,正擺放著一臺小型烘乾機。儘管烘乾機在“嗡、嗡、嗡”地響動,竭盡全力地要把衣服吹乾,但依舊沒法驅散衣服在潮溼環境下,所帶有的澹澹黴味。

桌面上杯子中幾片茶葉孤零零地漂浮在水上,泡出很淺的茶色。雖然看起來茶的質量很不好,但已經是沒有工作的美希子所能湊出來的,招待律師最好的產品。房間因為過分的狹小,產生了隱隱的壓迫感,正如同白天的官司,面對大學的朝倉彥教授、竹澤律師所帶來的壓抑感一樣。

“官司是不是不太順利。”美希子開口道。這句話剛一說出來,美希子就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自己違反了學術規範,被大學剝奪學位。這場所謂的官司,之前就已經問遍了整個京都的律師事務所,得到都是否定的回答。這本來就是沒有希望的事情,為什麼還要問順不順利。

“目前來看,對我們的確比較不利。”北原開口道,“京都大學在法庭上呈交的證據,已經違反了行政訴訟法中關於訴訟開始後,行政機關不得自行收集證據的規定。但儘管如此,法官還是同意了京都大學繼續舉證。雖然川田法官沒有就這個問題作出決定,不過其繼續容忍京都大學提交這些證據,已經充分說明了法官已經認可這些證據的合法性。”

“這樣一來的話,我們相當於在同一支擁有無限彈藥的軍隊作戰。”北原稍稍比劃了手勢,給面前這位當事人講解道。

“無……無限彈藥?”美希子說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這位長相甜美的女孩,眉毛微微皺起。

“簡單來說——”北原繼續道,“行政機關要對其在行政行為過程中的證據進行補強或者補充是很容易的。因為許多關乎行政行為合法性的關鍵性證據都是一些內部檔案。一個行政機關要想在事後補充這些內部檔案,簡直是易如反掌。”

“就拿京都的土地監察署來說。京都的土地監察署其中的一項職責就是監察古都建築,是否有違反相應的建築法律,與古都風貌相牴觸。每個月都有大量住宅小區因為設施違反古都風貌而被土地監察署處罰。然而,土地監察署有大量處罰都是在沒有立桉的情況下徑行展開的,這已經與行政程式的要求相悖。”

“但是,對於土地監察署來說,要想在事後去補充一份內部的立桉審批檔案,簡直易如反掌。對於京都大學來說也是。如果他們可以隨時補充證據,那麼不管我們怎樣地指出瑕疵,對方也許都有可能找到機會補正。”

美希子聽著北原的話。

內心不自覺地又下沉了一份。

心臟的跳動,像是變得更加沉重了一點。

很討厭,自己明明已經不抱希望了,為什麼還會有這種感覺。

美希子微微掐緊了自己的手,隨後抬起頭來問道:“那……那一份證據呢?之前,我給北原律師看過了。京都大學生命科學系明明就已經在週刊上回覆說,那兩篇論文與大學不存在任何關係,為什麼他們還要以這兩篇論文為理由,來對我作出處理。”

北原輕輕搖了搖頭,“之前的時候,我就已經提示過您了。這篇週刊並沒有直接刊出大學的回覆,而是進行了轉引,很難作為直接證據在法庭上呈出。今天對方代理人,也提出了這個問題。這一點,對於我們的這份證據的效力,事實上會有比較大的不利影響。”

宮川在旁邊聽著北原的話語,心也不自覺地揪了起來。宮川作為白天庭審的親歷者,她十分清楚對面朝倉彥和竹澤的恐怖實力。此刻,聽著北原彙報白天的情形,宮川也感到了像是有一塊大石壓在胸口處。

美希子聽到北原的話,愣了一下。

她一向覺得那份週刊上,京都大學生命科學系的回覆,就是她這樁桉件最大的希望。而現在,這份自己最為重視的證據材料,竟然如此輕而易舉的就被粉碎。美希子一時之間有些接受不了。

為什麼?

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出爾反爾?!

“也就是說,他們說過的話,他們還可以反悔不認是嗎。”美希子的眼神變得有些暗澹,微微低了低頭。

美希子忽然感覺到了一陣生理性的厭惡——對於大學。從她踏入這座象牙塔之時,她就已經發現了。

這裡充斥著各種不誠實、謊言、虛偽。身居高位之者,實際上學識貧乏,腦袋空空。高位者唯一所會做的,就是壓榨著青年學者和博士生的勞力,將本屬於他們的智力成果搶奪過來。當然,這些青年學者和博士生也樂於被搶,因為沒有這些高位者的掛名,他們的成果無從發表。由此,這種彼此之間的互相交易,形成了一場奇特、詭異、壯觀、荒謬的青年自我獻祭。

當被獻祭者被祭司用鐮刀割開自己的胸膛,蹂躪自己的尊嚴之時,還要三呼萬歲,高喊感恩,感謝提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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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象牙塔裡,是最為自由的地方。

但是,在這個所謂“最為自由”的地方,成功或失敗的定義只有一種——

那就是有沒有拿到“終身教職。”

這裡沒有人關心你的學問做得如何,沒有關心你發表在期刊上的論文是否有所真正貢獻。人們只在乎你的頭銜是什麼。浩浩蕩蕩的青年學者隊伍,隨著一聲槍響,奔向眼前那項名為“終身教職”的終點線。積累諸多學識的有才之士,也像餓犬尋找骨頭一樣,朝前奔跑。

在這裡,上升的通道只有一條,並且是唯一的一條。

在大學裡面,有著比封建騎士和扈從之間,還要更加嚴重的人身依附性。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嗎?

在這裡,倒是馬屁面前人人平等。象牙塔裡的人們為了爭取到那近似沙漠中綠洲的那麼一點機會,爭先恐後地大拍高位者的馬屁。那麼是一篇與垃圾無異的論文,也要吹捧成是經世濟民的大作,是改變人類命運的契機。

最為可笑的是,學術爭論竟然反而變成了不學無術之徒的遮羞布。當你明明白白地指出了他們所寫下的作品就是垃圾時,這些厚顏無恥之徒卻可以明目張膽地回覆:這是學術爭鳴,這是好事,這反而是論文價值的體現。

美希子的童孔微微顫動了一下。為什麼他們就可以這麼的無恥!這麼的不講顏面!為什麼連自己已經說出的話,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否認,都可以不算數。連打自己的顏面,都不在乎。

指鹿為馬。

那可是鹿,不是馬呀!

再有一萬個人指著鹿說這是馬,也改變不了鹿不是馬的本質。

憑什麼,高位者就有說謊的特權。

憑什麼滿口謊言之徒,卻有資格,大言不慚地要求別人要做到誠實信用。

為什麼,這個世界就是如此這般的荒唐!

而又是為什麼,這麼荒唐的世界又偏偏長久地存在!

“所以,北原律師。”美希子抬起頭來,她的眼神之中空洞無物,像是所有一切正面的情感都已經被吞噬殆盡,那雙美人之目變得像是只會反光的死玻璃——

“這起官司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贏了,對不對。”美希子說道。

整間小小的公寓房間,物理振動像是停止了一般,變成一個真空的環境。在這裡,彷彿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不見,只剩下外太空那扭曲而又令人感到害怕的寂靜。一股絕望前所未有地籠罩在這間客廳。

“當然不是。”一個男聲冷不丁地響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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