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之際,月歌終於風塵僕僕趕回了漢地。這時節,離她當日出發已近兩月有餘。護著懷中貴逾性命的薩滿陶瓶,她歸心似箭,恨不得即刻插翅飛回長安。

多日風餐露宿,待入了漢地後,月歌尋了個亭驛,終於食上可口膳食。她飽餐一頓,低頭對腹中未成形的胎兒喃喃低語:“我兒乖乖地長,再過數日我們便回到長安。你父親若得知又有了你,不知會多高興。”

她正沉浸在喜悅中,鄰席有交談的隻言片語傳入耳中:“驃騎將軍病篤,此前今上還不欲為人所知,那日校場中驃騎當眾墮馬不醒,病情卻是怎麼也瞞不住了。”

另一人則問:“明知病重,為何還去校場?”

“據說是驃騎日漸大好,以為無恙了。但須知,醫家還有陰陽離絕,陽氣暴脫這一說。”言下之意,是指驃騎迴光返照了。

幾人說了一陣離去,月歌仍怔怔坐著,彷彿方才的話一句也未聽進去。恍惚間,她似覺回到了七年前在榆中亭驛。當年郭允初次聽聞家族被滅門,大抵也是這番心情了罷。

月歌渾渾噩噩,不知如何尋的客舍睡下。直至次日清早醒來,她只覺是做了一場噩夢。去病還在長安等著她攜解藥回返,什麼病篤、什麼墮馬,那都不是真的。

這一信念支撐著月歌策馬疾馳。只是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手中皮鞭不覺越抽越狂。那馬似也知主人心意,臀上被鞭得隱滲血絲,卻飛一般馳得更快。

終於臨近長安,遠處城牆隱約,皓白蒼茫。這日陰雲低垂,天地之間壓抑得仿似只剩了一條狹縫。卻有一支長長的玄甲軍隊陳列道旁,自長安至茂陵方向,蜿蜒數十裡。

月歌停下,詢問在林邊遠遠眺望的農人:“那是什麼?”

農人嘆道:“女郎不知麼?冠軍景桓侯,年紀輕輕便暴病橫死,今日出殯,今上發屬國玄甲軍為其送葬……”

那人再說些什麼,月歌卻已完全聽不進去,她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隨即栽下馬來。

直至月歌悠悠醒來,已是兩日之後了。她被農人一家救起,安置在茅舍悉心照顧。農婦見她醒來後眼神痴呆、問之不語,不由嘆息:“好好一個女郎,卻墮馬成了傻痴。”

其間農人們不斷談論來自長安的傳聞,原來霍去病那日墮馬後便氣息全無,天子大慟、舉朝震驚。因冠軍太過年輕,天子還未考慮過為其修築陵墓,這下事出突然,於是天子便讓冠軍入葬原本為衛青準備的陪陵。

“可憐冠軍之子尚幼,懵懂無知,由其叔父抱著扶靈。” 眾人哀嘆,冠軍出殯那日,天子令文臣武將俱著喪服,恭身送葬。一路上紙錢魂幡揚灑,哀泣聲聲。不久天公亦似為冠軍痛哭,烏雲密佈,降下淅瀝陰雨。

農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內室榻上,月歌全身蜷縮著,正發出低沉壓抑的哀泣聲。

次日,一條纖弱人影馳馬趕至茂陵,那是失魂落魄的月歌。“他們騙人,他們弄錯了。去病未死,他答應過要等我帶解藥歸來。”

月歌死也不信自己的夫君已然撒手人寰,她要親自去陵墓裡一探究竟。

此時寢陵外有數十工匠在日夜趕鑿,只因天子為了要表彰霍去病一生的豐功偉績,下令匠人在其墓前雕鑿各式石刻,有象、牛、羊、蛙、魚、人等造型。其中一匹高大石馬已頗具形態,其蹄下還踏著持弓掙扎的匈奴人。

那刻馬的老工匠還向旁人娓娓說起一件奇事,原來自驃騎墮馬後,他的坐騎逐月便不吃不喝、垂淚嘶鳴,更在冠軍出殯那日一同魂歸西天。天子嗟嘆於月氏天馬的忠烈,便令工匠雕刻一匹真馬大小的石馬,並讓匈奴人在戰馬下哀號求饒。

末了,老匠人一指那尚未完工封土的陵墓:“還會有更多泥土運來,要堆成高山的樣子。”

原來天子招了月歌不辭而別那一夜在門外侍奉的奴婢,細細問話,而後得知了霍去病的遺願,劉徹便下令將驃騎將軍的墳塋修成祁連山的形狀,意寓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輝。

至於諡號,布義行剛、致志大圖曰景,闢土服遠、武定四方曰桓。天子便以景桓二字追諡霍去病,以此彰顯他克敵服遠,為大漢開疆闢土的豐功偉績。

是夜,一條纖弱人影立在陵碑之前,撫著墓碑上刀刻斧鑿的每個字,“漢故大司馬驃騎將軍冠軍景桓侯……”。夜風中傳來她低低的啜泣:“去病,你還未死,他們怎就提早給你立了碑?”

月歌隻身潛入尚未掩土的墓室,輕聲呼喚:“去病,我回來了,帶著解藥回來了。”她的聲音迴盪在空落的墓室裡,回答她的是一片靜謐。

藉著昏昏燧火,月歌上前推開未封的木棺木槨,入目所見是平放著的一具金縷玉衣。由於準備過於倉促,玉衣上的金縷不足,有些是以絲縷替代,被她揮匕盡數割斷。

月歌揭開玉衣,痴痴撫著夫君的面龐,“他們怎能讓你孤零零睡在這裡?那樣多孤單啊。瞧你身上,都已又冷又硬了。”

人悲到極處,淚已掉不出來,唯有肝腸寸斷。她將夫君抱在懷裡,開啟陶瓶:“你不是說要去祁連山嗎?待你服瞭解藥,我便帶你去……”

藥汁不斷從霍去病嘴角滑落,月歌一遍又一遍細心擦拭著:“這是稽洛大薩滿的巫毒解藥,你會好起來的,你定會好起來的……”

女子的悠悠低訴,在靜謐墳塋內,不時飄出。

守靈軍士被墓室裡傳出的異響困擾了整夜,次日,幾人進入陵墓欲一探究竟,卻發覺墓室的地上散落著玉豚、琀玉等陪葬物,而霍去病的棺槨鬆動,其內金縷玉衣似稍有移位。

領頭軍士喝道:“看什麼看?”生怕再探查下去自己會失職,便令人封嚴棺槨。眾人退出墓室,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隻薩滿陶瓶正靜靜躺在角落裡。

不久後,治喪完畢,掩土封墳。從茂陵不遠處運來的泥土將冠軍侯陵墓堆成高大的祁連山形狀。封土上堆放著巨石,墓前置石人、石獸,有“怪獸食羊”、“人與熊鬥”和“馬踏匈奴”等一系列石刻。

大漢最璀璨的將星隕落了。封狼居胥,這一自古兵家的最高境界將不復再現。而衛青徵戰多年已是落得一身傷痛,漢廷上下再無悍將能領兵重現當年衛、霍的輝煌,這讓天子不得不將二次出征漠北的軍事計劃暫且壓下。

劉徹心中實在悲慟至極,又對月歌失蹤一事擔憂不已,便將霍嬗接入宮中親自撫養,愛逾珍寶。天子更愛屋及烏重用霍光,將他擢升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

元鼎二年,平陽終於掌握了夏侯頗與其父御婢通姦的人證物證。夏侯頗大為惶恐,為了銷燬罪證,令人潛入平陽侯宅,不料陰差陽錯卻將平陽侯曹襄刺傷。

平陽恨極,將夏侯頗的罪證呈與天子,力爭要將夏侯頗置於死地。劉徹對平陽這個長姐向來愛重,於是令人拿了夏侯頗下獄。夏侯頗自知脫罪無望,不日在獄中自殺身亡。

平陽聞之,心中大快,某日便與左右門客商議長安城中的列侯誰可以作為丈夫的人選。門客深知平陽夙願,於是皆言衛青合適。平陽故意笑著推脫:“衛青出自我家,常作騎從隨我出入,怎可讓他作我夫君?”

門客又美言說:“如今大將軍其姊為皇后,三子為侯,富貴震動天下,長公主怎可將他輕視?大將軍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平陽這才不矯情了,尋個機會入宮向衛後透露了心事,借其口讓天子得知。劉徹自是對這樁婚姻樂見其成,於是下詔讓衛青與平陽成婚。

平陽和衛青這對情路坎坷的有情人,直至中年,這才終成了眷屬。

只是曹襄因傷成疾,並於當年不治薨亡。[注1]

再說與霍去病同飲了冰湖水並身中巫毒的僕多,等不見月歌回返,自霍去病薨逝後,他終日提心吊膽過活,就這樣度了數載。到元鼎四年,僕多終於全身潰爛毒發身死,由其獨子電繼承了爵位[注2]。

元封元年[注3],劉徹率群臣東巡,至泰山封禪。在山下東方建封壇行封祀禮後,劉徹讓群臣留在原地,只帶了霍嬗登泰山,行登封禮。

禮畢,劉徹揮退了侍衛,攜霍嬗緩步入林,在古木幽樹下靜立、哀思。

良久,霍嬗輕問:“陛下是否又想起了嬗的君父?”

劉徹以手按在霍嬗肩頭,將他細細看一回,忽問:“朕今日封祀只攜你一人上山,你可知何意?”瞧見霍嬗睜著烏溜大眼靜聽下文,他嘆道:“你君父為漢開疆闢土,功炳千秋,六出匈奴,畢生未嘗一敗。子侯你是他後繼之人,體內又有朕這一脈之血,日後漢之驍將勇臣,舍你其誰?”

霍嬗似懂非懂,點頭說:“陛下平日親授兵法韜略,便想讓嬗日後如君父一般披甲出征。”

劉徹頷首,忽又想起當年霍去病所說:“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縱然自己再親手教授,當年那個不拘兵法、戰場上卻無人能敵的倔強青年卻再也回不來了。一時間,他心中不由又是哀痛。

此時忽見山風大起,烏雲蔽日,林內驀然暗下。

一陣似有若無的歌聲從幽林深處飄來:“蒹葭萋萋,白露茫兮。綿綿思矣,佳人惘兮。別曲依依,離人唱兮。他鄉各異,夢未央兮……”悽悽如訴,哀怨若斯。

劉徹霎時怔住:“何人在那裡?”這歌聲竟如此熟悉,是王夫人,還是李姬?

一條纖細身影從林內緩緩行出,那人全身嚴實裹在黑袍裡,露出的雙眼毫無神光,彷彿死水一潭。這潭死水卻在看到劉徹身旁的霍嬗時,漸漸泛起漣漪。

劉徹死死盯住那雙眼睛,終於認出來:“月歌,是你?”他忽然露出古怪神色,“朕的驃騎將軍並未死,對不對?是你,是你將他帶走了,如今還想來帶走朕的子侯!”

劉徹將霍嬗的手緊緊攥住,生怕下一刻他就離自己而去。“去病現下何處?你把他還給朕!”

月歌卻輕輕笑了:“陛下,去病替你打了這許久的仗,他累了,讓他睡罷,我們都莫去打攪他。陛下說得沒錯,今日我來正是為了接子侯,遲了七年,他早該回到父母身邊。”

劉徹忽覺心慌,他已失去了去病,萬萬不能再失去霍嬗:“你不可如此!子侯是我漢朝未來之棟樑,他自小便得朕的精心栽培,長大後定像他君父那般,立下不世功勳!爾等婦人不明白朕的宏圖大業,朕要將大漢的疆域深擴縱延,要讓諸邦來朝,讓大漢的聲威震懾萬世!”

此刻的劉徹像是瘋狂了一般,可他所描繪的那些宏願壯景,在月歌眼中不過是一片浮夢塵沙。

她輕嘆:“當年去病在漠北追亡逐寇,所為何故?便為了盡數解去北疆威脅,讓漢地黎民太平安生,百姓不必再奔波征戰。去病確實已做到了,如今漠南無匈奴王庭,陛下卻不趁機休養生息,還要再起兵戈。只是我,卻不願子侯再操戟征戰了。望陛下體會月歌做母親的一片私心。”

霍嬗側頭看向劉徹,不解發問:“陛下,她是何人?”劉徹緊攥其手,只閉口不答。

“嬗兒……來,來阿母這裡。”事隔數年再見親兒,月歌目中已溼意盈盈。霍嬗怔住一瞬,依稀認出了母親,他不由掙脫劉徹之手,向前奔去。

劉徹大呼:“子侯莫去!”卻見月歌忽然避開霍嬗的扯抱,閃往一旁。她露於黑袍外的右臂上,有暗紅腐斑觸目驚心,卻與當年霍去病死時如出一轍。劉徹不由震驚止步:“你……你……”目光已悲軟下來。

月歌輕聲道:“陛下無須憐憫,如今我能體味去病當年所受之苦,心中卻是歡喜得緊……”說話間展顏而笑,眼中流露出的眷戀深如瀾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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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不覺心中一痛,等他回過神,月歌與霍嬗的身影已然不見。深林中有隱隱歌聲傳來,幽悵無盡:

四夷既護,諸夏康兮。

國家安寧,樂未央兮。

載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來臻,鳳凰翔兮。

與天相保,永無疆兮。

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茫茫河山兮千萬裡,

悠悠思兮會有期。

共明月兮心不離,

永相隨兮別無時。

其後天子一行下山,獨不見了奉車子侯,諸臣驚異,天子卻嚴令眾人避談,其事皆禁[注4]。

自泰山封禪歸來後,一連數月,劉徹都神思恍惚,茶飯少進。服侍的宮人得見,天子於午夜輾轉夢囈,總是不得安寢,更有一晚他忽然驚醒,披衣怔坐良久,不能再睡。而後,劉徹起身於案前作歌,吟唱以思子侯:

嘉幽蘭兮延秀,

蕈妖淫兮中溏。

華斐斐兮麗景,

風徘徊兮流芳。

皇天兮無慧,

至人逝兮仙鄉。

天路遠兮無期,

不覺涕下兮沾裳。[注5]

宮內方士們聞得泰山封頂異事,而今見天子悲傷,他們紛紛勸慰說:“奉車都尉乃是仙去,不足哀痛。陛下須保重龍體。”但劉徹又哪能將子侯被月歌帶走一事明言於眾?他只得苦笑,鬱悶不語。

此次封禪,漢太史令司馬談卻被滯留周南[注6],不能參與這千古難逢的盛事,他心中憤懣,以致一病不起,行將就木。而司馬遷從奉使西征的西南夷趕回,到洛陽去見父親最後一面。彌留之際的司馬談拉著兒子的手,傷心流淚:“我司馬一族先祖是周室太史,遠在上古虞夏之世便已顯功揚名,職掌天文之事。但如今家族男丁不興,後世衰落至此,莫非祖業真要斷絕在我司馬談手裡?”此前司馬遷一心入仕,不想繼承祖業當太史,令司馬一家憂心不已。司馬談僅此一個獨子,他生怕太史祖業到這一代就此無繼。

司馬談強撐最後一口氣哀求兒子說:“望我兒斷了仕途之想,繼做太史,以續祖輩之業。如今天子繼承漢室千年一統之大業,封泰山、禪梁父,只惜我卻不得隨行,這是命麼?只怕這就是命啊!我死後,太史之位必由你所繼,你任了太史,可莫要忘記為父想要撰寫的書著啊。”

司馬遷悲痛不已,此時便低頭流淚說:“兒雖駑笨,但必詳述先人所理之歷史舊聞,不敢稍有缺漏。”

[注1] 《史記?侯表》:元光五年,恭侯襄元年。元鼎三年,今侯宗元年。

[注2] 《史記?侯表》:(元鼎)四年,侯電元年。

[注3]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

[注4] 《史記?封禪書》:天子獨與侍中奉車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

[注5] 漢,劉徹《思奉車子侯歌》。

[注6] 周南:現今洛陽市。(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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