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兩回河西戰敗的訊息傳到匈奴漠北王庭,伊稚斜恨怒不已。這下一來,匈奴右地損兵折將不說,今年的牧畜收成必定大打折扣。如今王庭遷到了漠北,本就資源不足,水草富饒的河西還竟然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亡數萬人,損牲畜無數,怎不叫伊稚斜恨得咬牙切齒?

“渾邪、休屠二王誤我匈奴!我非殺了這兩人不可!”伊稚斜聽了呴犁湖的戰報後怒不可遏,便要親臨河西去問那倆敗軍之人的罪。

郭允勸道:“大單于息怒,兵家勝負乃常事。何況這兩回出兵的漢軍主將,與此前衛青的作戰風格大不相同,我匈奴各部不熟悉漢軍戰術,自然吃虧。”

伊稚斜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問:“那依擎肩王之意,該如何是好?”

“渾邪、休屠雖敗,實力仍存,待到秋收,我匈奴各方可聯合一同出擊,漢廷不過只有衛青和霍去病可懼,他二人又哪能分身去料理這麼多處的攻擊?”

郭允細細分析,說得頭頭是道,伊稚斜不住點頭。

這卻惹來趙信的不滿。趙信原先降回匈奴,被伊稚斜封了自次王,本來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料橫空卻殺出一個郭允。

兩年前,這郭允機緣湊巧從餓豹爪下救了入山林行獵的伊稚斜,並得到伊稚斜的賞識,被封為匈奴的擎肩王。

自那時起,伊稚斜凡事都要向郭允詢問一番,儼然將他當作了重要軍師。這令之前大受寵信的趙信心生怨恨。

趙信想起自己在漢廷時接觸過霍去病數次,便對伊稚斜說:“霍去病這個年輕人不可小覷,我從未見過如此驍勇狠辣的漢將,他出兵絲毫不按常理,讓人無從防起。他的軍隊不帶糗糧,卻敢孤軍深入,取食於我匈奴各部,神出鬼沒,讓我們無法猜出其行軍路線。”

伊稚斜聽了,面色鄭重:“此人不除,將是我匈奴大患。”他不由得想起當年未晞的預言。看來這個霍去病,便是未晞口中的什麼天神驕子之一了。

“擎肩王武藝超群,若能潛入漢地除去霍去病這個大患,你就是我匈奴的大英雄。”

伊稚斜的話,讓郭允吃了一驚。他雖與霍去病兄弟反目,但情義猶在,又怎肯聽從匈奴之意去刺殺自己的義弟?當下郭允毫不猶豫推辭:“長安城內治安嚴密,我曾幾度想刺殺公孫弘為我父母族人報仇,都不能成功。更不用說要刺殺霍去病這樣的天子寵臣了。”

無論這邊好說歹說,郭允均是推託,伊稚斜只得作罷,但他對渾邪、休屠二王仍惱恨不已,堅持二人死罪可免,但活罪難赦,於是派出使者,欲招那倆敗軍之人來漠北王庭問罪。

其後,趙信在私下偷偷對伊稚斜說:“據我所知,此前衛青和郭解乃是結義兄弟,雖說郭家被漢天子滅了族,但郭允畢竟和衛氏有這樣一層關係。大單于你看,他不肯去刺殺霍去病,怕也是因為與衛氏交好之故。”

伊稚斜自然不會信:“郭允對我有救命之恩,這兩年又為匈奴運來漢地的鹽鐵,探得不少漢軍出兵資訊。他全族被滅,自是恨透了漢天子,不會有假。”話雖如此,懷疑的種子畢竟還是在伊稚斜心中悄悄種下了。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河西那邊,渾邪王安插在呴犁湖身邊的探子飛速傳回來訊息,將伊稚斜如何在大帳內痛罵渾邪、休屠二王並立誓要將之殺掉的情形一一道來,聽得渾邪王又驚又怕。

而後,當伊稚斜的使者來到河西,要傳渾邪王和休屠王同赴漠北王庭時,渾邪王坐不住了,當夜便帶著心腹、大當戶銅離[注1]趕到休屠王的領地。

“大單于有心要殺我二人,此次漠北王庭是萬萬不能去的。”渾邪王為了佐證,還讓那探子將當日所聽到的細細說了。

休屠王急問:“那如何是好?”

渾邪王恨道:“既然大單于不讓我們活,我們索性帶領部落投降漢朝,這樣還能保全性命。況漢廷對匈奴降者十分寬厚,不是賞賜就是封侯,這樣不比被大單于殺頭來得好?”

休屠王也是個貪生怕死之人,當下便同意了。於是渾邪王遣銅離斬殺了伊稚斜的使者,又招來自己麾下忠心耿耿的小王呼毒尼[注2],讓他南下聯絡漢廷準備投降。

巧的是,當時漢廷的大行[注3]李息正率部在大河邊督修長城,呼毒尼很順利就尋到了合適的降漢接洽人。李息聽罷呼毒尼的來意,不敢怠慢,當即修書急送長安。

劉徹得了李息的急報,招內朝臣子前來商議。當眾臣得悉這次欲降漢的竟是河西渾邪、休屠二王,且統共數萬人時,都大感不可置信。

有人說:“此前匈奴降漢者,最多一次乃是元朔三年涉安侯以匈奴太子的身份奪位戰敗、負傷而率部來歸,那時也不過才兩千餘人。這回數萬匈奴人來降,唯恐有詐。”

聞此言,君臣皆凜。渾邪、休屠若是誠心歸降也倒罷了,否則,這樣大數目的匈奴人在大河北岸嚴陣相待,派去受降的漢使和軍隊豈不是羊入虎口?

這,也是劉徹最擔心的事。

衛青為人謹慎,思忖良久奏道:“匈奴既遣使前來,陛下若不受降,則顯我漢朝懦弱;可若貿然前往受降,一旦有詐,唯恐入其圈套。是以臣提議,可前往受降,但須有大軍隨行,以備不測。”

劉徹點頭,衛青此奏倒是跟自己想到了一處。眾臣亦紛紛附議,稱大將軍考慮周詳。

“那何人可擔此受降重任?”

天子一問,內朝臣子們都說,此行既要談判,又要備戰,須得老成持重的武將一力坐鎮才行。言下之意,人選非大將軍衛青莫屬了。

可劉徹心中卻另有想法。兩次河西戰都是霍去病打的,且是剛剛打完。若派去受降的人是霍去病,至少對河西各部的震懾力還在。只他唯一擔心的是,年輕的霍去病,能否掌控瞬息萬變的受降局面?

“冠軍侯,你可願往河西受降?”

霍去病微感詫異,昂然出列:“臣願往!”

眾臣大覺意外,屏息聽天子下文。

劉徹也不過只是試探:“你方才也聽到了,此番匈奴來降,唯恐有詐。你若前去,當將兵幾何?又如何應對?”

霍去病略一思索:“臣可領萬騎迎之,若二王誠心歸降,則萬騎相迎護送以示漢廷重視;若匈奴有詐,臣率這萬騎,便可拒敵於大河以北。”

聽他說得有條有理,劉徹釋然,兩次河西戰,霍去病已足夠展現了他的軍事謀略和能力,自己還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他呢?

“善!此次受降,便由驃騎將軍率兵前往!”

劉徹一言拍定。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劉徹還將月歌召進宮來,細細相詢河西各部尤其是渾邪、休屠兩王的情形。

月歌聽聞二王欲領部族歸降,亦頗覺詫異:“渾邪王為人奸猾,休屠王則一心忠於匈奴。他二人的父祖輩都是當年冒頓大單于的心腹,專門被指派到河西統治烏孫、月氏戰敗後分裂的部族。這兩人是否全心降漢,還真不好說。”

為此,劉徹又想到了一戰河西時捕獲的渾邪王子蘇。他要讓月歌帶著蘇的信物和口信[注4],跟隨霍去病一同去河西受降。

霍去病很是意外,他大抵能猜到天子是想藉助月歌月氏公主、祁連居次的身份和威望,讓河西二王的部落民心順利歸降。只是月歌是他心愛之人,自己哪捨得她一同去犯險?當下準備好舒適車馬,並親自挑選親衛加以護送。

臨行前一晚,霍去病的母親衛少兒來了冠軍侯宅。可憐天下慈母心,每次兒子出征,她都牽掛非常。這回她帶了寒衣,對兒子細細叮囑各項事宜,又嘆道:“如今你已拜將封侯,還得今上賞賜了華宅,何時才成婚給阿母生個孫子?你不喜母親給你準備的那些女子,但身邊也不能連個姬妾也沒有,你看就連你出征,也沒個人給準備寒衣。”

霍去病只得低聲安慰衛少兒:“請阿母寬心,該來的總會來。”

兒子自幼少言,即便對自己這個母親也難得吐露心事,衛少兒無奈道:“我聽你舅父說你已有了心上人,這雖是好事,但你也知你皇后姨母意屬於你,還想讓你尚主……”

“去病不想尚主!”霍去病煩躁起來,“阿母莫再說了。”

衛少兒只能一時住嘴,暗暗嘆氣。忽見兒子鄭重跪在身前,行大禮懇求道:“去病已成年立業,猶不知親生父親名諱及所在。阿母既堅持去病姓霍而不從衛氏,想必也是打算有朝一日去病能認祖歸宗。還請阿母告知了罷。”

衛少兒考慮良久,終於說:“此前我不向你言明,是怕以你這倔犟的性子,會不管不顧去認親。你舅父幼時的遭遇猶在眼前,我哪捨得你如他那般被人作賤?更何況霍家未必會把你當親人後代,我們何必去自取其辱?”其時依照漢律,非婚生的子女,一律判歸其母。當年衛青和霍去病都屬奴生子,更是低人一等,被鄭家霍家看不起那是最正常不過了。

但如今霍去病已立業封侯,告訴他也無妨了。衛少兒一思及此,便將當年自己還在河東郡平陽侯宅做奴僕時,遇見平陽縣吏霍仲孺一事大致向兒子道來。

短短數言,霍去病卻聽得心如鼓槌,直到今日,他終於知道自己出自何人何方。

不日,驃騎將軍將兵一萬,來到與匈奴約定的大河河段。遠眺北岸,那裡駐紮著無數帳包,不知有幾萬人。看這架勢,二王來降倒不像是假,至少這舉族數百裡的遷徙便不是小事一件。

霍去病心中有數,便著手安排己方部隊渡河事宜,與渾邪王眾遙遙相望。他不知的是,匈奴二王那邊,卻已發生了一些變故。

原來,渾邪、休屠斬殺單于使者、舉族南投的訊息走漏,沒多久就傳至漠北王庭。伊稚斜大恨,但是發兵討伐二王已來不及。郭允分析說:“只怕二王誤以為大單于要招他們來王庭殺掉,這才不得已降漢。大單于不如再派使者傳訊,讓他們得知大單于不會降罪。況,這回河西數萬匈奴人逼近漢境,倒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伊稚斜大喜,當即派遣郭允和隆漠前去傳口信,掌控河西一切事宜。

待郭允等人趕至,渾邪、休屠二部已到達了大河北岸駐紮下來。郭允先尋到了休屠王,向他告知伊稚斜的意思。

休屠王又驚又怒:“原來竟是渾邪王假傳大單于要問斬我二人的訊息,想我先祖跟冒頓大單于出生入死,最忠於匈奴,我實不該背叛。”當即表示反悔不願意降漢了。

這時霍去病率軍初至大河南岸,匈奴人瞧見在對岸威風凜凜的漢軍,不免心生害怕。而派出的探子又打聽到,此次帶兵前來的漢將竟是那位兩次橫掃河西,如入無人之地的驃騎將軍,各部的匈奴人皆盡大駭。不少人認為,漢廷哪裡是來接受他們的投降?十有八九是派霍去病這個戰神來將他們一舉消滅了。

北岸的匈奴營地霎時起了不少混亂,有人心生悔意,或偷偷溜走,或到渾邪、休屠王那裡請願,鬧騰說不要降漢。

這次,與漢軍前來受降的還有呼毒尼。臨行前,他已被劉徹封為下麾侯。漢軍一到大河邊,霍去病便先讓呼毒尼渡河到北岸與渾邪王聯絡。

呼毒尼見了渾邪王,喜道:“王子蘇未死,漢天子當真寬待匈奴人。不但我已被封了侯,若大王你到了長安,只怕就要當上萬戶漢侯了。”

渾邪王半信半疑:“我兒未死?你有何憑證?”

呼毒尼這才想起來渾邪王子蘇的信物和口信都是在月歌那裡:“祁連居次也來了此地,不如渾邪王隨我一同去漢營,便可見到她。”

渾邪王本就是疑心重之人,怕這是漢軍的圈套,便說:“就在岸口林邊會面罷。”

呼毒尼回到了漢營,欲尋霍去病,卻被人告知驃騎將軍去了大行李息的駐地佈置受降事宜,若要等他回來,只怕便會誤了與渾邪王約定的時辰。呼毒尼無奈去了月歌那裡,告知詳情。

霍去病派來保護月歌的親衛勸道:“公主還是等驃騎將軍回返後再定奪為好。”

但月歌心想,此行必無危險,渾邪王不至於拿自己兒子的性命當兒戲。於是說:“將軍事務繁重,等他回來怕早已誤了與渾邪王的約定,我多帶些人去便是了。”

親衛無法,只得點了數十精騎,護著月歌和呼毒尼齊去赴約。

雙方在正午時分到了約定的林邊。

“渾邪王,別來無恙。”月歌在眾漢騎簇擁下上前,面對人數比己方眾多的渾邪部,她談笑自若。

未晞母女在河西威信頗高,她這一出現,不少渾邪部眾便頷首示敬。只渾邪王仍對月歌相助漢軍攻戰河西一事耿耿於懷:“居次是祁連山神賜下的,反倒幫著外人來踐踏河西子民。”

月歌搖頭:“我也只能順應天意,誰讓伊稚斜一意孤行繼續挑釁欺壓他族,我母親當年的預言,如今可不是一一驗證了麼?”

渾邪王想到今日部族的境況,內心黯然,卻也不得不同意她那話。想起此行目的,他彷彿於黑暗中看到一絲光亮:“你說蘇未死?他現在何處?”

月歌點頭:“蘇在漢廷無恙。”正待取出信物,這時林內衝出來無數人馬,將渾邪王和月歌一行團團圍住,為首的竟是休屠王。

“渾邪王,大單于根本沒有要殺你我二人的意思,我們將祁連居次拿住,再設法打贏了漢軍,重回河西逍遙自在,豈不甚好?”休屠王一聲令下,就連渾邪王所帶人馬中亦有不少兵士操刃發難,顯然是一早已被休屠王安插下了奸細。

渾邪王環顧左右,倒吸一口冷氣,看來今日自己是被休屠王算計了。“好說,但憑休屠王之意。”他眼看敵眾我寡,不能取勝,唯有先屈從了再謀他計。

漢軍見勢不妙,拼死護著月歌突圍,朝大河索橋而去。休屠王這次有備而來,所率精銳上百,緊緊追咬。雙方畢竟人數懸殊過大,漢軍死傷慘重,數十精騎最後只餘了八騎。

所幸的是匈奴人怕傷了祁連居次,不敢用弓箭。月歌讓各人分散逃走:“他們不敢傷我的,你們快馬回去稟告驃騎將軍。”而後勒轉馬頭朝一側山坳密林沖去。

月歌疾馳間回頭,身後休屠王的追兵果然分散了許多,卻有一騎率著眾人緊咬不捨。待馳近了,只見那人面容陰鷙,恨道:“祁連居次,這回你終究要落到我隆漠的手裡。”

林那邊,渾邪王眼看情勢急轉,按住意欲發難的呼毒尼,示意一切聽從休屠王的號令。

休屠王依照郭允的計劃,道:“只怕還要委屈一下渾邪王。”令部眾將渾邪王一行牢牢挾控押回匈奴營地。

渾邪王入了自己帳包,早憋了一肚子恨。銅離亦十分憤懣,指著帳外監守著的休屠王部眾:“休屠王這般行事,大有取代大王而掌控河西之意。”

這話讓渾邪王忌諱非常,他心道:今日休屠王先發制人,必能在伊稚斜那裡邀得奇功,降漢一事之罪,最後還不是落到自己頭上?

是以,待休屠王晚些前來時,渾邪王明面上唯唯諾諾:“聽聞大單于的使者到來,不知人在何處?”

休屠王警惕漸松,便道:“擎肩王親帶人去追捕祁連居次,稍後便來。他已設下了計謀,你這回若能將功補罪,力挫漢軍,大單于定然不會再怪罪了。”

渾邪王一聽擎肩王到了河西,卻不來見他,心中猜忌更甚。他一使眼色,早有準備的銅離和親衛猛撲上前。

休屠王大驚:“渾邪王,你當真要反?”混亂之中,不知誰捅了一刀,直插在休屠王肋下,鮮血淋漓。

便有人衝出帳外大喊:“休屠王被渾邪王殺死啦!”

休屠王的親兵拔刃加入戰團,一時間,匈奴營地頓成廝殺的戰場。而休屠王已死的傳言不斷在各部間流傳,引起更大的騷亂。

休屠麾下的那些小王們聞訊趕來,瞧見地上奄奄一息的休屠王,都憤怒驚駭不止:“渾邪王能殺休屠王,哪又會管我們的死活?”加上瞧見對岸的漢軍威風凜凜,眾人早心存了懼意,紛紛吶喊:“跟著渾邪王降漢便是送死,我們殺回河西去!”

眾王一鬧,混亂四起。休屠的那些部落有撤帳逃離的,有尋渾邪部晦氣的,還有甚者拔刃自相殘殺。

眼看局勢越來越亂,渾邪王知會呼毒尼快馬趕回漢營報信。

當霍去病從李息的駐地回返,聽了那幾個拼死逃回的親衛稟告月歌赴約遭伏擊之事,他當即變了顏色。此時,巡騎又來報知,對岸匈奴營地內騷亂大起。

幾個校尉便鼓動:“看來匈奴人詐降,將軍出兵罷。”

眾人焦急難決之際,狼狽萬分的呼毒尼快馬奔回了漢營呼報:“渾邪王殺了休屠王,但他控制不住休屠王的部眾,如今大河北岸的匈奴人內訌得厲害。”當下將前情大致說了。

霍去病鐵著臉問:“祁連居次呢?”

呼毒尼愧悔萬分:“不知,但直至我回來前,休屠王派去追捕的人都還未曾得手。”

霍去病當機立斷,點了五十餘精騎,便要渡河前往渾邪營地。

有校尉擔心這是匈奴人的陷阱。霍去病一擺手:“渾邪王既走到了這一步,我們需力爭將他穩住,否則越拖到後面,事情越棘手。各位可敢與我走這一遭?”

眾人為他膽氣所折服,皆踴躍前往。

而在大河北岸,郭允聽聞渾邪、休屠二王火併,急速趕來。他入帳探了休屠王的傷勢,叫道:“各位莫再相互爭鬥,休屠王未死。”

其實先前休屠王被利刃插在肋下,當即昏死過去。此時悠悠醒來,因被傷及肺葉,他口角流血,只恨恨盯著渾邪王不語。

見此,郭允急忙上前調停:“渾邪王,我們既扣住了祁連居次,已是與漢軍翻了臉。就算你仍想降漢,只怕漢軍卻不信得你了。大敵當前,兩位的恩怨先暫且放下,如今對付漢軍要緊。”

渾邪王微微變色,自己方才遣呼毒尼去向漢軍報信,卻未想過這一層:“擎肩王抓到了祁連居次?”

郭允含糊而應,心道隆漠去追了這許久,怎還沒訊息傳回?“事到如今,漢軍定然聽到傳言,說渾邪王雖已殺死了休屠王,但控制不了休屠各部。若不出我所料,不出今日,霍去病定會前來。到那時……”

渾邪王如今落在他人之手,不得不暫時屈服,只是狡猾如他,卻有異議:“霍去病哪裡有這般傻?漢朝的將軍,都是在後方坐鎮指揮,又有誰會孤身犯險?”

郭允面色淡淡,卻異常篤定道:“別的漢將軍不敢說,霍去病此人,卻是一定會來的。”

待郭允等人離去,銅離問渾邪王:“大王,我們當真不降漢了?”

渾邪王面上橫肉抽搐,恨道:“如今我們被休屠王和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擎肩王這般攪和,漢軍怕是不會再信我們會誠心降漢了。也罷,走一步算一步。看到時哪方有利再做謀圖罷。”

老奸巨猾的他示意親信去佈置人馬,做兩手準備。

帳外匈奴人的騷亂仍是不止,此時河對岸一小支漢軍渡過索橋,朝匈奴營地而來。匈奴人都緩下手上的動作,瞪大眼瞧著那威風凜凜的幾十漢騎逼近。

須臾,有人認出了領頭的那個年輕人就是兩次橫掃河西的大漢將軍。

“他就是霍去病,那個漢軍戰神!”人們低喊著、相互傳言。場面更為混亂,要撤離的部眾加速撤離,亦有不少人在原地呆呆望著。偌大的營地,成千上萬的匈奴人,竟無一人敢操刃上前阻攔漢軍,反而自發為他們讓出了一條通道。

漢軍雖通行無阻,如入無人之地,只滿眼望去,營地裡帳包凌亂,不知渾邪王在哪一頂內。而前方呆立著一名錦衣裘服、看似某個匈奴小王或世子的少年,正仰頭對著霍去病傻問:“你是何人?”

呼毒尼策馬上前對霍去病附耳:“這是渾邪王姊之子,緱王之弟。”

霍去病點頭,居高臨下對著少年答道:“我乃漢驃騎將軍!渾邪王何在?”

少年如周遭的匈奴人一樣,除了驚異便是敬佩。這位漢將軍只帶了區區數十人,便敢從容不迫進入數萬人的匈奴營地,光是這份膽色便非同常人。

“隨我來,我知渾邪王在何處。”少年望著眼前如天神降臨的漢將,他雙眼放光,自告奮勇往前帶路。

須臾,漢軍一行被引至大帳。呼毒尼入內通報,渾邪王和銅離面面相覷,都沒料到霍去病果真敢孤身到此。

“快請!”渾邪王不敢怠慢,親自出帳相迎。他早聽聞這位兩次橫掃河西的漢將十分年輕,但乍見之下仍不禁大為吃驚。如此年輕英俊又驍勇之人,便是在北地也是極為少見的。

“渾邪王,你可是真心降漢?休屠王當真為你所殺麼?”

面對霍去病的高聲質問,渾邪王面露苦笑:“請將軍進帳細談。”

趙破奴左右打量,低聲提醒:“將軍,小心有詐!”

霍去病微點頭,著趙破奴等在外守候,自己領親衛數人隨渾邪王進了大帳。

渾邪王將霍去病引到屏後,指著氈上面如金紙的休屠王說:“休屠王反悔不降漢,已被我刺成重傷,但我實在控制不住他的部眾,連我手下一些小王也被他們鼓動得心生叛離了。”

霍去病點頭,緩緩道:“無妨。渾邪王,你只需約束好你的部眾,餘下的事,便交由我來對付。”還有一事,更令他牽腸掛肚,“祁連居次人呢?她現下何處?”

渾邪王支吾兩聲,並未作答,只道:“休屠王的手下去追,未見訊息傳回。”

霍去病聽了,喜憂參半,只盼月歌吉人天相,能逃脫匈奴人的追擊。轉頭見渾邪王目光閃爍,他不由警惕頓起。環顧四周,帳內立著渾邪王的心腹數名,雖未顯異常,其間的氛圍卻有些微妙。

見此,霍去病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錦帛:“漢天子聞知渾邪王率眾來降,早已頒詔封你為漯陰侯,食邑萬戶。”繼而他雙目微寒,厲聲喝道,“如此,渾邪王還猶豫麼?只要誠心歸降,無論何人、無論此前與漢軍有多大衝突,漢天子都會既往不咎、予以厚待。”

渾邪王被霍去病當頭一喝,反而鎮靜下來。“我自是誠心降漢,就看將軍有沒有本事了。” 說罷,欲退至氈帳邊。老奸巨猾如他,到此時仍打算騎牆而觀。

帳門忽被掀起,一人衝入,尖聲呼叫:“將軍,小心埋伏!”便被緊隨而至的一匈奴人捂嘴攔腰拖出帳外。

那聲音熟悉之極,分明就是月歌。霍去病面色大變,高不識得了他的眼色,轉身出帳追去。

便在同一刻,帳內渾邪王的那些侍衛猛然抽出腰刀,齊齊向霍去病一行撲來。

霍去病似早已料到,亦是環首刀出鞘,抵住前面飛閃劈至的利刃:“放下兵器歸降,將功贖過,此時還來得及,兄長!”

那人臉埋在斗篷下,冷笑:“非不能,乃不屑爾!”正是郭允。

話說月歌早前為隆漠緊追不捨,二人在林間數度追躲交手,一如當年。隆漠欲雪前恥,行動間急躁冒進,卻屢屢失手。最終,還是月歌因坐騎不幸誤踏獵人陷阱,繼而落馬,這才被隆漠逮住了。

隆漠被折騰得幾近力竭,一旦得手,恨惱之下連踢了月歌數腳,連她是什麼尊貴身份都不顧了。

月歌忍住痛說:“渾邪、休屠各部不欲再捲入爭戰,歸降漢廷已成定局。河西廊道也好,祁連山月氏部落也罷,此後匈奴再也奈何不得了。如今你抓我,又有什麼用呢?”

隆漠堵住她的嘴,將她五花大綁扔在馬背上:“便不是為匈奴,也需報當日一箭之仇。”他仍記恨兩次三番受挫於霍去病,如今拿了月歌,自是覺得有了重要人質在手。

早前得知月歌與霍去病相好的傳聞,隆漠表示可抓了月歌為要挾。不想那郭允聽了卻淡淡說:“爾等這是看輕了霍去病,他就算再兒女情長,也絕不會為了個女子向匈奴屈服。”

隆漠哪裡肯死心,此時捆了月歌一路疾馳,回到匈奴營地時,那裡已是混亂一片。他聽到休屠王被渾邪王殺害的傳言,急尋郭允,卻不見其影。而後輾轉得知,郭允已與眾匈奴好手喬裝成侍衛埋伏在了渾邪王大帳內,只等漢軍前來,他們要生擒霍去病。

隆漠一得訊息,便挾了月歌急赴渾邪王大帳。途中經過小王鷹庇[注5]的營地時,月歌趁隆漠不備,猛然發力將他撞到,連滾帶跑衝到鷹庇跟前。

鷹庇一部原為月氏遺民,早有反匈奴之心。待鷹庇看清了眼前之人正是祁連居次,連忙喝令手下將隆漠制住。

月歌說:“伊稚斜遣了人來,要破壞你們歸降漢朝的計劃。”

“難怪休屠王的人有所異動。”鷹庇聽了個大概,加上之前曾得渾邪王暗示過,他便帶領部眾悄悄逼近渾邪王的營地。

其時,郭允已令休屠王的人馬暗中潛伏在了渾邪王大帳左近。當漢軍前來時,他們有些人蠢蠢欲動,卻被領頭的小王按住:“且等帳內擎肩王的訊號。”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一眾已被鷹庇的人馬暗中圍住了。

鷹庇一聲令下,部眾便齊齊朝休屠王的人馬發難。那時匈奴營地各處都是騷亂,大家已見怪不怪,只道是哪處小王之間的相互傾軋殘殺,並未多加留意。

不多時,休屠王暗中佈置的人馬便神不知鬼不覺被幹掉了,大帳內的郭允等人還未曾察覺。

趁此時機,月歌衝入渾邪王大帳,出聲朝霍去病等人示警,卻被緊隨而至的隆漠再次挾持。

帳外不遠處守候的趙破奴等人察覺有異,一齊圍上來。隆漠前有趙破奴相阻,後有高不識追至,眼見逃脫無望,他持刀架在月歌脖頸上:“莫再上前,否則我殺了祁連居次。”一邊威脅著一邊退入大帳。

大帳內早已展開了激烈的打鬥,唯有渾邪王和銅離立在屏後做壁上觀。

這是霍去病和郭允的第二次交手,兩人念著結義情誼,皆未盡全力。兩名匈奴好手左右合逼,將一名漢軍刺倒。餘下漢軍親衛見了,發喊著聚集起來靠背相峙。

霍去病喝道:“郭允,你再一意孤行、助紂為虐,莫怪我不念情分!”

郭允不為所動,只冷笑:“你我道不同,終究會到那一步。”

霍去病怒意愈熾,不再留情,下手之狠,一如當年在原野上擊殺匈奴人那般。饒是郭允技藝高超,也一時奈何不了他。此時正逢隆漠挾了月歌入帳,二人相鬥間得見,皆變色叫道:“莫傷她!”

隆漠打量帳內情形,將月歌推與渾邪王和銅離,折身撲向霍去病,要助郭允一臂之力。

月歌低聲說:“渾邪王,你放開我,蘇讓我帶了信物和口信前來。”

渾邪王渾身一震,鬆開月歌,卻見她伸手入懷摸出一把鑲了寶石的黃金腰刀,他認出此物正是當年小兒子蘇成年時自己親手所予。

月歌察覺出渾邪王神情鬆動、目有溼意,便加緊循循善誘:“蘇在漢地很好,漢天子並未讓他做奴役賤勞。他讓我轉告你,降漢是明智之擇。只等渾邪王率部歸降,你父子二人便可團聚了。”

渾邪王只剩了蘇這個小兒子仍活在人世,對其痛愛異常,此時見了信物聽了音訊,渾邪王心中的天平漸漸傾斜去了降漢的一方。只是此刻機會大好,若能生擒了霍去病,不但重回河西無後顧之憂,且自己在匈奴的威望亦更高了……

渾邪王猶豫之際,休屠王早已悠悠醒來,將幾人言語聽了個大概。休屠王掙扎爬起,攥了腰刀便向月歌刺來:“小雜種敢來壞我們的大事,管你母女是否有神靈庇佑,今日我非殺了你不可!”

眼看寒芒劃近,渾邪王恍若驚醒,揮手將月歌推到身後,出其不意擒住休屠王的小臂反向一折。

休屠王瞪大眼:“你……”眼睜睜看著刀鋒盡沒,這回利刃再也不偏不倚,直入了自己的心房。

銅離見此異變,便知渾邪王經過幾番衡量,終是下定了決心要帶領部落降漢了。他轉身出屏,抽出腰刀加入戰團。原本霍去病在郭允和隆漠二人夾擊之下,幾近不支,而今銅離一來,情勢瞬間扭轉。

須臾,那些匈奴好手或傷或亡,幾個漢軍親衛浴血踉蹌圍來,隆漠見大勢已去,猛然回身割開帳包:“擎肩王速撤,日後再來報仇罷。”

郭允功虧一簣,掩住內心失望,朝月歌看了一眼,卻見她面帶擔憂,目光只投注在霍去病身上。他眸色黯下,發力擊退了霍去病和銅離,從被割開的帳包躥出,與隆漠一齊奪馬而逃。

隆漠邊逃還邊大呼放出謠言:“渾邪王和漢軍合謀殺了休屠王,漢軍即刻就要攻過來了!”擾得營地情勢更亂,休屠各部人人自危,搶馬四處竄逃。

渾邪王怕歸降不成,急問:“如何是好?”

“渾邪王,你只需管好你的部眾,餘下的全部交由漢軍來對付!”霍去病讓趙破奴射響鳴鏑,率眾返回大河邊,與早已準備待命的漢軍會合。

渾邪各部得了示意,皆在原地安靜不動。漢軍很快就找準了目標,兵分數路,朝那些意欲逃離的休屠部眾包抄圍追。

“棄械下馬,降者不殺!”

漢軍的呼叫讓一些想要活命的休屠部眾打消了逃亡的念頭,只休屠親部和心腹隊伍仍不死心,他們呼嘯狂喊:“我們殺回河西!”

原本隨騷亂欲逃的右谷蠡王禽犁瞧見漢軍銳猛撲來,想起己部當初在合黎山峽口受挫的經歷,他長嘆一聲,喝令部眾停下,自行策馬上前大聲道:“我是右王禽犁,願率部歸降,還請將軍不要攻擊我的部眾。”

霍去病點頭:“讓你的人棄刃下馬,原地待命!”軍刀一指,令漢軍繼續前追竄逃的匈奴人。

歷經大半個時辰,漢軍剿殺了冥頑不降的休屠部眾共八千人,己方卻無一傷亡。

大河西岸終於漸漸安靜下來。

[注1] 銅離:以匈奴大當戶隨渾邪王降漢封侯。《史記》原文記載為銅離,《史記?侯表》《漢書表》裡均記載為稠雕。

[注2] 呼毒尼:以匈奴王降漢封侯。

[注3] 大行:秦漢官名,負責掌管少數民族事務。

[注4] 當時匈奴無文字,無法寫信。

[注5] 鷹庇:以匈奴王隨渾邪王降漢封侯。《史記》、《漢書》原文記載為鷹庇,《史記?侯表》裡記載為扁訾(zī)。(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