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歌腦中轟然作響。

光陰彷彿定格,身周萬物淡去。唯有方才那句,似是魔咒一遍遍在耳旁鳴響。

室內繼續靜謐,靜得只能聽到沉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兩人都不說話,似怕稍一出聲,便打破這微妙的氣氛。

許久,月歌方似驚醒過來,嗓音乾澀:“兄長莫再說笑。”

又是一輪沉默。

而後,霍去病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卻異常堅定:“你知我言語不多,何曾說笑過?方才那句,字字出於肺腑。”

月歌慌亂異常,雖心中有過這樣的猜測,但被他一切挑明,再無遮掩,她一時間難以接受,惶惶然不知如何應對:“兄長今日為何突然說這些?你我結義之情……”

“你對我僅有結義之情?”

月歌啞然,不願說是,但又不敢說不是。

霍去病一旦將話說出口,反而心定下來:“我提得唐突,你需時日考慮。然,你若對我無意,我亦不願勉強。三日後,我在上林苑西池,等你來親口告訴我。”但他是那般驕傲之人,又豈容他人拒絕?

那日,月歌神思恍惚,不知如何回的昌武侯宅。夜間夢寐,一時是草原大漠,三人初遇、篝火夜話;一時是祁連月圓,兄弟決裂、幡悔傷心。而後,其餘紛亂夢境逐漸褪色,唯有霍去病的面容愈發清晰……“吾心之所繫,唯卿而已。”

月歌驟然驚醒,昏暗月色下再難入睡。她想不明白的是,幾年來仲兄待她如若親弟,究竟何時起,他便生了那樣的情愫?

這樣渾渾噩噩耗了一日,連侍女都察覺不對,提醒說:“公主可是身體不適?明日還有宮宴。”劉徹似乎對月歌青眼有加,如今聽聞她畫像錄繪完畢,又藉此機會在未央宮設宴。

次日進宮前,侍女在替月歌梳髮理裳,月歌忽問:“今日宮宴,冠軍侯會去麼?”不等人回話,她又自言自語,“仲兄最得皇帝寵信,哪次又會少了他?”

月歌說著,低頭端詳身上衣物,大為不滿:“這件穿過多次,換一件。”而後又嫌髮辮梳得不好、首飾佩得難看……諸多挑剔,將幾個侍女折騰得人仰馬翻。

此時適逢暑夏,宮宴設在未央宮西的滄池旁。這是劉徹效仿秦始皇造蘭池,令人在未央宮西開鑿而建的人工大池,由城外引來上林苑西池之水,穿城牆而注入其中。因池水顯蒼色,是以得名“滄池”[注1]。

滄池岸邊涼風習習,月歌卻猶覺燥悶,只因霍去病今日亦在席間。自那日後二人再次相見,一切已與以前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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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仍舊神情如常,只那目光愈發熱烈,瞧得她忍不住面上發燒,垂首以避。

畫師呈上繪錄完畢的畫像,劉徹垂目端詳良久,不置可否。畫師惶恐,再三伏拜:“臣技藝有限,怕未能將月公主真容描繪完全。”

今日宮宴作陪的乃是王夫人和李姬。那王夫人生得不但美貌異常,因平素多病,體態柔弱,一副我見猶憐的身姿,更顯嫋娜。她自元朔六年得幸,這幾年內的榮寵無人能及,一時風頭正勁。

李姬進幸較早,雖比王夫人多生養了子女,卻依舊未得劉徹更多寵愛。她在與王夫人的爭寵中落下風,早已經對王夫人多有不滿。

李姬探頭瞧了一眼絹帛,嬌嗔道:“陛下,月公主就在席上,你又何須看畫像?”

劉徹擺擺手,掩上絹帛,卻忽問月歌道:“西域各族皆白膚?還是月氏人方如此?”

月歌搖頭,回稟說遠西不少遊牧部族高目白膚,但月氏唯有王族方如此。劉徹聽了,目光深遠,不知在想甚麼。

李姬見自己之言未能達到目的,面色悻悻。一旁王夫人則不屑地掃了李姬一眼,笑意深深。

而後,劉徹將張騫召入了席間。

此時張騫已是一介庶民,卻仍不消極悲觀,他對天子懇意滿滿奏道:“如今有月公主畫像為信物,騫願再次出使西域,為陛下締結抗匈聯盟。不只大月氏,烏孫、大宛、康居等西域各國都在匈奴淫威控制之下,必願與我漢朝結盟,共同夾擊匈奴。”

劉徹自是願意採納張騫的建議,只是剛結束了兩次河西征戰,國庫縮水得厲害,一下子拿不出這許多人力財力來第二次出使西域,更何況他還謀劃著再次對河西和漠北的匈奴開戰。

劉徹沉吟說:“不出一年,朕必派使團出使西域,仍以你張騫為使節,這次還要多給你幾個副使,勢必要廣泛聯絡西域各國,多結幾個聯盟回來。”

張騫大喜,再三叩拜。

劉徹轉而對衛青、霍去病說:“為了張騫出使能順利,須引開匈奴主力的注意,朕欲同時出兵再討匈奴,到那時,又是你舅甥二人大施拳腳之時了。”

衛青和霍去病相互對視一眼,皆興奮不已。

劉徹想了想,忽問:“上回那宅第,去病可曾滿意?”

霍去病莞爾點頭:“謝陛下厚愛,臣很是喜歡。”上回的豪言,自己已做到。再拒華宅,天子可就不知會改賜甚麼了。是以他不再推脫,順水推舟收了那華宅,卻發覺其內有一處甚妙,頗合自己心意。

劉徹笑道:“宅業已置,去病也該成家了。你上回說的心上人是哪家女兒?可要朕賜婚?”

衛青訝然,此事從未聽二姊提起過,他不禁望向外甥。只見霍去病雙目含笑,道:“勞陛下費心,只是臣還在等她的答覆,臣不願以權勢逼人。”衛青心中更好奇,看來此事是真的了,卻不知那女子是何人。

劉徹聽了放下心來,暗道去病心儀的女子出身不會太過高貴,讓他尚主一事還有商榷的餘地。

王夫人忽然一笑:“陛下,冠軍侯眼界極高,據說連李姬的阿姊他都看不上。妾真想瞧瞧是哪家女郎入了冠軍侯的眼。”瞥了一旁面色難看的李姬,自覺出了一口惡氣。

李姬原本還指望自己妹子能得冠軍侯青睞,連帶自己也能沾光獲天子更多寵幸,不料妹子被霍去病送走,自己大失顏面不說,如今還被王夫人當眾這般羞辱,她已氣得五內翻滾。她二人之間的嫌隙卻是更深了。

坐在對席的月歌瞧霍去病那自信滿滿的神色,不禁暗自腹誹,仲兄就這麼篤定她會接受他的情意?她越想越不服氣,忍不住開口問:“若那女子對冠軍侯無意,冠軍侯是否會就此放手?”

月歌這話頗含挑釁了,霍去病目中冷光微閃,心知她是故意刺他,於是半帶威脅半認真道:“絕不放手!我霍去病認定的人,早晚都得是我的!”

月歌目瞪口呆,氣結不已,明知這人性格一貫如此,自己又何必自討沒趣。

衛青聽得皺眉,若外甥逼迫人家,便不好了。唯有劉徹撫掌大笑,對霍去病這一態度大加讚許:“朕最欣賞去病這點,有氣敢任。仲卿,你說是也不是?”

宴行一半,劉徹興致頗高,帶著王夫人和李姬下滄池劃舟。

月歌推說身子不適,留在岸上。不想霍去病也未跟著下池,徑自朝她這方走來。她大窘,示意侍女把風莫讓閒暇人接近,自己則轉到大樹後。

霍去病仍在對她方才的挑釁耿耿於懷,面色便見不愉:“你想了兩日,方才就是那樣來氣我?”想起這兩天自己對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則如此沒心沒肺,他便按捺不住來質問了,“當真對我無意麼?”

月歌低頭避而不答,支吾道:“還未到三日之約,兄長問得未免太早了。”

霍去病心頭熱情如火,早想擁她入懷,卻一直不願她委屈而強忍著以禮相待。見她一直躲避自己的目光,他忍不住去扳她雙肩要她看向自己,卻遭來她掙扎抵抗。

霍去病十分氣悶,自己天生富貴,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又何嘗被人拒絕過?如今卻在月歌這裡栽足了跟頭,欲求不能。他被激得負氣,態度強硬起來,一甩廣袖,硬聲道:“你知我脾性,認定之事,不成則不罷休。不管你心裡怎麼想,我是要定你了。”

二人相談不歡而散。

而後直至宴畢,月歌都悶悶不樂。出宮路上,近身侍女見左右無外人,便低聲問:“冠軍侯年輕有為、英武俊美,又對公主一心一意,公主為何不肯接受他的情意?”方才那情形,這幾個侍女瞧在眼裡,心下也是替月歌歡喜的。

月歌望著池內蒼水,幽幽嘆道:“以前我是匈奴居次,若無幾年前那場變故,等我長大了嫁人,也只能是嫁入呼衍、須卜、蘭氏這些貴氏部落。冠軍侯也一樣,他在漢廷身份尊貴,婚事也定然不能自己做主。更何況……”她自嘲一笑,“你們也看到了,漢朝皇帝始終不肯承認我是漢人的女兒,漢廷又豈會讓他們的抗匈英雄去娶一個匈奴居次?”

侍女們不以為然:“公主想得未免太長遠,若我們能有這樣英武的情人,哪怕只是一時快活,也不枉此生了。”竟然個個悠然神往。

前方岸邊,一人長身直立,隱在綠樹蔭裡。

月歌訝然頓住腳步,怔怔望著那人從樹側轉出來,不是霍去病卻是誰?方才她和侍女說的那些,只怕都盡數被他聽了去。

侍女們見狀,都識趣地向後遠遠避開。

霍去病來到月歌面前,深深凝視,鄭重說:“你聽著,我霍去病心中只認準了你,無論是誰也休想搶走;而我不想要的,誰也不能勉強我,便是今上逼迫也不成。霍去病堂堂男兒,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月歌怔怔望著他,作聲不得,思潮卻洶湧翻滾,只覺心中某處堤壩漸漸鬆動。

終於到了第三日。不料一大早,趙破奴、僕多等便過宅來相約蹴鞠。

月歌原想推託不去,那幾人卻不依:“你若不去,誰與將軍配合傳鞠?我們幾個都不合他意。”

她聽了愣住:“將軍今日也去蹴鞠?”

趙破奴點頭:“這還是將軍此前定下的日子,龍鏹侯、徐自為幾個自恃鞠技好,向我等挑戰呢。”

月歌也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愈加悵然。既然定了今日蹴鞠,那西池之約只怕不過是仲兄的一時之念罷了,自己卻是多想了。

她默默換上直裾大袴,隨眾人一起到了鞠場。那裡早有不少軍校貴侯在場中奔跑,熱鬧非凡。漢地蹴鞠風之盛,連女子都樂衷此道[注2]。但男女是不同場而蹴的,這裡有些眼尖的人認出了月歌,便道:“今日場中皆為男子,衝撞了月公主只怕不妥。”

月歌心下悻悻,她今日本就不願來此,不蹴更好。這時趙破奴望了望場周,奇道:“怎不見將軍身影?”

龍鏹侯韓說等人亦失望不已:“我苦練鞠技多時,還欲一雪前恥,冠軍侯怎就不來了?”

僕多聽了十分不服:“什麼一雪前恥?便是將軍不來,就憑我們幾個亦可讓你大敗而歸。”這話激得韓說那方鼓譟不已,雙方數言不合,便要下場決勝負,也不等霍去病是否來了。

今日天色不佳,未到午時已陰雲密布,但韓說、趙破奴等人卻毫不在意,早在場中戰得如火如荼。

僕多向月歌招手:“快來,莫給將軍丟臉,勢必要狠狠贏他們幾個。”

月歌哪還有心思蹴鞠?只心亂如麻想道:仲兄怕是真去了西池,自己若失約,不知他會怎樣反應?

眼見天穹愈發昏暗,城西極目處更是雲黑如墨,她哪裡還能待得住,轉身便奔出鞠場,策馬而去。

方馳出直門,豆大的雨滴便落下。月歌頂風策馬,不多時已渾身溼透。所幸入了上林苑沒多久,雨便轉細。

她趕到西池畔,循著霍去病所說的路線找到角亭附近。夏雨時舞時歇,池岸煙波浩渺、水霧輕籠,只角亭裡空空如也,哪見有半個人影?

一時間,月歌不知是悵是愕,本以為仲兄在此,不想卻是她自作多情了。

短短半日,她心情已經歷了幾次大起落,遲疑、困惑、希冀、失望一一輪過,而此時此地,她心中竟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想法,希望霍去病就在這裡、就在眼前。

驀然之間,月歌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來,仲兄在她心中早已深深駐落。究竟從何時起,她對他已是不止結義之情?是在鞠場配合蹴鞠時,還是一徵河西二人並騎殺敵時,抑或是祁連山月氏祭臺上同歷驚險時?一切已無關緊要,她只知,自己心中所繫,也唯有霍去病一人而已。

一陣湖風刮來,淅瀝雨滴又一次落下。月歌只得悵然轉身,欲牽馬離去。

水霧稍散,不遠處的巖下,依稀有個人影端坐在那裡避雨。她止步睜大眼,瞬間忘了呼吸——原來,仲兄果真來了西池。

那邊霍去病也瞧見了月歌,他豁然起身衝入雨裡。

直至近處,霍去病稍稍停步,不可置信望著她,面上神色欣喜若狂,哪裡還是那個冷靜自若的驃騎將軍?

他上前兩步,將月歌緊緊抱住:“我就知道,你定會來。”

此時千言萬語都抵不過肢體相擁,月歌想笑,又忽然想哭,最終還是安靜靠在他懷裡,以平復澎湃的心潮。

兩人都不說話,享受著難得的奇妙氛圍,昏昏欲醉。自此之後,二人再不只是結義兄弟,那種感覺既新奇又令人期待。

不知過了多久,月歌有些瑟瑟發抖,霍去病這才回過神:“明知落雨,竟也不穿戴蓑笠。”掌下撫處皆盡溼透,他唯恐月歌受涼,拉了她入自己方才避雨的巖洞內。

“我生個火,你將溼衣除了烤乾。”

霍去病說罷動手擺弄木燧,一時半會竟不能燃。月歌瞅他那著急樣,抿嘴低笑:“兄長不會麼?還是我來罷。”

待火升起,霍去病將外袍給月歌披上,把自己和她的溼衣展開就火而烤,這才想起來:“你今日去了鞠場?”

月歌身上還裹著他的衣袍,有些羞澀地說:“兄長定了與人蹴鞠,卻失約不至。若事後他們問起,你當如何道說辭?”

“直言便是,什麼鞠賽、挑戰,又哪比得了佳人之約?”霍去病今日等到了心上人,不知有多快活,哪裡還顧得上理會那些武夫粗人?

二人不時透過通紅的焰火望向對方,視線相觸時怦然心動,又自羞赧轉開頭,面上笑意深深淺淺。

如此數番,月歌自覺尷尬,便望著洞外的湖池岔開話題:“這西池真大,一眼幾近望不到邊。”

“日後還會更大,今上已有打算,明年便要發謫吏穿鑿西池。”

月歌奇問:“為何?”

霍去病細細解釋:“今上去歲遣了張騫出使西南,欲謀通身毒,不料卻為氐、禹等昆明夷所阻。那裡有一方滇池,方圓三百裡。今上想要征伐昆明夷,必須操練水軍。我年前獻策,建議開穿上林苑西池來效仿滇池,以便我軍習水戰。今上覺得我這策略大善,如今已著人安排事宜。只怕不出明年,這西池便會更名為昆明池[注3]。”

不覺間,溼衣已炙幹,月歌滿臉通紅低聲說:“兄長你且轉過身去。”

霍去病依言而行,聽著身後傳來窸窣的換衣聲響,他一股熱氣上湧,腦中不住浮起旖旎畫面。

短短的這一刻卻仿似忍了許久,直到月歌說“好了”,他長松一口氣,轉過來又自怔住。月歌雖衣褲齊整,但黑髮散落如瀑垂,更襯得面凝滑脂。那頰上的飛紅、唇上欲滴的鮮豔,無一不透出嫵媚嬌態。

霍去病正自年輕、血氣剛盈,如今心上人便在身側,又哪裡還能忍住?伸手將人撈了過來密密實實抱住,低頭便去尋她唇瓣。

月歌本已昏昏沉沉,呆呆看著他愈來愈近,忽而一個忍不住,側頭連打兩個噴嚏,咚一下癱在他懷裡。

霍去病吃了一驚,伸手探她額頭,只覺滾燙如火,懷中人已是半昏半迷。他心知月歌方才在雨中頂風飛馳,定是受了風寒,是以如今泛起高熱。當下抱起月歌出巖洞,尋了坐騎上馬,將她緊擁在身前,急策馳回長安。

所幸夏雨已停歇,但月歌一路被顛來頓去,燒得愈發厲害。她迷迷糊糊縮在霍去病懷裡直*:“兄長,為何這般冷?”

霍去病心疼不已,用外袍將她裹得更緊:“快了,我從章門入城,即刻替你尋侍醫。”

不料仍是晚了一步。當霍去病抵達長安西南的章城門時,城門已關閉。他在城下大聲叫喚,城頭有幾個兵士探出腦袋,“時辰已到,城門一閉,任何人都不得夜行。”

“尋你們城尉來,就說冠軍侯在此!”霍去病擔心月歌的病情,此刻便是仗勢逼人也顧不上了。

那幾個兵士不以為意,輕笑說:“冠軍侯抱著個男人騎馬趕路?你胡編也須編個好的。”

霍去病大怒,持起隨身弓弩疾射,不偏不倚將其中一人的幘巾射落:“爾等大膽犯上,再不開門,我霍去病下一箭就絕不留情了!”

眾人被那精準的箭法駭住:“當真是冠軍侯?”忙不迭去尋了城尉來。

城尉上來一看,底下果然是那勇冠全軍的霍去病,他又哪裡敢得罪這個天子寵臣,當即令人開了城門。

一騎疾衝,穿街過道,驚動了路人。不過幾日,長安城內便紛紛揚揚謠傳,冠軍侯有龍陽之好。許多人信誓旦旦說親眼得見,冠軍侯緊摟著個少年在馬上賓士。

那日,月歌的確是染上了風寒。霍去病馬不停蹄將月歌送回趙安稽處,待侍醫診畢,她安然入睡後,他才肯離去。

趙安稽十分納悶,怎麼人出去蹴個鞠都能大病一場。送月歌回返的冠軍侯面色冷冰,趙安稽哪裡敢多問,只細心叮囑家奴好生照顧。

月歌連躺了三日,時冷時熱,胡話連篇。僕多、趙破奴幾個不時來探望,總能遇見霍去病。

霍去病不耐道:“你們幾個莫來打攪,若非你們拉她去蹴鞠,怎會致此?”

那幾人被訓得莫名其妙,僕多小聲嘟囔:“鞠約是將軍自己定下的,自己失約,卻來怪我們。”

趙破奴畢竟比僕多心細些,隱約察出了些苗頭,卻不敢深想下去,更不敢開口向旁人印證。

三日過去,月歌終於大病痊癒,趙安稽長松一口氣,仍心有餘悸:“惡五月[注4]早已過了,但居次兩回都在我宅內染病,怕是這宅子風水不好?”暗地裡差人去請來巫覡[注5],在宅內驅邪、祈福,更依照漢地風俗備了燻香蘭湯,讓月歌沐浴禊祓,祛除邪氣。

又過了數天,朝臣休沐。這日清早,一頂漆盒、一方錦帛被送至昌武侯宅內,月歌接過來,只見其上書道:“贈卿瓊琚,永以為好。午時西池,掃亭以候。”

漆盒裡盛著一塊方形玉琚[注6],月歌依稀記得似乎在霍去病身上見過。她面上漸漸燒熱起來,心知這玉琚便是仲兄給她的定情信物了。想起那日,彷彿是做了場夢一般,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怎就和霍去病到了這一層。

她將玉琚貼身收好,拾掇一番便要赴約。不巧的是,還未等她出門,僕多這尊大佛便不請自來。

“好容易你身體無恙了,他們幾個都說要再聚一回。”他瞧見月歌那裝扮和架勢,奇問,“你要出門?”

月歌便覺扭捏,哪肯告訴他自己和霍去病有約,逼急了便道:“我去西池玩耍,改日再和你們鬥雞飲酒。”

僕多一臉驚異:“巧了,我們今日正要邀你同去西池泛舟獵野味!”

其實這天風和日麗,著實是個郊遊的好日子。月歌駕車到達西池岸邊時,那裡涼風習習,池水清香撲面。

未近角亭,便聽到珠玉般的琴聲悠然傳來,隱約帶著纏綿之意。待近了,她望見霍去病早已端坐在亭內,焚香操琴。那畫面,便如一位儒雅君子在靜養,哪裡還像是那個在北地決斷殺伐的鐵血將軍?

月歌心中頗為著迷,不知只是仲兄如此,抑或是漢地貴族青年都是這般文武雙全、千面多變?

見她緩步行近,霍去病停了撫琴,含笑迎出。自那日二人表明心意,已過了數天,現下才好容易得空獨處。如今月歌大病初愈,渾身透著一股嬌弱的媚態,令他愈發喜愛。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霍去病說這話時聲音極低,月歌還是聽到了。她面上一紅,亦輕輕道:“我也是……”女子畢竟羞澀,許多話說不出口。

這話卻讓霍去病聽得十分受用,心中柔情滿滿。走近了正要執起她的手,忽聞不遠處有馬鳴車響,他詫異望去,數輛車又至,還有人隱約喊道:“看到了,將軍和月歌在那邊……”

霍去病愕然變色:“他們怎麼會到此?”他原本打算今日兩人獨處,沒料到僕多、趙破奴等人竟不期而至。

月歌瞧見仲兄疑惑盯著她,趕緊分辯:“不是我!僕多一大早便至,還邀我來西池獵野味。”

這邊正說著,那邊車已至,僕多幾人下了車,興高采烈奔來,大呼小叫:“太巧了,將軍今日也在此。”

霍去病面無表情點頭,目光卻看向遠方:“是,當真巧得緊。”

趙破奴來回瞧了幾眼霍去病和月歌,一個面色淡漠眼神冷峻,一個尷尬羞澀欲言又止。他恍然大悟,拉住僕多:“我們還是換個地方罷。”

“既來了,何必走?不是說要獵野味麼?你們幾個都到林裡去打獐鹿,打不足今日口糧不許出來。”霍去病冷冷下令。

高不識頗為識人臉色,連聲應諾,拉著眾人去了。僕多還一路直叫喚:“為何不讓我留下,總有人要生火搭架的……”卻收到眾人無數白眼。

“蠢貨!”“呆瓜!”

僕多被罵得莫名其妙,直問緣由,趙破奴等唯有笑而不語。

留在原地的霍去病等眾人身影消失在林間,一甩袍袖:“這幫人當真掃興。”側頭瞧見月歌正抿嘴低笑,他更是氣悶,“你還笑,還不是你惹來的?”

月歌大呼冤枉,冷不丁被他牽了手,向池岸行去。她奇問:“去何方?兄長為何不操琴了?方才那曲很好聽,可有名號?”

霍去病不答,面上現出些暗紅,看得月歌好奇心大起,纏著他發問不休。他最後被逼急了,索性故意找碴:“我送你的玉琚呢?怎不佩在身上?”拉開她上下打量。

月歌乖乖從懷中取出那方玉琚:“我貼身藏著,怕弄壞了。”這才讓霍去病罷手。

他凝望著她:“你收了此玉,可知是何意?”

月歌在他注視下不禁面泛紅潮,心慌地點了點頭。想起《魯詩》裡的“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她有些難為情,囁嚅道:“那我是不是要先向兄長投個木瓜?”

霍去病被逗得撲哧一笑:“傻妮子!”但月歌這話卻提醒了他,“木瓜倒不用,你既收了我的玉,總也得贈我個信物才行。”又端詳她全身上下。

月歌身上並無佩玉,只額間懸著對馬金飾,耳中垂著明月珠璫。

霍去病輕撫她額際:“選哪個好呢?”

月歌被這曖昧的氣氛弄得不敢動彈:“都是女子貼身之物,兄長拿去,不大好罷?”

霍去病卻道:“越是貼身之物才越好。”轉去取了她一隻耳璫下來。待瞧見那潔白耳垂珠圓玉潤,他心倏然熱起,人已忍不住湊上前輕咬一口。

數丈外傳來聲響,驚醒了正自迷醉的二人。僕多目瞪口呆站在不遠處,身前散落一地枝木柴薪:“將、將軍,你們……”

月歌大羞,轉身便跑。霍去病回過頭來瞪著僕多,眼中已近乎冒出火來。

而後,眾人在池岸邊架火烤獐時,僕多被遠遠打發出去繼續拾柴薪。有不明者問起,霍去病便淡淡道:“他不長眼,拾的這些哪裡夠?”

正在烤肉的月歌聽了,頰上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

而後,一干人酒足食飽,入池泛舟。霍去病和月歌的第一回相約,便在與那批粗野武夫遊湖獵獐中度過了。

霍去病畢竟是權高位重的列侯,加上這兩回的軍功卓絕,更得天子寵信,有時竟要日日入宮,替天子謀劃國事。

月歌亦有自己的事忙,她尋到了隨清娛,二人無話不談,常結伴遊長安東西二市。有一回在坊市遇到清娛的堂兄隨嬰,二女還未及反應,那隨嬰見了月歌卻是雙眼發亮:“清娛哪裡結識來的美貌胡姬?”略一回憶,隨嬰這才瞭然,“想必就是上回那個眉目姣好如女子的小郎了。原來那時是女扮男裝。”

清娛見從兄色眯眯打量月歌,自知不好,當即低聲警告說:“我這小友已有了主,從兄莫打她的主意,你是得罪不起的。”拉了月歌便忙不迭離去。

那隨嬰哪裡將清娛的話放在心上,只道月歌是哪個商賈家裡豢養取樂的胡姬,他心裡越想越癢,恨不得自己也家財萬金,也能恣意褻玩各色美人。

就這樣,霍去病和月歌時常錯過彼此。往往霍去病得了休沐,前來昌武侯宅,卻尋不到人。數次下來,他不免有些埋怨月歌不將自己放在心上:“你若念著我,當日日茶飯不思,哪還有心思上街市與人遊玩?”

這時月歌只得順從道:“我當然有念著兄長,只是你這般忙碌,我也不好前去打攪。”心裡卻覺得仲兄太過霸道,如今二人又不是在軍中從屬將士的關係,他管得也未免太寬了些。

霍去病這才略有歉意,解釋說:“最近是忙些,張騫上書更多經營西域的方略,要招烏孫東歸河西故地,還主張與烏孫結和親以斷匈奴右臂。是以今上令我等議之。”

月歌詫異:“如今河西周遭還有渾邪、休屠殘部,烏孫人哪敢舉族遷回來?便是在伊列水流域的月氏人,既尋得了安逸的所在,也不肯再回兇險之地的。”

霍去病傲然道:“渾邪、休屠不足為道,你信不信我下回再出征,便將他們一舉收滅了?”

“信!我自然信!兄長是天之驕子,戰無不勝!”月歌笑眯眯,這話倒是真心實意。霍去病受用非常,想去拉她手,卻被她笑著扭身避開了。

過幾日,昌武侯宅家奴來向月歌稟告,說宅外有一女子來求見月公主。月歌只結識了隨清娛這個阿姊,想她如今竟親自上門,必是有要緊事了。

等月歌迎出,果然見清娛一副焦急模樣。她拉著月歌道:“這事本不好啟齒,但嬸母重病在榻,不能再受刺激,我只好來求助月歌你了。”當下將緣由大概說了。

月歌聽得氣憤:“長安城內竟還有這種惡霸?我同你去看看。”她和清娛方踏出昌武侯宅門,哪知霍去病正巧來到。月歌顧不上與他細說:“兄長不巧,我們今日正有急事。”

霍去病見二人神色焦慮,也不多問:“上車罷,我與你們同去。”

月歌想了想,萬一有什麼狀況,仲兄在旁相助也是好的。於是她拉了清娛坐上霍去病的車駕,一溜煙朝西市而去。

依著清娛的指點,三人來到一家酒坊,直上二樓。那裡已坐了數人,隨嬰被人扭住臂膀跪在一側,還小聲哀求著什麼。

那些人是坊裡的博徒[注7]豪霸,時常仗勢欺人。清娛見了,雖恨從兄劣性難改,但畢竟是至親,又怕嬸母得悉以致病情雪上加霜,她一時間急得便要掉淚。

月歌自恃有靠山,可不怕那些惡霸:“你們住手!即便博戲輸了錢財,讓人日後慢慢還就是了,你們這樣綁人,是要濫用私刑麼?”

隨嬰扭頭對清娛解釋道:“清娛救我!是他們強拉我來博戲,更合夥設下圈套使詐。”

那幾人見月歌是個美貌白膚少女,起初還存了調戲之意,待瞧見站在門邊冷冷觀望的霍去病,見得他峨冠博帶,衣飾高貴,知他不是出身富豪便是高官權貴子弟。那些人相互傳了幾個眼色,便將隨嬰放了開來。

清娛扶起隨嬰:“從兄快跟我返家去,嬸母又犯病了。”

那幾個博徒卻不依,攔將上來:“隨嬰輸了許多錢財,無力償還,可不能放了走。要麼留人,要麼將你家房舍拿來抵債。”

清娛大急,嚶嚶哭泣。

霍去病本不願多管閒事,但收到月歌投來的求助目光,他只得搖搖頭,幾步上前拎起隨嬰到一側的偏室質問道:“你賭的什麼?輸了人家多少?”

隨嬰見來了個金主,忙小聲分辯:“並非我好賭,是他們六博[注8]使詐,還誘騙我押了、押了……”

這時那領頭的豪霸走過來:“方才說好了,你把從姊抵給我做妾,你欠的那兩萬錢賭債就算清了。”隨嬰連忙朝他打手勢,示意莫讓外廳的隨清娛聽到。

換作平時,霍去病根本不屑與這種人扯上關係,但今日月歌主動攬上此事,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觀了。他摸摸懷內,恰巧有兩塊麟趾金[注9],便掏出來扔給那豪霸:“莫再糾纏。”

隨嬰和豪霸雙眼放光,齊齊嚥下口涎。去年漢天子巡狩雍地時,曾獲奇獸白麟一頭,於是改年號為“元狩”,並鑄造麟趾金,用作天子、貴族之間賞賜、饋贈之用。一塊麟趾金錠就值市價萬五千錢,尋常人家又哪裡能有?

豪霸大喜,搶著收了金餅,放隨嬰等人離去。

隨嬰跟在霍去病身後亦步亦趨,諂媚至極。他見霍去病出手大方,只道是這富貴郎君對自己從妹有男女之情。他心想,清娛好運氣,若能跟了這郎君,他這個從兄何愁沒有錢財花?

霍去病讓二女乘車,一路送回到了隨家屋舍。

趁著清娛和月歌入內探望嬸母,隨嬰貼到霍去病跟前:“郎君若對清娛有意,便將她收回宅內罷。”

霍去病面無表情:“我勸你改過自新,莫再與人博戲賭錢。清娛照顧你母親不易。”月歌曾多次提起過清娛的遭遇,他今日一見,更瞧不起清娛的這個從兄了。

這邊隨嬰更篤定了霍去病對自己從妹有意,愈發放肆起來。他不知月歌的身份,只垂涎於她的冰肌雪膚,言語間忍不住就多有褻瀆:“郎君哪裡尋來的胡姬?白膚嫩滑的,脫了衣衫抱在懷裡撫弄,那滋味定是別有不同。”

他未曾留意到霍去病愈來愈鐵青的面色,自顧自色眯眯說得起勁:“不如郎君今夜便將清娛帶回宅去,只求你哪日厭棄了那胡姬,便行個好賞賜給小人罷,讓我也能一嘗胡姬滋味……”話未說完,迎頭便得了霍去病狠狠一拳。

霍去病簡直暴怒不已,他心中愛極了月歌,又哪能忍受旁人如此出言侮辱她?當下發了狠,按著隨嬰便往死裡打。

隨嬰殺豬般慘叫連連,引得清娛和月歌自屋內奔出。見了這一幕,二女驚亂不已,直喊住手。哪知霍去病非但不停手,出拳愈發兇狠。

月歌見清娛急得又要掉淚,便衝上前拉開霍去病:“為何無故毆人? ”

那隨嬰惡人先告狀:“我與郎君好好說話,誰知他一言不合便動手打人。”

清娛只恐從兄被打殘了,怯怯問:“可是我從兄得罪了郎君?清娛在這裡賠罪。”

霍去病恨恨哼了一聲,卻不答話,上前欲拉月歌離去。月歌甩開他的手:“你怎這般霸道?打了人,總須說出個理由來。”

可方才那隨嬰的汙言穢語,霍去病又怎屑於複述出來?更何況,那是褻瀆月歌的話。他當下負手而立,緘默不言,態度冷傲異常。

月歌見霍去病這樣,想起他平時霸道又喜怒無常的性子,心下便信了那隨嬰之言七八分。她十分生氣,對霍去病怒道:“你這人蠻橫無理,早知今日便不要你跟來。只會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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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亦惱了:“在你心中,我便是這樣的人?你情願信那等奸劣之徒,也不肯信我?”怒而拂袖離去。

清娛見他二人鬧翻,便覺愧疚不安。月歌正在氣頭上,恨道:“莫管他!那人心裡有什麼都不願說出口,如此下去我又怎能與他相處?”

屋內的隨嬰之母受此驚嚇,一時便昏迷不好。月歌心存歉意,便留下與清娛一同照顧。

隨嬰雖被打得鼻青臉腫,人倒也無甚大礙,一轉眼,又不見了蹤影。待至午後他迴轉時,卻帶了幾人鬼鬼祟祟到了側屋。

清娛偶然出屋取水,不意在窗邊聽到側屋內隨嬰與那幾人的交談,她漸漸蒼白了面色,站在廊上渾身發僵。

月歌行出來,瞧見她那樣子,正要好奇發問,清娛如夢初醒,焦急推她:“月歌快走,我從兄將你我都賣了……”

側屋門大開,晨早那幾名坊間博徒豪霸衝了出來,叫道:“莫走,隨嬰又賭輸了,如今你二人已被他拿來抵債,這便乖乖隨我們回去。”獰笑著來抓月歌二人。

清娛急推月歌,挺身擋在前面:“你快走!”說話間已被豪霸扭住。

隨嬰跟在後面踱出來,猶豫著說:“那胡姬大概是有主的,我今日想同那郎君討要來玩,還被他打了。”

月歌這才恍然大悟,後悔不已。原來霍去病發怒動手打人竟是這個原因,是她錯怪他了。

這時有兩人上來欲攔月歌,卻沒料到她不比尋常嬌弱女子,自有一番身手。那兩人大意之下吃了她幾輪拳腳,眼睜睜看著她奪門而逃。

月歌還未跑出坊門,前方一車行至,車上人驚奇問道:“月歌,何事竟如此?”

她抬頭見是司馬遷,如釋重負:“司馬郎中快去救清娛!”

待司馬遷聽了緣由,當即與月歌駕車返回隨家屋舍。

此時清娛在庭院中哭鬧,恨道:“從兄這般荒誕不顧手足親情,與禽獸何異?清娛是良家子,豈能受這種侮辱?”冷不丁朝門柱撞去,看樣子是不想活了。

司馬遷大驚,眼疾手快上前,將人牢牢接住。清娛失魂落魄抬頭,瞧見他和月歌二人,知道今日自己得救了,她心一松,便放聲大哭。

司馬遷怒視院內眾人,喝道:“爾等逼良為賤,乃是大罪,待我上告長安令,必將爾等投獄治罪!”

隨嬰和那些博徒哪料到會有這等大人物前來,被喝嚇得戰慄不已,轟然作了鳥獸散。

月歌得知了實情,明白自己錯怪了霍去病,她又悔又急,便向司馬遷和清娛告辭,扭身直往冠軍侯宅而去。

此時霍去病早已遷入了天子賞賜的北闕華宅,月歌到了那裡,瞧見宅門厚重,觀之威壯,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仲兄在漢廷的權高位重。只是自己今日這般對他誤會、莽撞斥責,不知他可還會原諒她?

她忐忑上前敲響環扣,須臾有奴僕開了宅門,卻道:“我家君侯示下,今日有恙,概不見客。”說罷便要關門。

月歌聽了十分失望,怔在了當場,心想仲兄仍是在生自己的氣。

此時前庭恰好有霍去病的親衛經過,他們從門縫裡瞧見了月歌,皆驚喜不已,急上前來令奴僕放人進宅:“月公主來了,君侯必定十分歡喜,我等也能好過些了。”今日霍去病冷著一張臉回宅,到處尋人晦氣,宅內奴僕親衛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下月歌一來,在親衛眼裡不啻救星降臨。

月歌被幾名親衛引領前行,遠遠便聽到霍去病的操琴之音,與他當日在上林苑西池所奏是同一支曲子。只是今日琴聲不如當時那般纏綿,卻隱透出些無奈、煩悶之意。

到了*,幾名親衛請月歌自己進去,他們則轉身識趣地退出老遠,低聲議論說:“莫非君侯未卜先知,料到月公主此時會至,於是奏起了《鳳求凰》之曲[注10]?”

那邊月歌緩緩走近角亭,霍去病卻神色漠然,繼續操琴,彷彿未注意到有人前來。

月歌滿心愧疚立在他身側好一會兒,不斷低聲道歉:“今日之事是月歌不對,錯怪了兄長。月歌在此給兄長賠罪了。”

“兄長是大度之人,月歌知錯,你便原諒月歌罷。”

“月歌日後定然全心全意相信兄長,不再犯今日之錯。”

……

任憑她好話賠盡,霍去病仍舊面無表情,無動於衷。月歌大感氣餒,又委屈上來,她撇撇嘴,轉身便要離去。

琴聲戛然而止,霍去病伸手將她小臂攥住。月歌再次迴轉來,跪坐在他身側,柔聲哄道:“兄長,你便原諒月歌這回罷?”

霍去病冷眼看她,內心猶自憤慨:“我在你心中究竟分量如何?為何那時竟不信我,背棄我?”說得月歌無地自容。

“以後再不會如此,月歌知錯了。兄長是月歌心慕之人,你在我心中,自然是誰也比不上的。”月歌放軟了身段,竟斜身主動偎在霍去病臂膀之側。和著嬌柔嗓音,人更是乖順無比,甜言蜜語、好話說盡。

霍去病難得見她如此柔順,縱然自己心中憋氣再多,此時也被她磨得消失殆盡了。他無奈一嘆,抽臂將她摟住了。忽然,他又想起一事,低頭說:“你仍叫我兄長?”

月歌怔住,抬頭望他,頰上起了紅雲。如今二人已然相戀,她還用舊時稱呼喚他,的確有些不倫不類。月歌想了想,輕輕攀貼上霍去病肩頭,在他耳際低低喚一聲:“去病……”

溫香拂耳,柔音亂思。霍去病盯著月歌那抹輕吐蘭香的嫣紅櫻唇,再也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

天地萬物驟然遠去,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過了許久,二人喘息著分開。

月歌羞澀不已,轉過身去哪裡敢再望他。霍去病意猶未盡,見她這樣,卻也不再勉強,只心情大好操起琴來。這回的琴音,纏綿之中更有歡暢之意,伴著霍去病揚聲而歌: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注11]

配了詞,月歌這次終於聽懂了,她紅著臉好奇地問:“這到底是什麼曲子?”

她自幼在匈奴地長大,又怎有機會聽過各式漢曲?也莫怨她不解風情了。霍去病想到此,一笑為她細細解釋:“這是如今的孝文園令司馬相如的名曲,當年司馬相如在蜀郡鍾情於卓王孫之女文君,便以此曲寄情訴意……”

二人不時依偎著抵額相談,不但和好如初,比此前更是如膠似漆了。

卻說隨舍那邊,隨嬰之母一日之內接連受了刺激,當晚便撒手人寰。清娛大哭不止,在月歌和司馬遷的幫助下,將嬸母喪事辦了。

一切事畢,月歌問清娛今後如何打算,清娛只覺茫然無措。從兄是靠不住的,自己再無親人,一個孤身女子獨自立戶,又談何容易?

月歌提議說:“清娛姊若不嫌棄,便去我那裡罷。”

司馬遷本就對清娛有意,此時誠意懇懇求道:“遷心慕清娛,若清娛亦覺善,可將終身託付於我,遷此生必不相負。”

清娛一早也對司馬遷存有愛慕之心,她扭捏了一會,便也羞澀應下:“清娛蒲柳之姿,蒙君不棄,已是感恩不盡。只是,君還須等候清娛為嬸母服齊衰一年[注12]。”

司馬遷得償所願,自是欣然同意,在長安城內另置了個僻靜宅院,讓清娛安心服喪。

而後,當有朝臣上書天子說,如今博戲已蛻變成“戲而取人財”的賭錢活動了,導致民間風氣劇敗、民心動盪不安。是以他們力諫天子下詔禁賭。

霍去病和司馬遷因經歷了隨家變故之事,皆心有慼慼,一同出列力挺此議。二人在殿中對望,只司馬遷仍對衛氏心有芥蒂,板著臉扭過頭去。

其實自周代起,六博、彈棋、鬥雞、意錢等在上至天子國君、下至平民之間都十分流行。漢代歷屆君王亦熱衷此道,景帝還曾因六博戲與吳王劉濞之太子發生口角,更怒而用博局[注13]砸死了他[注14],間接引發了當年的“吳楚七國之亂”。

如今劉徹依舊如其父一樣好博戲,且“上之所尚,民必尚之”,導致了無論士民皆盡效仿,民間賭博之風日益嚴重,更鬧出了許多亂子。這樣的結果終於促使劉徹決心下詔大舉禁賭,但凡官吏“博戲”財物者,不但罷黜官職,還要罰盡家財。

而後,民間賭博錢財之風這才漸漸收斂。

[注1] 《三輔黃圖?滄池》記載:“未央宮有滄池,言池水蒼色,故曰滄池。池中有漸臺,王莽死於此。”

[注2] 中嶽嵩山有啟母闕石刻,出自西漢,石刻上有女子蹴鞠圖。

[注3] 《漢書.武帝紀》: “﹝元狩三年春﹞發謫吏穿昆明池。”顏師古注引臣瓚曰: “《西南夷傳》有越嶲﹑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裡。漢使求身毒國,而為昆明所閉。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水戰,在長安西南,週迴四十裡。”

[注4] 自戰國起,民間風俗認為五月是惡月,邪毒之氣會危害身體健康,因此要採藥煎服、沐浴蘭湯、登高祓除。這種避邪驅瘟的思想,正是端午起源的文化基礎。《後漢書?禮儀志》說端陽節時人們“以朱索五色為門戶飾,以除惡氣。”

[注5] 覡(xí):男巫。女稱巫,男稱覡。

[注6] 琚(jū):古人佩帶的一種玉,系在珩和璜之間。

[注7] 博徒:以博戲為業的人。

[注8] 六博:博戲。漢代最盛行的賭博棋局遊戲。

[注9] 《史記?太史公自序》索隱引服虔雲:“武帝至雍獲白麟,而鑄金作麟足形,故雲麟止(趾)。”

[注10] 《鳳求凰》相傳是漢代文學家司馬相如的琴歌。《史記》裡記載司馬相如當眾彈奏兩首琴曲,情動卓文君,兩人私奔。

[注11] 出自司馬相如《鳳求凰》琴歌原文。

[注12] 出自《儀禮?喪服》,古時為伯叔母服喪,穿“齊衰”喪服一年,不用杖。

[注13] 六博的博局,相當於棋盤。

[注14] 《史記?吳王濞列傳》:“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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