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多爾袞和滿達海同時變色。

多爾袞沉穩,坐著沒動,滿達海卻赫然站了起來,濃眉倒豎,手猛地按在了刀柄上,一張臉上滿是戾氣,作色道:“洪相,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洪承疇抖抖衣袖,從容站起,向多爾袞深深一揖,肅容道:“洪某知道!但洪某必須說,以為大清萬年計!”

滿達海嗤笑一聲,怒道:“好一個為大清萬年計!洪相,你也知道,為了打進關內,從太祖皇帝到現在,多少我女真志士捨身成仁,多少兒郎客死異鄉,連屍骨都運不回去,方才奪下這錦繡江山,你一句話,就要我們退回關外!何等草率、何等可笑!”

他踏前一步,氣勢逼人:“今天你若說不出個道理來,我就……”

狠話還未出口,多爾袞就探手出來,一把捏住他握刀的手,讓他動彈不得。

洪承疇目光清澈,如止水不驚、蒼嶺不動,靜靜的保持著作揖的姿勢,盯著多爾袞,紋絲不動。

“如果攝政王要殺我,請待我說完,再殺不遲。”

多爾袞吸一口氣,扯著滿達海,厲聲喝道:“放肆!豈能對洪相如此無禮!洪相乃本王信任之人,就算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背叛我們,洪相卻絕不會,還不快坐下!休要蠻橫!”

滿達海憤憤的坐下,故意把身子挪開了一些,離洪承疇遠了一點。

多爾袞又向洪承疇道:“洪相不要多心,坐下說話!”

洪承疇微微一謝,緩緩坐下,也不顧滿達海盯著自己要吃人的目光,淡然說道:“謝攝政王!原本洪某思慮良久,一直在猶豫,到底該不該向王爺進這諫言,這話說來,大逆不道,是要置萬千建州健兒多年浴血於不顧,拋棄費勁力氣得來的家財,回到苦寒關外,非臣子之言!”

多爾袞淡淡的揮揮手:“地盤子民,黃金白銀,不過身外之物,我建州過去能在遼東過活,今後也可以,洪相不必介懷,請直說。”

洪承疇拱手:“王爺虛懷若谷,洪某小氣了!”

又接著道:“臣從山東來,一路所見,無處無狼煙,遍地是亂民,河南至大名府一帶,凡無八旗兵駐守的地方,都跟江南一樣,混亂不堪,官不敢出州、縣城,別說剿匪,連自己軍隊裡都有人串聯反正,何談作戰?關內百姓,對待大清,如對洪水猛獸,在還握在我們手中的地盤上,人們雖不敢明面上有所表示,暗地裡,卻人人唾罵,那些縣衙、州衙的院牆上,不知道糊了多少人糞馬屎。”

“這些亂民!如此大膽!”滿達海怒氣沖天,咬著牙把桌子拍得啪啪響:“殺!都殺了!殺得他們不敢再胡來!自然就太平了~!”

“有道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洪承疇伸手抹掉滿達海噴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殺戮當然可以太平一時,卻不能太平一世,王爺細思,入關以來,我們殺的人還少嗎?人頭滾滾,換得來太平江山嗎?換得來民心歸附嗎?”

滿達海怒氣滿面,猶自不服,還想爭辯,卻別多爾袞嗔目瞧了一眼,鼓著腮幫子不敢作聲。

洪承疇視若無物,繼續侃侃而談。

“易服留辮,是個好法子,只要爭得一些時間,關內漢民自然會慢慢臣服,潛移默化裡習慣大清,不再對故明有所緬懷。但是,這裡有個關鍵,就是時間。”

“強行推行易服留辮,必然會激起反抗,但不要緊,鎮壓下去就行了,時間越長,效果越好,只是這個過程中,一定要保持軍事上的壓倒性優勢,一旦壓不下去,反噬過來,猶如雷火降世,不可收拾。”

“本來,明朝腐敗不堪,如落日夕陽,垂垂衰亦;李自成、張獻忠之流,乃流賊草寇,鼠目寸光,無足輕重。這天下,按照我們在入關時的方略,一步步的落入大清囊中,無人能擋。”

“可是,偏偏出了個妖孽,這妖孽如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一般,橫空出世,毫無先兆,不經意間就掃蕩西南西北,取得的地盤比明廷還大,其實,當豪格從四川敗回的時候,我們就應該引起足夠重視,以雷霆之勢撲滅這股闇火,哪裡來的今日之憂?”

多爾袞面色凝重,長吸一口氣,點頭道:“不錯,如果王歡在進入陝西之前我們就重兵攻漢中,就不會容他舒舒服服的發展壯大到今天的地步,說起來,還是本王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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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憂臣死,王爺不必自責,微臣們才是瀆職之罪!”洪承疇沉痛自省:“現在說這些都完了,這廝已經坐大,手裡有一支強兵,還有威力百倍的奇怪火器。恕臣直言,臣閱塘報、聽軍聞,對這廝作戰有所瞭解,以目前大清軍的力量,與這廝正面對戰,勝負真的未可知。”

多爾袞聽到這裡,笑了起來:“洪相這是給我們留面子了,自家事自家知,真的打起來,如果王歡火藥充足,我們沒有勝算的。”

洪承疇拱手高舉,深深一揖:“王爺慧智,微臣歎服。”

多爾袞揮揮手:“繼續說!”

洪承疇道:“易服留辮,等於在關內灑下遍地柴薪,缺的就是一把火,這把火原本被我們壓得死死的,燒不起來,但王歡燒起來了,他就是這把火,還澆上了油!”

“乾柴烈火,頃刻就成燎原之勢,王爺,我們在關內已經呆不住了,北直隸非易守之地,除非殺盡漢人,否則大清將永無寧日!”

“退回關外,卻是以退為進,以待將來。”

“王爺細思,王歡再厲害,也不過明朝手中一鷹犬耳,除非他想造反,否則將一直捏在明朝皇帝手裡,半點不能掙扎。”

“明朝之羸弱貪腐,天下有目共睹!再好的良將謀臣,進入那個大染缸裡,不消多時,就會磨去陵角,歸於平庸。如果那王歡出淤泥而不染,依舊那麼出眾,不甘於沉淪,那般官僚也不會放過他的。”

“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黨同伐異的套路,在明廷中根深蒂固,管你什麼社稷大功、國之忠臣,只要不跟我這黨一路,就要彈劾你、汙衊你,弄得你身敗名裂為止,甚至,我們也可以暗地裡透過某些手段,加上一把火。”

“借用明廷的手,除去這個王歡,何樂而不為?暫時的退卻,能換來將來的榮光,又有什麼不可以?”

“洪某所言,句句真心!王爺明鑑,如覺得洪某所言有半句誅心的,請立刻推出轅門砍了這顆頭!”

洪承疇站起,正冠,走到大帳當中,跪地,俯首。

大帳中靜了下來,無人說話,唯有幾人粗重的呼吸聲隱隱入耳。

“洪相啊,本王得你,如得漢之張子房啊!”半響,多爾袞幽幽的聲音緩緩響起,他走到洪承疇面前,蹲下身軀,將身上的大氅披到洪承疇身上,言辭懇切,動作輕柔,好像在對待一個不世出的珍品。(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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