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七斤已經記不清他揮舞了手中長槍多少次,刺了多少次,雙臂已經有了麻木腫脹的感覺,每一下刺出去都有種肌腱斷裂的痛感,全身的白甲已然變成了紅甲,渾身上下的血汙遮蔽了本色,血漬有些鮮紅,有些發暗,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陣勢已經亂了,長槍手和刀盾手並肩站在一起,用月牙斧的鳥銃兵見縫插針般的在人群中鑽進鑽出,專砍人腿馬腳,矮牆上有些地方被蒙古兵突破,有些地方夔州軍又頂了出去,雙方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嗓子已經喊啞了,無數次用盡力氣的搏殺時本能的吶喊傷害了馬七斤的聲帶,連說話都有些費勁,他卻毫無感覺,啞著嗓門繼續咆哮著:“哈!”刺出了手中的長槍。

鋼鐵的兵器相互碰撞時清脆的金屬聲、沉重的鈍器砸在人體時宛如打樁時的悶響、鋒利的刃口切割皮肉時的慘叫,還有從未停頓的戰鼓號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人類自相殘殺的戰歌,身處其中,每個人都忘記了本性,唯有求生的本能和暴戾的血脈噴張。

李定國站在關樓上,雙手捏得“噼啪”作響,骨節間彷彿放了小型炸藥一樣,他身子微微顫抖,雙眼中有火在燒。

上萬人的搏殺驚天動地,殘酷而激烈,站在一邊圍觀,對於同為夔州軍袍澤來說,並不好受,這種情況就好比你的兄弟在外面和人拼命,而你自己卻坐在家裡看著他打,但不能出去幫忙一樣。

他身邊的千總劉雲性子剛烈、急切,早就在城上城下跑了幾個來回,抓耳搔腮,恨不得立刻拉人馬出去廝殺,那迫切的情緒,在焦急的面上體現無疑。

“將軍!公爺為什麼還不下令?”他望望關樓上方的箭樓,那裡是整座關城最高的地方,視野極廣:“下面李將軍帶的大部分是義軍,紀律、戰法都差得遠,跟我們夔州軍沒法比,雖然有三千兄弟撐著,韃子卻有好幾千人,這等打法,會出事的!”

他又道:“將軍在公爺面前說話管用,去向公爺請戰吧,我劉雲願提兵增援李將軍!”

李定國本是發紅的眼睛,凝望著城外,此刻被劉雲一鬧,卻變得清明起來,血絲依然密佈,一雙眸子卻不再放射戾氣。

他搖搖頭,深吸一口氣,呼了出去,像是吐出了胸口裡的什麼東西,然後轉過身,拍拍要跳起來的劉雲肩膀,沉聲道:“不要著急,帶你的人,好好養精蓄銳,放心,後面有你打的仗!”

“但是……”劉雲梗著脖子要爭辯。

“沒有但是!”李定國語氣嚴厲起來,放在劉雲肩膀上的手猛地一揮:“你看看韃子大陣,建州八旗本陣動都沒動,那才是韃子的精銳,公爺不動,是有道理的,你個愣頭青懂什麼?下去!”

劉雲自幼就跟著李定國,說是半弟半僕也差不多,如今雖然成了千總,卻一點不敢犟嘴,李定國一動怒,劉雲立刻就沒了脾氣,悻悻的抱拳,下去了。

李定國返身繼續面向關外,硝煙朦朧中,喊殺聲鋪天蓋地,人影在血光中晃動,雖然細雨霏霏,卻絲毫沒有妨礙兩邊的搏殺。

李廷玉的聲音如霹靂閃電,雖處亂軍叢中仍舊清晰可聞,聽聲音,這個獨眼將軍似乎很享受這種肉搏戰。不過,義軍也是這樣敢戰嗎?在殘酷的死亡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堅持下來呢?

他忍不住也望了望高一層的箭樓。

在那裡,王歡居高望遠,扶著箭樓的方形遮箭牌眯著眼睛認真的看著。

他的表情冷漠,似乎下面的廝殺並不是生命的泯滅和對撞,眼波裡沒有一絲的憐勉,唯有鐵血般的光閃爍著。

馬新田和馬萬年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後,李定國的任務是守關樓,一旦李廷玉敗了,他就要頂住,所以留在了下面。

馬新田面色和王歡一樣,無喜無憂,淡薄漠然,兩人站在一起,好像兩尊沒有感情的石像一樣,沉默得讓人抓狂。

有時候,而馬萬年就不同了,這個方臉青年面色紅白相交,濃眉擰成一股麻繩,扶在腰間箭袋上的右手微微發顫,好像隨時都要忍不住抽箭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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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身邊這兩尊石像,馬萬年還是忍住了。

有時候,馬萬年回憶起幾年前頭一次看到王歡的時候,跟現在判若兩人,那時的王歡雖然已經多智近妖,見識遠得不像話,但多少還是喜怒形於色,大家敬佩他多於畏懼。

而那時的馬新田,雖然也是一副愛咋咋地的沉默寡言,但至少臉上還有表情,有時會笑一笑,生氣時會罵娘,有幾分煙火氣息。

到了現在,這兩人不知道何時開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相互影響,開始向高冷孤傲的方向發展,說話永遠是一個語氣,王歡還好一點,起碼在對下的時候和藹可親,而馬新田已經變成沒有表情的殭屍了,除了面對王歡時會躬身行禮,其他時候連人都不大理會了,下面的兵都替他取了個綽號:“鐵面閻羅”。

此時下面打得熱火朝天,箭樓上卻寂靜無聲,沒人說話,就連站在稍遠處的護衛,都被沉悶的氣氛壓抑,不自覺的減輕了呼吸的動作幅度。

“李將軍頂住的嗎?”終於,王歡開口了,他的嘴唇動了動,不知道對誰說的。

“頂得住!”應聲的是馬新田。

兩人身體沒有動作,甚至沒有相互看一看。

馬萬年奇怪的看看馬新田,心想他怎麼知道是問他的?

王歡沉吟了半響,再次開口:“蒙古人為財而來,他們沒有理由拼命,人死多了,草原上的狼都會吞了他們。誰會冒著滅族的危險替建州人打生打死?你說得不錯,李將軍應該撐得下來。”

“不過,如果義軍撐不住,也是麻煩,你看,右側那邊是誰的人?”王歡指著一個方向:“竟然後陣先走,前邊我們的人還在拼殺,他們反倒先退。”

“督戰隊就在城下。”馬新田簡短的道。

王歡點點頭。

箭樓上又一次沉默下來,馬萬年有些恍惚,彷彿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都是幻覺。

……

關牆下,一排白甲兵靜靜的倚著最後的一道拒馬站立著,在雨中的戰場上,如一道白色的石牆。

火字營千總劉力端著摧山弩,腰挎利刃,站在石牆的最前列,冷眼旁觀著不遠處的對戰。

一群衣甲不整的人從前方匆匆而來,人人身上帶血,不少人還帶著傷,相互照應著從矮牆和壕溝間預留的通道奔了過來。

劉力站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橫身攔住。

“回去!”他嘴裡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凌厲無比。

那群人一愣,站住了腳,前面的人叫道:“我等已經戰了幾個時辰,傷的傷死的死,要退回去休整,你讓開!”

“夔州軍令,對戰有進無退、有死無生,擅退者格殺勿論!”

“草你媽!你以為你是誰?老子又不是你夔州軍的人!”

“都打了這麼久,鐵人還要上漆呢!你們自己上去試試!”

“讓開、讓開,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

叫嚷聲中,一個身材高大的頭目狀人排開散兵走了上來,他往那兒一站,就比劉力高了一個腦袋。

“本將陽城縣李莊,曾參加過汾城會盟,感於涼國公大義特來援手,這位將軍,你看看,我的人已經折得不少,再打下去,只怕剩不了幾個,我知道國公軍法如山,不過我們也不是夔州一系,讓我們過去,有事我自會向國公爺請罪!”大漢道。

劉力冷麵看著他,目光冰冷。

搖搖頭,他端起了摧山弩:“我只知軍法,不知其他。李將軍如果想回去,可以,殺退韃子就行了。”

“去你媽的!”大漢炸毛了:“你怎麼不去殺韃子?老子都說了,你他媽真當自己是個角色啊?讓開!”

言罷,大漢踏步上來,就要硬闖。

劉力眉毛都沒動一下,手中扳機一扣,一根弩箭脫弦而出,正中大漢眉心。

大漢僵在了原地,眼睛瞪得猶如銅鈴,伸手抖抖索索的指著劉力,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就這麼一頭栽在地上,不動了。

他的部下有一兩百人,被震在了當場,一時間無人反應過來。

真殺啊?

劉力緩緩的將弓弩移動一下,對準了這些人。

片刻,人群炸開了鍋,前面的十餘人怒吼著,舉刀向前衝來,罵聲一片。

劉力卻沒有扳下扳機,從他的身側,飛出了一片箭雨,摧山弩發射時特有的“咻咻”聲不絕於耳,那排站在後面的白色“石牆”發言了。

關牆下這幾百人的騷動,並沒有掀起大的波濤,還沒鬧騰起來,就被鎮壓了。

王歡在箭樓上,只是略略看了看,就把目光投向了酣戰中的戰場。

“劉力不錯,處置得當。”他彷彿又不知道對誰在說話。

“嗯。”馬新田又應了一聲。

彷彿自問自答。(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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