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笑眯眯的眼睛看到洪承疇瞄了他一眼,這等生意人最是機靈,眼眨眉毛動,立刻將腰彎了下去,幾乎把身子折成了九十度,深深一揖,頭與地面平行,口中高呼道:“草民王濤,拜見洪相!”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洪承疇雖對商人不怎麼感冒,還略有厭惡,但這叫做王濤的米商卻禮數周全,大明開國以來,除了公堂之上,私下裡宅院中,上下相見,並不興跪拜大禮的,即使平頭百姓見了高官顯貴,也往往作揖拱手即可,王濤這一揖都作到地上去了,也是極為恭敬了。

洪承疇消受了,放下手中的紙,將狼毫擱到筆架上,隨意的一伸手,道:“不必了,起來說話吧。”

胖子應聲而起,道過謝,規規矩矩的站在原處,眼睛卻偷偷的四下裡用餘光張望,似乎對當朝大學士的辦公室很感興趣,眼珠子滴溜溜的亂轉。

對這些雖富可敵國卻毫無政治地位的商人,洪承疇這段時間見了不少,他總攬長江以南的軍民政務,涉及軍務民生,必然要與大大小小的商人打交道,來到這裡的,至少也有十來個了,其中有的大氣,有的畏縮,像這王濤這般的,也有不少。

粗鄙、庸俗、市儈,這是洪承疇對王濤的第一印象,一身的高價貨卻滿臉假笑,表面恭恭敬敬卻到處亂看,觀其外形明其內在,閱人無數的洪承疇一眼就斷定,這又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傢伙。

不過商人似乎也理當如此,慈不掌兵義不行賈,如果商人不是這般模樣,倒是奇怪了。

所以洪承疇也在臉上掛上了微微的笑容,和藹的開口問道:“王老板是左夢庚介紹過來的?”

“正是!”名叫王濤的胖子答道:“小人是淮安人氏,常年在淮右經商,主業米糧,對布匹、棉花等也有涉及,左夢庚大人駐紮淮右時,對小人多有照拂,也對小的信任有加,他軍中糧草都是交由小人商行負責籌集,聞洪相有大宗糧草生意,廣召江南米商,左大人就推薦小人來了。”

“哦?”洪承疇笑容依舊,繼續問道:“左夢庚近年雖因被朝廷抽了兵,眼下不過數萬之眾,當年卻是麾下二十萬的重鎮,能供應得起這等規模大軍糧草的,想必頗有財力,不知王老板身家幾何?”

王濤面露得色,有些傲然起來,他微微欠身,答道:“蒙洪相垂詢,小人家世代經商,累世做這米糧生意,傳到小人手中,已經第五代,期間雖有波折,但總體來說是平穩的,南直隸一帶的米糧商人,說起我家聚福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每年過手的糧食,數以百萬石計,在南直隸和浙江、福建等地,都有我家的倉庫糧行,要說身家能力,整個江南都數得上號的。”

洪承疇微微吃了一驚,一年過手百萬石的糧食,這倒是很大的數目,大明太宗皇帝時,全國官倉一年的收入也不過四千萬石糧食,那還是大明國力鼎盛的時候,無害無災。

他輕輕點了點頭,似乎用讚歎的語氣道:“王老板家世源遠,的確是豪富,怪不得左夢庚能極力推薦你。”

他話鋒一轉,好似不經意的問道:“不知王老板和左夢庚,是何時認識的?”

王濤臉上頓時不自在起來,尷尬的神色漲了半邊臉,他偷偷看了一眼洪承疇,卻發現洪承疇兩眼目光如刀,犀利得要剝開他的心房一般,不由得臉上肥肉一顛,忙躬身應道:“這個,這個,不敢瞞著洪相,小人與左帥,乃順治二年結識的,當時左帥新附朝廷,無所依靠,駐紮在揚州至淮安的沿途,麾下部眾甚多,卻缺糧缺餉,眼看就要譁變離散。小人運糧經過,偶然得知,尋思此刻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時機,何不結一善緣,日後也有個照應,於是驅糧車就地入軍營,向左帥獻了諸多糧草,左帥大喜,從此與小人交好,這許多年來,多虧左帥多方照應,小人在南方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甚至湖廣一帶,也有涉足。要細說起來,從根子上講,還得感謝皇上和朝廷,若不是天恩浩蕩,讓左帥復起,小人也不會藉著一絲餘威做下這等盤子。”

洪承疇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的生意,左夢庚也有一隻腳在裡面吧?”

王濤更加尷尬了,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說不清話來。

洪承疇把手一揮,哼聲道:“你倆那些桌子底下的把戲,我也無心過問,就此打住吧,不過既然你家商行能力頗足,倒是可以一用,不知王老板可願為朝廷做些生意?”

王濤眼中光芒一亮,整個頓時精神起來,胖臉上重新佈滿了笑意,搓著手抬頭媚笑道:“願意、願意,為朝廷做事,乃我輩本分,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啊!”

洪承疇也笑了,輕輕的拍拍桌子,緩聲道:“不需如此,只要你幹好的老本行就行了。”

…….

良久之後,現在叫做王濤的祖天賜踏著小碎步從宮中走了出來,滿臉的笑意,活像得了無比大的賞賜一般快活,送他出來的內侍把他帶到門口,得了他從袖子裡遞出的一張銀票,同樣笑嘻嘻的與他揮手道別。

轉過臉來,祖天賜快步離去,坐進了一輛停在宮外已久的馬車,門簾一關,面上的笑意隱去,換作一張沉穩冷然的臉來。

他摸著下巴上不存在的鬍鬚,面目凝重的思量起來,兩眼入定般的盯著車廂頂棚,許久沒有說話。

半響之後,他的眼睛眨巴眨巴,竟然隱隱有淚花閃動。

……

文樓裡,送走了王濤的洪福回到洪承疇身邊,手中拿著一疊紙,輕輕的放到洪承疇的桌子上。

正閉目養神的洪承疇微微睜開眼,瞟了一眼,又閉上眼皮,繼續假寐。

洪福恭聲道:“全在這裡了,一共十八名大商家,他們的背景、身家,都寫在上面了。”

那疊紙就放在桌上,洪承疇卻沒有伸手去動一動,只是閉著眼睛不說話,洪福也默不作聲,靜靜的站著,彷彿說了上面那句話就突然啞巴了一般。

屋子裡一片沉寂,風從窗外吹來,帶來絲絲涼意,入夏的南京已經有些炎熱,微風拂面,倒是很愜意的。

洪承疇揚起頭來,感受著風的味道,良久之後,才緩緩睜開眼,彷彿在問風:“承畯…..和老夫人,現在在哪裡?”

洪福低著頭,輕聲答道:“二老爺帶著老夫人,住在一艘畫舫上,隨波而居,有人照顧著,就在長江邊上。”

風大了一些,吹得桌上的紙有些“嘩嘩”的亂動,洪承疇沒有理會,他站起身來,踱步到桌子另一邊,眼看著窗外,竟然少有的露出了落魄的神色。

“洪福……你說說看,我和承畯,究竟誰做錯了?是他,還是我?”這一刻的洪承疇,分外的老邁,糾糾上位者的氣度蕩然無存,背有些駝,身形居然有些佝僂。

洪福依舊低著頭,眉頭有些微皺,也有些意外。

“這……”洪福遲疑著,不敢回答。

洪承疇笑一笑,有些淒涼:“你不好說的,是不是?不怪你,不怪你的。”

他望著窗外,層層疊疊的房頂在眼簾中望不到邊,紅牆黃瓦的宮殿大氣磅礴,文樓本就高大,站在這裡,彷彿整個紫禁城都在腳下。

“八旗兵在撤了啊,他們倒好,走了就走了,丟下我在這邊照應局面,還要為他們籌措軍糧,山西戰事緊吶,軍糧要從這邊調,不然也用不了這麼多米商來。”他自顧自的說著,像是在說給洪福聽,又像在說給自己聽:“承畯也好啊,他看不起我,放言從此不踏上清土,一輩子要住在船上,他有氣節啊,不像我,雖然他是我弟弟,卻比我要好。”

“氣節啊。”他重複道:“氣節,可是……氣節有什麼用呢?我敗了,連皇上都給我寫了輓聯,就斷了活著回大明的路,氣節能有什麼用呢?如果不是我護著承畯,他和老夫人早就被清廷殺了,氣節能救他們嗎?能嗎?”

說著話,洪承疇的語氣漸漸高了起來,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是在吼了,樓下的侍衛探頭朝上面看了看,又回過頭去,向遠處靠了靠。

“老爺,事已至此,當以眼前為重。”洪福低著頭,說道。

“是啊、是啊,看眼前,看眼前。”洪承疇長吐了一口氣,自嘲般的笑了笑:“山西雖亂,卻並非不可收拾,南邊波瀾不驚,太平無事。攝政王親自出征,想來是可靠的,姜瓖和王歡再兇,也兇不過韃子,哦,錯了,是朝廷。這麼久了,還改不過來,總是說錯。”

他伸手在臉頰上拍了拍,像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把手放下,扶著窗框,凝目看向了遠處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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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近傍晚,夕陽下的金色屋頂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閃亮的光芒,與整片紫禁城混為一體,金碧輝煌,壯哉斯然。

光線映在洪承疇的眼裡,和黑色的瞳孔夾雜在一起,變化成無數的顏色,複雜又深邃,就像他的心,矛盾無比。(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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