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州府,山西中部緊靠太原的重鎮,府轄一州六縣,與冀南道同設府治於汾州城,轄地與大同、太原和平陽等大府比起來不算寬廣,卻因為地處晉中腹心而極為緊要。

姜瓖反正伊始,汾州府就跟山西其他地方一樣,掀起反清浪潮,各處縣城鄉鎮聚民為兵,在各自推舉出來的頭領指揮下,佔領縣城,追殺官吏,在大街上、要道邊設立關卡,一邊盤查清廷餘孽,一邊給來往行人剪去辮子,更有一隊隊的義軍義民,自發上街,挨家挨戶的給人剪辮子,一時間遍地草頭王,到處是“總兵”、“參將”、乃至“巡撫”、“總督”、“鎮帥”等等頭銜,彷彿大家見了面,沒有個三品以上的官銜,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汾州城內,原清廷知州衙門裡。

這處衙門,本來在幾個月前的反正廝殺中,被毀壞得很嚴重,暴亂的義民幾乎搶走了所有能拿走的東西,就連大堂上那張梨花木的長案都沒有放過,除了六根粗有一人環抱的大柱子以外,堂上空無一物。

如今這裡成為了姜瓖族人姜建勳的節堂,不知道從哪裡搬來了一些規制不一、大小不等的桌椅,擺放在大堂裡,又在屋簷下掛上牌匾,在屋子四周立上兵器架子,最後在面朝大門的牆上貼上一副斗大的猛虎下山圖,一個簡陋的節堂就成了。

眼下這大堂裡,高高矮矮肥肥瘦瘦的坐了十餘個人,看裝束,有文有武。有人穿一身明顯在箱子底下壓了不短時間的明朝官服,衣服上褶皺滿身,穿的人卻洋洋得意,顧盼自如;有人又穿著一身草莽匪氣十足的麻衣,外面卻罩著一件不知從哪兒搶來的錦繡長袍,不倫不類,穿的人卻倨傲高坐,悠然自得;更有甚者,內裡穿著文士錦袍,外面卻罩著清軍制式的罩甲,奇裝異服,赫然混坐。

唯一比較統一的是,這些人頭上都戴著或是頭盔,或者帽子,蓋住了腦袋,遮擋住因為剪去辮子而顯得醜陋無比的陰陽頭。

這些人坐在一處,吵吵嚷嚷,鬧個不休,仔細聽聽,卻是在彼此爭論相互間的兵力強弱,比較誰的功勞大、誰的功勞小,吵吵著日後打下山西全省,驅逐韃子於境外之後,應該得個什麼犒賞、封什麼樣的官位。

大堂不小,卻被這群吵鬧的人旁若無人的喧囂充斥得侷促起來,滿堂烏煙瘴氣,一屋牛鬼蛇神,把個莊重節堂弄得宛如菜市場般俗氣,守在屋外的兵丁,都好奇的朝裡面探頭探腦,彷彿在看一場有趣的大戲。

猛虎圖下,一位身材壯實、一臉寒霜的年輕漢子巍然正坐,他身披一身鐵甲,片片鐵葉在從屋頂透過琉璃瓦灑下的陽光照耀下璀璨生輝,讓他整個人顯得比底下坐著的那些人要有型得多,頗有大將氣派。

此人就是姜建勳,大同鎮將姜瓖的親侄子,年不過三十,卻已經在大同鎮當了十六年兵的宿將,與那些混進軍隊就為了圖個出身、仗著身份做些邊牆上的買賣的二世祖不同,姜建勳是腳踏實地的在當兵。

從十四歲時跟在姜瓖身邊當個小廝開始,姜建勳就沒有離開過大同鎮,歷經小旗、總旗、百戶、守備,一直做到了遊擊的位置上,憑的是真本事,靠的是拿命去拼的軍功。

跟蒙古人打,跟流賊打,跟土匪打,變成清兵後掉過頭來又跟明軍打,到了如今又跟清兵打,戰鬥就像一種生活,跗骨之蛆般停留在姜瓖的生命裡,除了吃飯睡覺,好像就剩下廝殺了。

正因為這身本事,姜瓖才將他外放,到各地聯絡串聯,統籌兵馬,力爭在大同之外建立第二股反清力量,即可以減輕大同的壓力,也能夠儘可能的掀起一些波瀾,打亂清廷的節奏。

於是姜建勳坐在了這裡。

他的麾下,有兵四萬多人,跟坐在下面這些咋咋呼呼外強中乾的義軍首領不同,這四萬人中,有精兵五千,是從各地收攏的反正官軍,這些官軍本是大明邊軍,降清後隨姜瓖征戰過西北,經驗豐富戰力強悍,後來被清廷以分駐各地為名肢解割裂,派往各處州縣,表面上冠冕堂皇,其實不過是為了削弱姜瓖兵力,但這些兵對姜家很有歸屬感,姜建勳登高一呼,紛紛蟻附而來,成為了姜建勳最為核心的力量。

正因為有這股核心軍力,姜建勳轉戰晉中,連克太原周邊二十餘縣,聲勢滔天,才有資格坐上了這白虎節堂上最尊貴的一把椅子。

不過此時,姜建勳面無表情的面孔下,藏著深深的無奈和厭惡,滿座義軍首領,個個都是“總兵”、“參將”之流,屁股後面跟著千把人也敢自稱鎮帥,據有一縣之地也敢自稱巡撫,這些人原來在大明朝,除開個別山賊匪首之外,個個都有點官身,在當地有些勢力,如今一見姜家起事,山西震動,紛紛站出來想分一杯羹,卻又不願聽從指揮,自行其是,弄得姜建勳想要團結所有反清力量的計劃舉步維艱,很是無奈。

今天召集這些人來,姜建勳本是打算將他們拉攏到自家這邊來,盡最大的努力保證姜家仍然是山西霸王,誰知道這些土鱉嚐到自立為王的滋味以後,特別是馬鳴圖把一頂頂不要錢的官帽丟到了他們頭上之後,紛紛氣粗起來,不大將姜建勳放在眼裡,議事剛一開始,就吵開了鍋,亂了秩序。

揉揉有些痛的太陽穴,姜建勳把桌子一拍,怒喝而起。

“夠了!爾等都是朝廷肱股,豈能為了爭功奪利,在此間謾罵爭吵,須知韃子還在太原虎視眈眈,東虜攝政王又已兵發河北,我們還在這裡內訌爭鬥,豈能成就大事!”

他身高體壯,威風凜凜,一身的甲冑又平添無數殺氣,自有一股懾人的風采,這一聲大喝,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

見鎮住了眾人,姜建勳才緩緩落座,帶著怒氣道:“各位雖各有各的地盤,但同為山西人,共吃一鍋飯,翻過來翻過去都是同鄉,有話自然好說,犯不著爭來爭去,一致對外,才是正道。”

眾頭領紛紛點頭,一個光頭和尚樣的壯漢站起來,向姜建勳粗聲道:“此話不假,姜大人說得有理,我等正是憾服姜家在山西一呼百應的氣勢,才於今日共聚此處,適才我等莽撞了,還請姜大人講幾句吧。”

姜建勳瞄他一眼,認出此人是侯和尚,原山西鎮一員守備將官,素來與姜家有舊,此時說話,明顯是向著自己的。

其餘人等,縱有不服的,也不便開口了,於是底下一片“好啊、好啊”、“請姜大人講吧”的鼓譟聲響了起來。

“諸位,自大同姜總兵反正以來,四海震懾,八方混亂,韃子措手不及,慌亂不堪,在寧武、代州一線,劉遷斷了長城交通,大同、太原兩地間絕了聯絡;東邊澤州,寧清佔了大部;西邊是在座諸位,幾乎將半個山西都打了下來;而在南邊,韓昭宣和虞胤兩位首領奪了平陽府城,全府都落入了我大明手裡。此等聲威,莫有匹敵者啊!”姜建勳大聲講道,聲音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說得眾人群情激昂,熱血澎湃。

特別是最後一句話出口的時候,一下將現場的氣氛調動到了高潮,大家驚喜的叫了起來:“什麼?平陽府被打下來了?堅若磐石的平陽府城竟然被打下來了?太好了!”

眾人議論紛紛,欣喜若狂,平陽府城就在汾州府的後方,一旦出兵,可以和太原府的清兵一前一後,南北夾擊,將汾州府的義軍夾在並不寬廣的正面上一一擊破,威脅很大,如今這猶如芒刺在背的平陽府城居然被拔掉了,由不得大家不高興啊。

“大人,韓昭宣和虞胤兩位功莫大焉,怎麼今日不見他們來此聚會啊?”有人大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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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建勳微微一笑,道:“他們二人當然會來,此時應該正在路上,本將早已派人去請了。”

他頓一頓,加重語氣道:“諸位,國一日無君則亂、軍一日無帥則散。韓、虞二位,都是我姜家故人,韓昭宣任兵備道時乃姜總兵保舉,虞胤當守備,同樣是在姜總兵麾下任職,兩人早就派人上了文書,願奉姜總兵之命是從,他們兩人兵力數十萬,都願意在我姜家麾下帶兵打仗,為光復大明而努力,爾等豈能獨行?眼下正逢用人之時,眾人何不受我節制,一起為大明朝廷,揮戈四方!”

他長身站起,立於堂上,面色嚴肅得好似磐石,虎目生輝,注視著堂上每一個人。

眾頭領頓時啞然了,原來這才是姜建勳的目的啊。

不過大家都明白,要想在清軍重壓下堅持下去,抱團在一處是必然的,不過人心貪婪,都有私心,顧慮著一旦進了姜家門,今後恐怕就成為他的家臣,前途地位,都要仰人鼻息,這卻是不甘心的。

更重要的是,在場的人雖然無人兵力及得上姜建勳,但大家聚在一起,卻也不怕他,姜建勳並沒有壓倒性的優勢,而且他是在忻州被清軍尼堪殺得大敗,退到汾州來的,身為敗軍,卻要當眾人的頭,這並不能服眾。

現場尷尬起來,眾人都沉默起來,唯有侯和尚等寥寥幾人出言附和,一看就知道是拖,無人理睬他。

恰在此時,門外吵嚷起來,一名姜建勳的兵匆匆進來,高聲叫道:“將軍,城外有大隊兵馬靠近,打的是大明旗號,不知是哪裡的人馬。”

姜建勳一喜,忙問道:“可是韓、虞兩位到了?”

那兵搖搖頭,神情畏懼的答道:“不知道,但那些兵馬,一律穿的白甲,從未見過,看上去奇怪得很!”(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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