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很晚才下工,他又找來女朋友,把在炕洞裡藏了一天的燉鴿子給她吃了。看著她吃得很香,他只是就著口水,吃下幾片白菜。在這個寧靜的秋夜裡,兩個年輕的戀人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相濡以沫的甜蜜。

老孟說,半夜時分,那個男青年突然被叫醒,說他的女朋友肚子疼,要趕快送醫院,等他們坐著拖拉機急匆匆地趕到四五十裡外的場部醫院時,天已經亮了。經醫生檢查那女孩子是亞硝酸中毒,是鴿子肉燉白菜在鋁鍋裡放置過久,產生了毒素,可解毒的藥,場醫院根本沒有。到縣裡買藥已經來不及了。很快,她拉著他的手,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眼睛一直望著他,直到閉上眼睛,眼角還滾下幾滴晶瑩的淚。

這時那男知青跪在地上給醫生磕頭,邊哭邊喊:“你們快救她呀!她不會死呀!”接著又喊:“是我害了她呀!是我呀,我一口肉也沒吃,都塞到她的碗裡了!”然後他一頭向牆上撞去,立刻鮮血如注,人們把他拉住了。這悲慘的一幕就展現在我的眼前。當時我是醫院的外科醫生,一時也插不上手,我使勁地忍住眼淚,離開了。

老孟又說,幾天後我到場招待所看同學,突然發現一個房間門前擠了許多人,原來農場宣傳隊正在演節目。有人拉二胡,曲調是阿炳的《江河水》,兩個小姑娘在場地中間隨著音樂起舞,窗前的床上呆呆地坐著兩位老人。一問才知道,他們是那個剛死去的女知青的雙親,他們是從上海趕來的。這麼悲痛的時候,給他們演節目,這不是讓失女之痛的老人痛上加痛嗎?!我把他們的隊長找來,一陣埋怨。他委屈地說:“我們還能做什麼?那也是我們上海的親人啊,他們不吃不喝,也不哭,我們只想讓他們痛哭一場,也許心裡能好受一點!不要以為就你是知青!”

我訕訕地走了,心裡更難過,那位像鴿子一樣善良可愛美麗的女知青和她心愛的鴿子一起走了。我不知道她和那位男知青的名字,但我真希望她能像那輕盈的鴿子一樣,飛過藍色的海洋,飛到那遙遠的地方,回到她的家鄉,回到他的身旁。

後來我聽說,那個死去孩子的雙親勸住了那個執意要死的男知青。他們說的話至今讓我刻骨銘心:“孩子,我們兩人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不能再失去另一個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的親兒子!”場裡讓那個男知青返城了,以後的情況就再也不知道了。

在有幾千名各地知青的引龍河農場,這樣生離死別的故事也非就此一件。孟凡還給我講了另外的兩個故事。也是一對形影不離的上海知青,他們一起從家鄉來到這偏遠的農場,互相照顧,呵護有加,連裡的青年都羨慕他們。那一天,男知青女朋友的女朋友過生日,她也是和他們一起來的同學。他想為她送件生日禮物,在這遠離市鎮的連隊裡,是買不到拿得出手的禮物的。而那個時候,對知青來說,最缺少的是營養,都盼著過生日能吃到一點好吃的。他知道,她倆都是“饞貓”一都愛吃魚。可從家帶來的魚罐頭早就吃沒了,連裡小賣店的也早就賣沒了。

他突然想起附近的良種站有個養魚池,那裡肯定有魚。在那個女孩子過生日的晚上,他跑到了魚池,可能想釣魚,沒釣上來,又想撈,也沒撈上來。後來他乾脆下去摸魚,結果被池中的欄網纏住了,怎麼也掙扎不出來,本來就不會游泳的他,溺水身亡了。而那兩個姑娘準備了小鍋還等著他回來燉魚呢!第二天,他才被人發現,那兩個女知青撲在他的遺體上哭得死去活來,在場知青都跟著掉淚!

還有一件事也讓人感傷。引龍河原來是個勞改農場,知青來後,上級把所有服刑的犯人都遷走了。還有一部分刑期已滿就地安置的人,被稱為“二老改”,他們雖恢復了公民身份,但還受到歧視。有一個“二老改”被安排在知青食堂燒火,做飯的都是女知青。時間一長,一個哈爾濱的姑娘對那個燒火的“二老改”挺好,因為他很老實肯幹,食堂裡最重的劈柴挑水的活都是他幹,一有空就去幫助別人,對那個哈爾濱的女孩子關照更多。她是乾麵案的,扛面和面時,他都上前幫忙。饅頭上鍋後,他們坐在溫暖的爐火旁,總有談不完的話。誰也沒想到,那個女知青竟愛上了那個人,而他不敢接受這份珍貴的愛,他說我不配。後來女知青的家長知道了,堅決反對她和一個“犯人”結婚。她給家裡寫信說:“他是一個好人。就是他過去真犯過罪,已受過懲罰了。他愛我,我也愛他!”家裡還是堅決反對,而且說,你要和他結婚,家裡就和你斷絕關系。那女孩子更堅決:“斷絕就斷絕,反正我跟定他了!”後來上級作出決定,把農場的勞改就業人員也全部遷走,怕他們影響對知青的再教育。

那是個灰色的早晨,分場革委會門前,幾輛灰塵暴土的“大解放”停在那裡,管教和知青基幹民兵圍了一個大圈,勞改犯們要遷走了。知青們一幫一夥地圍在邊上看熱鬧,“二勞改”們一個個揹著行李,拎著包囊排隊上車。上滿一車,車廂板“咣噹”一聲就上了鎖,那聲音在清晨還真有點瘮人。很快一車車裝滿了,汽車屁股後嘟嘟地噴出一股股尾氣,車就要上路了。突然一個瘦小的女孩子扒開人群,直衝到車下,將行李箱一舉,抓住車幫,蹬著車輪上了車,擠在了那群“二老改”中間。場領導急了,管教也急了,基幹民兵急了,連吼帶嚇,連拉帶扯,可那女青年死死地抓住車廂板,緊緊地閉著嘴,眼噙滿了那不肯流下的淚。我愣在了那裡,知青們也看呆了。最終“大解放”掙扎著開走了,車後滾起一波又一波的塵土。圍觀的人,久久,久久地不肯離去。

我說,你的這幾個故事太沉重了,聽說你的愛情挺浪漫,你是怎麼把上海漂亮的女知青搞到手的,不妨說給我聽聽。他笑了,還是作了簡約的交代一其實我和她當時並不熟,她在下面一個很遠的分場衛生所當衛生員,她常到場部醫院辦事,每次他們的所長總是對她說,中午吃飯找大孟要飯票,因為他們所長和我是朋友。每次她來找我,我都把用橡皮筋捆著的飯票扔給她,就去打球去了。她長得很打眼兒,性格又很開朗,我對她印象挺好,可沒敢往深裡想,那時她是分場機關的團支部書記,我還是個“右派”的兒子,哪敢有非分之想。她到場部可能看過我打球,那時我這個“8號”還是個風頭正勁的隊員。有時,我也常到他們分場出診,她對我的醫術有所瞭解。一有空我就和他們所長扯淡,她在旁邊聽著笑,也並不插言。

大概是1974年春天的事,她突然給我打來電話:“我已經被推薦上大學了,要請幾個朋友吃頓飯,你能來嗎?”我很替她高興,我說,當然能去。我還買了個筆記本,上面寫了幾句鼓勵她進步的話。

在酒桌上,她問我:“我們將來能保持聯繫嗎?”

我說:“當然可以聯絡,但一個大學生和一個農民保持聯繫沒什麼必要。”

兩隻鴿子連著兩個年輕人的心她又說:“我一定給你寫信!”

我說:“你來信,我也不一定回信。”

她說:“如果,我想和你好,處朋友呢?”

我說:“那根本不可能,你去上大學,我要當一輩子農民!”

她說:“如果,我不去上大學呢?”

我說:“為了我,一個農民醫生,一個臭球皮子,完全不值得!”

她說:“我就要這麼做!”

說著,她拿出推薦表當著我的面“嘩啦”一下子撕掉了!

我當時被驚呆了,大聲地說:“你為什麼要幹這樣的傻事?”

可她笑了,好像早就做好了準備。

這頗有戲劇性的情節,真比那些關於知青的電視劇都生動。可它的真實性是不容置疑的,因為這之後,儘管孟凡苦口婆心地勸說她去上學,她都沒去,而且她還跟著孟凡去拜見了她未來的公婆。那時,孟先生一家已被下放到了德都縣的防疫站,孟凡的4個弟弟妹妹也都下鄉了。在這個家庭最困難、前途最暗淡的時候,一個漂亮的上海姑娘走進了孟家低矮的土房。十分感動的孟凡的父母對孟凡說:“這個上海姑娘能在這個時候嫁給咱家,不容易呀,你可一定善待人家!”

很快,他們就結婚了,新房就在孟凡的辦公室。那一夜,孟凡對妻子有兩點承諾:“一、將來只能是你提出和我離婚,而我不能提出和你離婚。二、我一定把你帶出農場,帶回哈爾濱。”

愛人含著眼淚說:“就是和你在這兒過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後來他們有了自己的房子,愛人調到了場醫院當護士,他們的兒子誕生了,日子過得艱辛,但很快樂,很平靜。

但孟凡並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機會終於來了,1978年他可以報考大學了,他想領著愛人進行最後的衝刺。可惜,那時她正懷著他們的女兒。孟凡帶著兩個人的夢想和一家人的希望,終於考上了大學。在接到佳木斯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夜,他們躺在自家的小土炕上,難以入眠。妻子對他說:“結婚時你承諾,一定把我帶出農場,帶回哈爾濱,看來有希望了。”他說:“那當然。”“那另一個承諾呢?”妻子盯著他問。“噢,不就是只准你和我離婚,不準我和你離婚嗎?我說到做到。”妻子笑了。

身在學校刻苦攻讀,可心時刻牽掛著在農場艱難度日的妻子和兒女。剛

一放寒假,他就跑回家。第二天就弄了一輛牛車,跑到山裡拉回一車木頭,用了整整一個假期,把環抱粗的大樹鋸成尺長的樹段,又把樹段劈成寸粗的木拌,直到把自家小院的木頭皇成牆、堆成山。離走前,他又把水缸挑滿水,甚至所有能裝水的傢什都用上了。他還弄了一條看門狗為全家警衛。因為在家幹活太猛了,開學兩週後,他的手還拿不住筆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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