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艱難中度過,每天從早到晚都一樣,華工們已經不知道計算年月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個休工日,天成、三牛、進第一起去巴殺逛逛。當日正巧是當地的解禁節,他們一問,才知道解禁節是印尼民族的傳統節日,就像中國人過春節一樣。巴殺不長的一條小街,這天人來人往好熱鬧,有在當地住了幾代的僑生,也有老客,天成他們已經能分辨出僑生和老客的模樣,老客是從唐山(泛指中國)來的年代較長的,會講些番話(當地的話),但是穿著還保留唐山農民的裝束,他們的家眷有的是從唐山帶過來的,還穿著大襟的唐裝,衣襟向右斜到腋下,用布筋盤成衣釦,腦後還梳著唐山式的髮髻,再插根銀簪子。獲得自由身的老客也有與當地女子成家的,雖然他們很窮,但是老實本份,勤勞刻苦,也有手藝,嫁給他們生活穩定,日子肯定會逐漸好起來,所以當地女子願意嫁給他們。閩南人對老客的稱呼是叫“恩澤”(en-cek,即大叔),對唐山來的女子叫“恩珍”(en-cim,即大嬸)。客家人是叫“阿叔”“阿嬸”(a-suk,a-sam)。僑生的穿著就不一樣了,娘惹(nyonya的譯音,當地人對僑生成年女子的稱呼)穿沙籠(sarung,用當地印染的叫巴迪的花布裹在下身的緊身筒裙)著格巴雅(kebaya,印尼婦女穿的上衣,對襟,用別針當釦子別在前襟);峇峇(baba,當地人對僑生成年男人的稱呼)衣著較講究,穿的是西式襯衫和西裝長褲。像天成他們穿的是巴力裡發的衣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新客,新客不會講番話。當地人多數全赤裸著上身,有的在腰間還有半截沙籠,有的是用棕櫚樹葉編的短裙遮羞,女子上身也都赤裸著,露著豐滿的Ru房,一點都不避人。第一次看到坦胸**的女人,天成他們就覺得臉發燒,便想起自己在家中的老婆。再看看周圍的人都不當回事,才放自然了。這是這裡的風俗,不用大驚小怪。

三位新客對巴殺的一切都覺新鮮,東張西看。有老客和僑生開的亞弄店、釀酒坊、榨油榨糖作坊,還有土族人在地攤上賣的椰幹、新鮮活蹦亂跳的大海魚海蝦,也有自己醃製的鹹魚,那些鹹魚的種類也很多,他們都叫不出名。買賣東西很少討價還價,買方可以用自己有的米、油、糖等東西去交換,賣主也不計較。中國人和土族人相見,彼此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彎腰俯首請安,很是和諧。

他們看到有位老客在講古,講古的內容從孫悟空大鬧天宮到包公斷狸貓換太子,從楊家將到岳飛傳,從三國演義到太平天國,包羅萬象,講得口沫橫飛。這些沒有文化生活又遠離故土的人們從講古人那裡能聽到鄉音,能滿足他們的思鄉之情,也能增加一些歷史知識,所以不少人圍著聽,有的是蹲在泥地上,聽得很入神。願意留下一仙半仙錢(仙是當時的錢幣單位,相當於分;半仙是peser,最小的錢幣單位)的都可以,不留錢也可以聽。他們仨也站著聽了一會兒,這次講的是三保太監下西洋的故事:

話說當年三保太監鄭和率領船隊浩浩蕩蕩下西洋,那是艨艟大船,每條都長三十幾丈、寬十幾丈,主甲板上豎著三蓬大船帆,前後甲板各有三蓬小的船帆,船隊在大洋上一字排開向前推進,連海龍王都被嚇壞了,不敢興風作浪。三保太監七次下西洋,最遠到達非洲東海岸。他帶的是絲綢、漆器、陶瓷、茶葉,那都是外邦最希罕的東西,帶回來的是各地奇珍異寶、珍珠瑪瑙。那年,船隊來到南洋一處島嶼,沙灘雪白,椰子樹搖曳,風景如畫,鄭和命船隊停泊,遂棄舟登岸遊玩。突然感到內急,看看四周無人,便就地蹲下出恭,解決之後一身輕鬆,繼續遊覽。不料後來在他解排洩物的地方,長出一棵小苗,南洋地方土地肥沃,什麼植物一著泥土一見陽光就自然生長。這棵小苗逐漸長成枝葉繁茂的大樹,並結成帶尖刺的大球。果實熟透後,皮裂開了,露出黃澄澄的肉質果,齊齊地排在白色的凹槽裡,散發出一股濃馥的芳香。由於氣味太厚重,竟有點像臭屎的味道。人們不知為何物,因為它是在鄭和拉排洩物的地方長出來的,因此稱之為“三保公的糞便”……聽眾譁然大笑,說:你老客胡編亂造的,那是榴槤。講古的老客煞有介事地說:沒錯,誰吃了榴槤就留連忘返了。又一陣笑聲。

天成三人也跟著笑了,他們自離家以來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他們看到地攤上有土族人擺的像狼牙棒帶很多尖刺的東西,不知是何物,一問,才知道那就是榴槤。三人左看右看,說:這東西如何下口?

走著走著,來到一個賣活魚的地攤前,中國人都用自制的木盆、木桶來盛放東西,土族人不會製作木工活,他們是用細樹藤編成桶狀,再用棕櫚樹的纖維墊得密密的,再墊上香蕉葉,這種桶很輕便也不漏水,活魚都裝在裡頭蹦跳。

天成指點著說:看,那是什麼魚?咱家鄉沒見過。進第說:你那是山旮旯,哪見過海魚?天成說:你不也是山旮旯,你能知道它叫啥?正說著,賣主忽然叫他們:嗨,你們不是天成、三牛和劉嗎?他們抬頭一看,是個上身赤裸的土族人,仔細一看,原來是在來岸東的路上給他們領路的古農,他們很意外竟能在這裡相見,就像老朋友重逢一樣,彼此都很高興。古農問:就你們三?五斤呢?還有,他想了想,說:那個黑子呢?三人的臉都陰下來了,三牛說:死了,幹活累死、給整死的。古農沒再說什麼,他說,到我家去,我就住巴殺再過去那片樹林邊。他們說:那你的魚?古農說;不賣了,自己吃,走。

到了那片樹林,古農指著前面那棟高腳亞答屋說:那就是我的家,我有妻子。亞答屋是那種離地約有一米高的竹樓,很簡陋,用椰子樹葉蓋頂,他們就在林子裡的樹根坐下。古農扒開地上一處用自己曬制的錫片蓋著的土穴,裡頭有炭火,用竹筒吹了幾下,炭火旺起來,他就地從桶裡抓出幾條尺把長的大魚,用削尖的竹子破了魚腹,三下兩下把魚收拾好,用香蕉葉把魚一裹,埋進火坑裡,還不時地把香蕉葉翻弄著,不一會兒,一股魚香味便飄散開來。

他們問他那土穴是做什麼用的,古農說:這是留的火種,因為住家是亞答屋,極易著火,族人都不在家中留明火,所以把火種留在空地上,用錫片蓋住免得樹林著火,這種火種什麼人都可以使用,用完再把火種蓋好就可以了。進第明白了,說:就像我們村裡的井,誰都可以用一樣,這樣,大家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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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農又從家裡拿來了“達北”(tape,木薯發酵後做成的食物,帶著酒的香味,是印尼農村的傳統食品),說:來吃吧,沒有什麼好東西,你們在巴力裡可能沒吃過。他們從來沒有受到這樣熱情的款待,確實也沒吃過這麼美味的東西,因為家鄉很窮,誰都不會輕易吃別人的東西,他們一時不知是該吃不該吃。古農說:吃吧,這種東西在我們這裡隨處可以挖到,拿回家,誰都會做。三人便不再客氣地拿來吃了,感覺是甜、松、軟,味道很醇很香帶著酒味,吃下去不醉人還能頂餓,真是好食物啊。再剝開香蕉葉吃烤魚,太香好吃了,肉厚且細嫩,只有中間一條刺,味道鮮美極了。古農說;這魚我們叫ikantenggiri(馬交魚),你們儘管吃,每人吃一整條,你們在巴力很苦,巴力頭隆幫頭都不是好人,他們不會給你們吃好的。

劉進第很過意不去,說:我們吃了你的魚,你就賣不了錢了。古農說:這算什麼!這裡是海邊,這些魚隨時都能抓到,而且不用費力,只要在海邊挖好坑,留了口,漲潮時,這些魚就會隨海水流進坑裡,退潮時它們出不去,你去抓就是了,什麼時候都有,我們天天吃魚,吃不了的順便拿去巴殺,只有唐人(泛稱中國人)才和我們換,換不了的拿回來就醃成鹹魚幹曬著。看,那不是嗎?他們順他的手看過去,在兩棵棕櫚樹之間系了根細藤,那上面掛著一條條魚乾。

海?這裡靠海?三牛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朦矓的念頭,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天成吃著魚,說:你們這裡真富啊,怪不得你長得那麼結實,身上都冒油了。古農嘿嘿地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說:以後你們有空就出來找我,我給你們烤魚吃,改善一下伙食。

古農問了他很想知道的問題:你們在家鄉總比這裡好吧?還和家人在一起,做工不會那麼辛苦,為什麼要來這裡給荷蘭人開礦呢?他們說:我們老家土地沒有這裡肥,很窮,沒有吃的,所以來這裡尋找活路,可是荷蘭人騙我們…...我們是賣身來的,在契約期內要聽人家的使喚。

古農搖了搖頭,說:我們是本地人,知道荷蘭人心地很壞,他們要我們替他們挖礦,我們都不幹,所以他們就把你們弄來了。我們知道進到荷蘭人的巴力,就死定了,我們到處都能找到食物,我們有得吃,過得自由自在。

當地的族人日子過得很悠閒,這裡物產太豐富了,上天賜給他們海里和地上生長的物產永遠都吃用不盡,自祖宗以來就沒有農耕的習慣,不用種地,也不規定一日三餐,餓了,就隨處摘木瓜、香蕉、榴蓮、波蘿蜜來吃就是,樹林裡有野味,還可以隨處挖自然生長的木薯,海邊沙灘上被海水衝上來的海參螃蟹海蜇等物,他們都不吃,只撈魚蝦,只有唐人(中國人)才種菜種稻米。族人也種玉蜀黍,只隨意在地裡撒玉米粒,用腳巴拉巴拉土蓋上就完事,被小鳥叼了被野豬刨了都不管,剩餘的由它自然生長,能收多少算多少。唐人種菜種水稻得精耕細作,太複雜也太累。

天成說他很想知道一起來的幾位同鄉的下落,問古農有辦法打聽嗎。古農說:可以。這個島叫勿裡洞,有四個埠頭,每個埠頭有一個巴力,這些巴力常向我們的族人買鹹魚,都是給礦工吃的,我和一些朋友每年會一二次運鹹魚去各個巴力,我會給你打聽。古農記住了天成告訴他的幾個名字:來順、登貴、柱子。

又說了一陣,他們告辭了,因為假日裡外出是有時間規定的,超時了會挨罰或捱打或扣工錢。

天成覺得今天心情很好,是來巴力最高興的一天,因為古農會幫他打聽登貴他們的訊息。平時晚上一躺下就睡了,因為幹活太累,今晚卻一時睡不著。又聽到前面老客的隆幫裡傳來時斷時續的竹笛聲,先前他毫不在意,今晚可能是心情不一樣,所以就細細地聽。那個曲子怎麼那麼熟悉?對了,那是瞎子阿炳經常用二胡拉唱的《蘇武牧羊》,那個低沉憂傷哀惋又失落的調子,經常是在沉靜的夜晚,從阿炳的二胡弦裡流出來,飄飄蕩蕩在靜寂的村子裡的夜空,流進村裡幾代人都沒吃飽過肚子的人的心裡,有時阿炳會一邊拉二胡一邊自己唱曲。他娘懷他時因為有一頓沒一頓,胎兒發育不良,阿炳出生時一隻眼睛就是瞎的,另一只眼睛只能半睜半閉,幾乎看不見,他爹想讓他將來有個活路,便讓他跟一個賣藝人學二胡學說唱。瞎子阿炳沒有眼睛,但是耳朵很靈,賣藝人就收了阿炳為徒,師傅是潮汕人,唱的調子是古樂“宮商角徵(讀音zhi)羽”五音在閩南民間的變體,成了“宮六商肆切”五音,唱出來是平平淡淡的,這一手藝傳給了阿炳,村裡有人辦紅白喜事,阿炳便用二胡和唱曲掙一口飯吃。阿炳的二胡一拉起來,土生的竹笛也吹起來和應,他們的曲調嗚嗚咽咽咿咿呀呀,讓村裡人聽了隨意去感受曲調的含意。而這時在遙遠的南洋的隆幫裡,天成聽了竹笛便隨著曲調,好像和蘇武一樣在異鄉在荒涼的曠野裡孤獨地思念家鄉和家裡的親人。爹,娘,你們還好嗎?阿秀,你怎樣了?想起阿秀,心就激盪起來。一個少女溫暖的身軀好像擁入了懷裡,冬天的寒夜,擁著她,多麼幸福多麼甜美,她那剛成熟還沒有豐滿的Ru房緊緊地頂住他的胸脯,讓他熱血沸騰。新婚的甜蜜又那麼短暫,小夫妻的枕邊話還沒說完就要分手了,那晚,兩人都通宵未眠,阿秀的淚水一直流呀流溼了他的胸膛流溼了被頭,他只能安慰她:秀,我一定會回來!莫哭。其實,他自己也哭了。天那麼快就亮了,他的手一直輕輕地撫著她左耳輪那顆綠豆大的紅痣,說:秀,你這顆紅痣真好看,我會記住它。想著想著,天成覺得iati蓬bo起來,哦,這還是離家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賣了身,連自己是男人都忘了。今晚大概是吃了古農的烤魚和那種帶酒味的“達北”,身上有了底氣了。

三牛翻了個身,天成問:三牛,沒睡嗎?他應了一聲,天成說:想老婆了?三牛說:他娘的連幹那活的本事都沒有了,還能想老婆嗎?

這些契約華工白天當牛做馬,吃的是豬狗食,體力過度的消耗,已經沒有想做男人的活路的感覺了。這是人間地獄呀!

一個念頭在三牛心裡冒出來:這裡是海邊,只要有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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