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岸東的巴殺熙熙攘攘,比幾年前,人多了,店鋪多了,小攤販賣的貨色品種也多了。天成和三牛也在人群中,他們被罰做勞役的年限早已滿期,假日可以請假上街了。兩人都比前幾年顯得蒼老,三牛鬍子拉茬的,也不修整。他們一邊走,一邊看,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出巴力看到外面的世界,所以什麼都引起他們的興趣。

一位新客在說書,他衣衫整齊,是用客家話說的。這位新客是自由人,這從他的衣著可以看出來,礦工都是穿礦區發的那身土黃色的衣服,沒有衣兜也沒有衣領,唐山來的自由人穿的衣服就很隨意,上衣有衣兜,多數還是對襟的布筋盤扣。說書人是一種職業,每天說的內容都不一樣,從三皇五帝講到當今中國社會的變革,聽客自願投給他一仙或半仙,白聽也可以,遠離故土的華工們可以從說書人的講古中知道很多事情,所以說書人一說起故事頗得眾人的青睞,很多人圍著聽。他說的是:

眾聽官,今天要說的是辛亥年孫中山鬧革命。這位孫中山先生是廣東香山人,早年在美國檀香山就組織了反清的革命團體叫興中會,他聯絡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志士,在廣州舉行多次起義,他們的目標是推翻腐敗無能的清政府。興中會另一位領導人叫黃興,和孫中山肝膽相照。1905年夏,孫中山建立了同盟會,提出的口號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

人群中有人喊道:平均地權,太好了,說到我們心裡去了。說書人繼續講:

從1907年到1911年,同盟會先後舉行過八次反清武裝起義,在中國南方各省接二連三與清軍展開浴血奮戰。1907年1月日黎明,起義軍先頭部隊在廣西鎮南關起義後,攻佔了三個炮臺,孫中山和黃興等人親自參加戰鬥。同盟會一次次的起義雖然失敗了,但是卻點燃了全國反清的烈火,民眾覺醒了,看清了必須推翻腐敗無能的清政府,越來越多的人追隨同盟會,支援同盟會的革命主張。辛亥年,也就是公元1911年4月7日,同盟會在廣州起義,由黃興親自率領八百名敢死隊襲擊兩廣總督衙門,總督張鳴歧嚇得從後門逃跑,八百名敢死隊員浴血奮戰,非常英勇,全部犧牲,鮮血染紅了廣州街頭,很多人屍體無法辨認,只收到七十二人的遺體,民眾將他們葬於黃花崗,並立烈士墓碑。這七十二烈士大都是南洋華僑和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南洋華僑中就有從勿裡洞、邦加回去的礦工……

聽眾沸騰起來了,紛紛問道:你說的是真事嗎?你知道勿裡洞礦工叫什麼?說書人說:當然全部是真事,我剛從唐山過來,這些事全在號外上登過。廣州起義失敗後,當年10月10日,同盟會又在武昌發動一次規模更大的起義,還是由黃興指揮。這次起義影響極大,全國許多省相繼響應,宣佈反清,這次革命成功了,因為是辛亥年,所以也叫辛亥革命。清政府被推翻了,191年,孫中山在南京就職臨時大總統,國號改中華民國。眾聽官看看,自那時起,凡留辮子的不都全剪掉了嗎?我們再也不要清朝的小辮了!

人們才醒悟過來,原來清政府倒臺了,中國沒有皇帝了,有人放起了鞭炮慶祝,有人脫下了褂子往天上拋去。

天成扯了扯三牛的衣襟,說:中華民國是什麼東西?能替礦工說話嗎?它要是替礦工說話,我就舉雙手跟它。三牛說:還得看看,至少它得能替民眾辦事。兩人一邊說一邊走,天成想起來說:很久沒看到古農,找找他,興許在這裡能遇到。說話間,兩隻手從後背搭在兩人的肩頭,他們一回頭,原來就是古農!他們幾乎同時說:原來是你!古農也說:果真是你們!走,到我家去。

還是到原來古農帶他們來的那片樹林,古農一邊給他們弄吃的東西,一邊跟他們敘談。古農說他去了瑪紇、新路和丹戎三個礦區,整個島的各個礦區都走了一遍,登貴、來順和柱子都找到了,回來想告訴他們,可是很久總是沒看見他們出來。他們說被罰勞役,沒法出來。天成幾乎跳起來,問他:他們仨在哪?你見到他們了?古農難過地敘述了來順和柱子死去的經過,說:只見到登貴,他還健在,在丹戎礦區,也被罰在廚房幹勞役,他的契約期也沒滿。

三牛憤憤地說:這幫紅毛真不是人,把我們騙來,還變著法讓你無法脫身,一點小事就罰你延長契約期,他娘的,我要設法弄船。於是,他把自己許久以來想的計劃說了出來:逃走,從海上逃走。三牛要古農幫他弄條小船。

古農說:船能弄到,我認識的族人有船,但是,得先合計好,有礦工逃走,不論從海上還是走陸路,被抓回來都活活的打死,然後吊在樹上警告其他人。我就親眼看過,死得太慘!必須有人帶你,當地漁民知道海路,不然,你逃出了巴力也會葬身大海。三牛說:我寧可葬身大海,也不死在巴力頭手裡。

古農答應幫三牛逃走,又問天成:你呢?一起走吧。天成想了想說:兩人一起走目標太大,容易被察覺,還是三牛一人走比較穩妥,我可以掩護你,再說我們是四人一起出來的,現在登貴還留在丹戎,他的契約期也沒滿,我不能走,我要等他,否則,剩下他一人……三牛勸天成一起逃走,但天成意已決,就不強求了。

古農囑咐他們:一定要有把握才能行動,否則,就是死。三牛說:我不怕,這次是豁出命拼了,革命人死都不怕,我怕什麼!古農說:岸東在勿裡洞島的東南,月圓時南岸退潮、北岸漲潮,海水往南流,逃走最好是那時,順海水向南邊劃,一個晚上可以到蘇島東岸,你在那裡上岸就安全了。我會找人安排,下次趕集咱們再見面,我告訴你怎麼離開巴力,在什麼地點會合。

三牛緊緊地摟住了古農的肩頭,激動地說:全靠你了,我要是活著出去,來日一定報答你的大恩。古農說:咱們是朋友,不用說報答了。

中國民間稱月圓為“望”,望月正好是陰曆十五,三牛掐指算了算,離望月還有三七,也就是二十一天,而十四天後,他和天成還有一次假日,正好與古農再見面時便可確定行動計劃。巴力裡通常是月末發餉,遇到月黑夜,便常是礦工逃走的時候,巴力裡晚上警察帶槍巡邏會更嚴,經常會抓獲逃走的礦工,抓回來的礦工都會被折磨至死。而月圓時,礦工以為不好逃,而且他們不懂海水潮漲潮落的規律,所以這時逃跑的反而少了,管工們摸到了礦工逃跑的規律,所以月圓時巡邏反而比較放鬆,孰不知這個時候逃跑成功的機會反而更大。這個月的望月離發餉還有五、六天,巡邏會較放鬆,因為管工們都認為礦工不會不等發餉就逃跑,那樣的話,他們一個月就白乾了。

自從三牛定下逃走的計劃後,他在隆幫裡為了麻痺管工,便裝成“爛仔”,喝酒划拳裝醉,又賭錢,把一個月的工資全賭光,帶工頭從他手中賺了錢心裡美滋滋的,拍著他的肩說:三牛,你現在看開了。三牛故意罵罵咧咧:老子幹活太累,還不找點快樂。帶工頭連說:這就對了,喝酒、賭錢,這才像個漢子。

三牛早和天成說好,他逃走時,不要去送他,一則怕目標更大,二則怕巴力裡查起來連累天成。那晚,點過了名,礦工們就陸續上床睡覺,三牛碰了天成一下,天成沒睡,和他交換了眼神,兩人不說話但心裡明白這是互相告別,三牛便急匆匆地往外走,不料帶工頭把他喝住:幹什麼去?三牛早有準備,捂著肚子說:肚子痛,上茅房。這時也巧了,三牛連放了一串嘟嘟屁,證明他的確是鬧肚子,帶工頭氣得照他的後屁股踹了一腳,罵道:他娘的屄,竟敢在老子面前放臭屁!誰知這一腳踢過去,三牛又放了一個大響屁,惹得礦工們哈哈大笑,帶工頭直罵娘,三牛連連點頭哈腰表示歉意,捂著肚子跑出去了。

三牛到了茅房便拐進樹林裡,在樹影的掩護下,穿過樹林,出了礦區,就往海邊跑,聽到海潮聲了,他的心噗通噗通直跳,他聽到自己喘氣的聲音。

東南海岸不像西海岸全是無邊的沙灘,這裡還有礁石,不知經過多少年月海水的沖刷,成了各種各樣的形態,在朦朧的月色下像怪獸又像幽靈,讓三牛有躲藏之地。還沒全圓的月亮照得四周影影綽綽,繁星滿天,突然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岩石背後竄出來,把他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又往前移動。又一聲淒厲的怪叫掠過黝黑的崖壁,他又縮緊了脖頸。有時候,礁石下有魚躍出水面,噗喇一聲響,他也給嚇一大跳,趕快蹲下。

他支愣著耳朵,聽到沙沙沙的聲響,那是人的腳步聲,而且不是一個人,他趕緊貼著礁石動都不敢動,和礁石渾然成了一體。在月色下,影影綽綽來了兩個人,是巡邏的,一個打著礦燈,不時地東照西晃,另一個說:這月光天,豬仔們膽子再大也不敢逃。那兩個人卻不走了,在沙灘上坐下抽菸。三牛心裡急得像貓抓一樣,他等呀等呀,大氣都不敢出。他的下半身泡在海水裡,海風吹來,覺得很涼,他做了一死的決心,如果被發現,他就一頭撞向礁石,然後躍進深海裡,他不會水,寧可被淹死,讓海水把他沖走,也不願被抓回去活活地被打死。

過了好一陣子,那兩個夜叉說:沒動靜,回吧。這才站起身,慢慢地走遠了。三牛松了一口氣,等到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確認已經走遠了,他才出來,還是警惕著躲一陣,跑一陣,一直往和古農約定的方向跑去。

果然看到海邊有條小船,那裡有人打著唿哨,那是他們約定的暗號,三牛也做了回應,然後就跑過去,古農和他的夥伴讓他上了船,便用力把船推出了淺灘,他們跳上船,船艙裡有槳,他們就用力划動,古農說:船頭艙下是空的,能躲進一人,遇到巡邏船,你就躲進去,再用那張魚網遮住艙口。他們準備好了怎樣應付巡邏船。

小船向著深海劃去,在墨一樣黑的海里顛簸,月亮偏西了,退潮把小船推向東南岸……

天亮出工前點名時,帶工頭才發現三牛不見了,他們到處找,也看不見他的蹤影,問天成昨晚三牛上茅房什麼時候回來,天成說自己早已睡了,不知道。帶工頭心裡暗罵:他娘的,小子,讓你跑了。

三牛成功逃跑,必在礦工中造成影響,巴力裡為了穩定礦工們的情緒,便故意散佈說:三牛逃跑被抓回來了,已經被打死扔進了海里。還威脅說:誰敢逃跑,三牛就是他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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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心裡暗暗吃驚:三牛沒逃成?他為三牛難過。心裡像壓上了大石頭。

過了很久,幾個月之後,天成有機會見到古農,古農沒等天成問,就悄悄地告訴他:那晚,把三牛平安地送到蘇島東岸了。天成這才高興起來,他相信古農的話不會有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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