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經過一陣混亂之後，被衝下去的人有的被救出來，但是，有十幾位礦工死了,如果是溺水還好救活，可是這些礦工都被埋在汙泥潭裡，鼻腔和口中都塞滿泥垢，有的還吃進肚子裡，所以都沒有生還的希望，還有許多礦工受了不同程度的輕重傷。來順死了，小甲傷得很重，大剛和秋水比較輕。
老客那裡很快就知道新客幹活的錫湖出大事故了，他們說：佛朗出了事，打壟就更不安全，咱們也不幹了。帶工頭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巴力頭沒料到果真出了人命，但是他並不想賠償什麼，這些契約華工只不過是兩條腿的牛馬，來礦區就得聽從他的指揮。他感到事態嚴重的是如果老客和新客都採取一致的步調那就麻煩了。
秋水等人對大家說：都不要幹了，一定要向賊孫子討個說法。礦工們叫道：把賊孫子叫來，他得負責！叫他償命！秋水說：大家得先商量商量，要提出什麼要求。老客們也派人過來和他們一起商議。
新客們提出了幾條：對死者要撫卹，對傷者要給予治療，改善伙食，過年過節得添菜。老客必竟對巴力的情況更瞭解，他們認為：要求對死者撫卹這一條沒用，因為礦工的親屬都在唐山（泛指中國），有的還不知道他的家鄉在何處是否還有人，即使知道，巴力也會編造謊言說已經把錢送去了，那不是等於零嗎？這樣，大家便同意把這條要求取消。
巴力孫來了，大大咧咧地問：要跟我談判不是？有什麼要求，說。秋水和大剛把大家商議的幾條要求說了，巴力孫沉吟片刻，說：我不能作主，這得問分公司總管。等著吧，不過，還得照常出工。秋水和大剛說：必須先答覆，不答覆就不出工。巴力孫眼睛一瞪：誰說的？大夥答道：大家說的。巴力孫看看不能來硬的，便退下了。
巴力孫回辦公室向荷蘭總管彙報，那些受傷的礦工傷勢的確都很嚴重，有的斷了腿，有的髖骨被砸碎，有的手臂骨折，治療起來得花很多錢，而且恐怕要一輩子殘廢，根本不能再幹活了。
二人用荷語嘰哩咕嚕說了一通，荷蘭總管說：你應該會算這筆賬：如果治療這些受傷的礦工，每人花一百荷盾都不一定能治癒，治癒後也不能幹活了，但是，從中國買來一個契約工人運到礦區的全部費用還不到5荷盾，礦區算他們的費用是超過一百荷盾，至少要用六至七年才能還清，也就是說，這六、七年是不花本錢白掙的，你會選擇哪個？巴力孫點點頭說：我明白了。荷蘭人知道點到為止，轉身走了。
辦公室裡只剩巴力孫一人，他自言自語道：他娘的！紅毛真會算計。運一個契約工人才花二十五盾，卻給人算作超過一百盾，要白乾六、七年才能還清這筆債，也真夠損的*！可是，不這樣的話，我巴力裡又怎能掙錢呢？他拿出了礦區的賬本，上面記下每筆數字：
每位礦工每年可生產錫000市斤......自1867/68年度至1911年，公司每股每年分到的紅利平均不少於85盾。勿裡洞的錫產量增長迅速，185年剛創辦時是65擔，1877年產量為59擔，增長了97倍，佔全印尼錫產量的57%，比邦加產量還高；1879年至1881年，188、1886至1888年、1891年，產量都佔50%以上，這八年裡，勿裡洞的產量都超過邦加。**
狠心的巴力孫看了這些數字，心裡都會發毛——心想：一個礦工給礦區帶來多大的利
潤啊！
*數字來源：據盧秋生回憶錄：礦工在契約期每天工資0.4盾……期滿若要回國,資方給5盾遣送費,如果不幸喪生,沒有撫恤金。引者注：“資方給5盾遣送費”，說明荷蘭人運一個華工的全部費用不會超過這個數。
**數字來源：《印尼華僑史》——溫廣益、蔡仁龍著，1985年海洋出版社第67頁。
巴力孫噓了一口氣，心想：無毒不丈夫！他已經想好應該怎麼做，便帶上幾個手下的人又去了新客的隆幫。巴力孫裝著笑臉說：你們的條件荷蘭總管說可以考慮，先把受傷的抬走，我們找萬律（礦區稱醫生“萬律”，是mandor的客家譯音）治療，其他的再協商，這樣，可以開工了吧？
礦工們眼看著那些人真把受傷的弟兄抬走了，也就沒再說什麼了。大家心裡還有狐疑：荷蘭人和巴力孫這次怎麼那麼好說話？
木鼓又棒棒地響了，老客的隆幫沒有人動窩，新客的隆幫也沒有人動窩。隆幫頭一看不對頭，就去報告巴力孫。巴力孫來了，說：受傷的已經抬去治療了，你們還不開工，這就別怪我了。他手裡揚著鞭子在示威。礦工們便三三兩兩的站到佇列裡了。
那些受傷的礦工被抬走後，關在暗室裡，既沒有醫生來診治，還不給飯吃。小甲傷了半邊肩膀，他是想去救那些掉進湖底的工人，被塌下的大木板梯橋砸在了左肩上，肩胛骨被砸碎了，半邊肩膀歪了，痛得他昏死過去，是別的礦工把他從泥水中挖出來的。
兩個帶工頭來了，喊道：吳小甲，跟我們走。小甲還能走路，拖著那邊塌下去的肩膀說：幹什麼？去哪？
他們說：看醫生去。其他的等著，叫到誰，誰去，一個一個來。
小甲跟著兩個帶工頭走著，走著，怎麼出了礦區，到了海邊？不對，小甲的肩膀痛得走不了了，便說：去哪？我走不了了。那兩個帶工頭轉過臉來便露出了兇相，他們揚起了鞭子對著他劈頭蓋臉的猛chou，小甲倒下去了，他已經沒有力氣躲開鞭子，只是怒目直瞪這兩個喪心病狂的帶工頭。
他們獰笑說：怎麼樣？豬頭肉好吃吧？哦，原來是那兩個混蛋！找我報仇？小甲斷斷續續說：你們，不是要帶我去看醫生嗎？他們說：帶你去閻王爺報到，讓你死個明白，還想給你治療？做夢！小甲瞪著他們，突然鞭子的尾從他的眼睛一掃過，他大叫了一聲，兩眼一陣發黑，一股殷紅的血流了下來，便昏死過去了。
一個帶工頭問：死了嗎？這麼不經打？另一個說：還有氣。走過去，把他的脖頸一擰，小甲的頭和身體便像折斷了的樹枝一樣垂掛在那裡，他們把他拖到海水能衝上來的地方，棄在那裡。說：漲潮就給沖走了，不會留痕跡。
所有受傷的礦工都一個個的被“處理”了。有的活活被打死，然後埋了。打之前都先堵上嘴，不讓出聲。
過了兩天，礦工們問帶工頭：那幾個受傷的弟兄好些了沒有？怎麼沒見他們回來？我們想去看看他們。回答是：都傷得較重，送去丹戎班蘭治療，這次巴力出了血本了。
又過了幾天，一位礦工在休息日裡去了海邊想撈點魚蝦，走著走著，忽然看到一具屍體扒在淺灘裡，看他身上穿的礦工衣服就知道是個新客，因為那身衣服的顏色還不太褪色。他不敢動他，急忙跑回隆幫裡告訴大家。大家一聽就傻眼了，除了塌方死的和那些受傷被帶走的弟兄外，隆幫裡沒有減少誰。於是，秋水等人便去海邊看個究竟。
他們把屍體翻過來，雖然已經被海水泡腫了，也有些爛了，但是他們馬上認出來，這是小甲。
小甲的遺體被抬回來，整個隆幫便炸開了鍋。秋水和大剛說：弟兄們，看吧，說給受傷的弟兄治療，完全是騙人，小甲身上的傷不是原來在佛朗裡摔的！老客們也知道訊息了，都集攏來，大家義憤填膺，紛紛說：這次咱們一定要討個說法，不再開工了！
管工們在小甲的屍體面前不敢吭氣了。巴力孫還想找藉口說：興許是他想逃走自己溺水死的。大家立即說：你胡說！你們不是說帶去丹戎治療嗎？怎麼死在海里泡成這樣了？還有他身上的傷，那是鞭子抽的，眼睛怎麼瞎了？脖頸怎麼扭斷了？
巴力孫知道這次事情很難再掩蓋過去，他在辦公室裡狠狠地把那兩個辦事的帶工頭罵了一通，還搧了他們幾個巴掌，連聲罵：奧達烏當，辦點事毛手毛腳，給我捅了多大的漏子！
飯桶！
他回過頭來立即向荷蘭總管承認自己辦事不力，請示下一步該怎麼辦。紅毛預感到事情很棘手，便寫了封信，派人送去丹戎總公司求派更多警察。
木鼓又梆梆地響了，老客的隆幫沒有人動窩，新客的隆幫也沒有人動窩。隆幫頭們舉起鞭子照礦工床上亂抽一通，往日這麼抽，沒睡醒的礦工便立即翻身起來，這回，他們起來了反而奪了鞭子反抽隆幫頭，隆幫頭們抱著腦袋跑去報告。巴力孫急得在辦公室裡繞圈子走，說：不上工，不給飯吃。
不給飯吃的決定宣佈後，到開飯時間，竟沒有人去吃，所有礦工全靜靜地躺在床上睡覺。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巴力孫哼了一聲：我看你們能挨幾天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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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戎派警察到了。再打死幾個嗎？巴力孫這回得想想，這次事件他的礦區損失太大了，再死人，誰來恢復生產？和紅毛總管商量後，紅毛主張槍打出頭鳥，把為首的抓起來，其他人群龍無首，自然就軟下來了。巴力孫愁著臉說：不知道誰領頭呀。紅毛說：跟他們說，派人來談判，來的人就是領頭了，把他們關押起來。巴力孫連連點頭。
隆幫頭向礦工們轉達了巴力裡的意見：派代表去談判。礦工們便商議派誰去。新客這邊推舉了秋水、大剛，老客那邊也推舉了兩人，共四人去巴力的辦公室談判。
出乎四人的意料之外，一走進巴力辦公室，等候他們的是一桌子好菜好酒。巴力孫裝一副笑臉說：你們都餓了，快來吃一點。四人沒有落坐，說：你找我們來談判就談，不用來這一套。巴力孫說：談是要談的，但是你們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先吃後談是一樣的。放心吧，我先吃。
他們沒吃。巴力孫說：不吃？好，不吃。我知道你們是不相信那些受傷的礦工都送去丹戎治療……秋水打斷他的話：小甲的屍體最能說明一切了，你再說什麼都是假的。巴力孫說：不錯，小甲死得很慘，可是，那很意外，很意外，他以為不是要送他去治療，路上和我手下的人發生了爭執，就，就……是我手下的人下手太重了，唉！
兩位老客說：能讓我們看看那些受傷的弟兄嗎？巴力孫說：找你們來就是要讓你們去丹戎，怕你們幾天沒吃飯走不到那裡，所以先讓你們吃飽，沒想，你們誤會了。老客說：果真讓我們去丹戎就好，我們看了受傷的弟兄們就放心了。他們互相看了看，點點頭，便坐下來吃了。
吃完，幾個警察跟隨他們往丹戎的方向走。
他們四人再也沒有回來。瑪紇的巴力把他們與丹戎的巴力互換華工，回來的是另四名丹戎的礦工。巴力間發生礦工譁變，經常是以這種方式解決的，把為首的換去別的礦區。可是，華工們事先並不知道他們又一次被出賣掉了。
瑪紇的礦工們等他們四人，再也等不回來，知道出事了，可是沒有人能出什麼好主意，面對帶槍的警察，礦工們無能為力了，不出工，不吃食，長此下去也不是好辦法，最後，巴力孫一宣佈，誰出工就把這些天欠巴力的工錢一筆鉤銷，於是，礦工們只好就三三兩兩的跟隨帶工頭出工了。
瑪紇礦區出事以後，幾個土族人推著雞公車來礦區賣鹹魚，古農也在這幾個土族人裡，管工讓他們把鹹魚帶到巴力的倉庫裡。向土族人買鹹魚價錢很便宜，土族人給的份量多，他們也不討價還價，所以各礦區常年都向他們購買，這些鹹魚是給礦工們吃的，礦區不求質量，只要便宜，這樣，管工自己便可尅扣一些錢私分了。小管工為了要和土族人搞好關系，常給支菸抽，讓他們歇息一會兒，雙方也隨意地聊天。
古農隨意問：新來的礦工裡有沒有叫來順？管工臉色變了，說：別提他，死了。古農一驚，問：死了？怎麼死的？什麼時候？管工噓的一聲：巴力出了大事，佛朗塌陷，埋了十幾個人，來順是其中的一個,還有一些受重傷……事情沒完,來了不少警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