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看過那份群牧司奏報的謄本,心中都暗自驚詫了一番,但很快又默不作聲了,並沒有人出來發表自己的看法。

大周馬政之弊由來已久,不是隨便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

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大周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養馬地, 戰馬就成了無源之水,被外敵死死掐住了脖子。

雖然有茶馬互市而來的馬匹,聽起來一年貿易五萬匹也夠多了,但其中主要還是西北的青唐馬和大理的滇馬。

青唐馬生長在高原,並不適合平原作戰。滇馬就更不必說了,個頭矮小,不善奔, 只善走, 拉車馱貨是把好手,作為戰馬卻太過勉強了些。

真正合適的養馬地,應當是在薊北和河套。

可惜,這兩處要地如今都不在大周手中。

這就是現實。

能夠位列紫宸殿中,參與大朝會的官員,少有顢頇無能之輩,即便是本職工作做得不怎麼樣,至少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本事是不會差的。

大家都看到了要改革馬政的棘手之處,自然不會輕易出頭,紛紛選擇了明哲保身,靜觀其變。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想。

擺在眼前的困難固然是很大,但換個角度想一想,要是能夠漂亮地把這件事解決了,那又該是何等的功勞呢?

重賞之下, 必有勇夫。

在可能被皇帝青眼有加的誘惑下, 總有人不甘寂寞, 搶著出風頭。

這裡面, 或許真有幾個有著真才實學的, 但更多的,還是那種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一心只想出名露臉的跳樑小醜。

譬如兵部右侍郎司馬建就在蠢蠢欲動。

他上次在趙宗全面前進盛長楨的讒言,結果被盛長楨狠狠打臉,惹得趙宗全對他十分不滿,若不是顧忌著新舊兩黨政爭後朝堂空虛,恐怕趙宗全早就把他扔到某個偏僻州府去了。

即便如此,司馬建也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繼續呆在現在位置上的時間已經長久不了了,或許在下一次京察之中,自己就會被尋個由頭貶謫出京。

如此迫切的形勢下,司馬建唯有行險一搏,扭轉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才有可能擺脫自己既定的命運。

眼下,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司馬建只在心中躊躇了片刻,便下定了決心,邁步出班,高聲道:“陛下,臣有一言請奏。”

趙宗全定睛望去,見是司馬建,倒也沒有什麼先入為主的偏見,如今他最想聽到的就是改革馬政的良策,至於獻策的人是誰,是不是曾經犯過錯,這些都可以暫且放在一邊。

“准奏。”

司馬建聞言心神一鬆,他最怕的就是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如今機會已經擺在面前,能不能抓住就看他接下來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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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陛下,微臣之策,名為戶馬法。”

“哦?”趙宗全來了些興致,微微側身道:“何為戶馬法,速速道來。”

司馬建按捺著心中激動的心情,侃侃而談:“所謂戶馬法,便是要求民戶各計家產養馬。坊郭家產二千貫者,以及鄉村家產五千貫者,須養馬一匹。家產依次倍增,養馬數也隨之增加。”

司馬建一番話說完,趙宗全陷入沉吟。

作為大周少有的雄主,他自然能聽出,司馬建此策是在舊有的保馬法基礎上進行改革,相比於保馬法的自願申請,戶馬法則多了些強行攤派的意味。

不過,在司馬建提出的構想中,這種攤派與窮人基本無關,更多的是在強迫富人養馬。

這樣一來,就讓保馬法的實施多出了幾分可行性,令病急亂投醫的趙宗全頗有些為之心動。

盛長楨與司馬建是兵部一左一右兩位副手,班次離司馬建只有咫尺之距,自然將司馬建的一番高談闊論聽了個清清楚楚。

盛長楨心裡有些意外。

上次板甲之事後,司馬建可是做了好一段時間的縮頭烏龜,見到盛長楨都繞著走,沒想到今天趙宗全在朝會上徵求意見,群臣都默然無聲之時,這司馬建居然又出來蹦噠了。

略一思索後,盛長楨很快又釋然了,司馬建如今已是窮途末路,不得不行險一搏。

要知道,除了一些觸及到底線的事外,當朝天子並沒有因言降罪的先例。司馬建此舉,成則榮耀加身,不成的話,也就是在百官面前丟個臉,這對現在的司馬建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

論丟臉,當場議論板甲之事時,司馬建早就已經把自己的臉面都給丟光了。

說實話,盛長楨並沒有把司馬建這樣的人物放在眼裡,之前的那點構陷在盛長楨看來,也不過就是一場鬧劇罷了。

如果司馬建承認失敗,繼續縮頭不出的話,說不定盛長楨早就把這號人物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包括今日,司馬建當著百官和皇帝的面侃侃而談,意圖以此邀名,東山再起,盛長楨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靜靜地欣賞他的表演。

但當盛長楨聽清司馬建所謂的戶馬法的內容後,立刻就擰起了眉頭。

戶馬法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還未可知,就其措施而言,一言以蔽之,就是攤派富戶養馬。

富人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這一點,盛長楨絕對是支援的,可直接攤派,盛長楨就是一萬個反對了。

這種不容分說的直接攤派,吃相太過難看了,也缺乏實操的基礎。

既得罪了富戶,中間階層和窮苦百姓也沒有得到實惠,這樣的政策註定只會落得一地雞毛。

尤其在大周,財與權是一對形影不離的親兄弟,身家殷實之人,都會有自己的政治靠山,或者乾脆自己就是官紳。

要是戶馬法這種專門針對富戶的政策推行下去,幾乎會觸及所有既得利益者的逆鱗,勢必會引起官紳們的強烈反對。

這些人,可是朝廷維持自己統治的基石。

真要是把他們全部激怒,聯合起來對抗朝廷,其形成的政治勢力足以傾覆朝堂,便是身為皇帝的趙宗全也難以與之抗衡,只能做出妥協和讓步。

否則的話,趙宗全這個皇帝就成了無根之木,號令出不了皇城之外。

而且,戶馬法雖是司馬建提出的,但最後的罪名少不得會算到朝中的新黨和新法頭上。

包括推廣土豆、籌開海禁、組建新軍這些正在實施的新法,以及盛長楨還在醞釀的其他一步步新法的實施,都可能因此而受到池魚之殃,被憤怒的官紳階層全盤推翻。

要真到了這一步的話,盛長楨為官以來大半的努力就全都打了水漂。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跳樑小醜的自作聰明。

一念及此,盛長楨看向司馬建的眼神漸漸不善了起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還是趁早把他丟得遠遠得為好,省得再在朝中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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