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 窩囊廢!”

“沒用的?蠢東西!”

“虧你也姓花!你也配?”

“不?不?,她?這不?挺配的??她?和她?那?說自己有腿疾逃了兵役的?阿爺不?是一模一樣?”

“噗,這倒是。是花木蘭不?該姓花!”

幼時?出門採桑葉的?木蓮曾被村子裡的?男孩們圍毆。

一簸箕桑葉被人掀翻, 洋洋灑灑地落在田埂上?, 很快被人踩了個稀爛。

男孩們扯著木蓮的?頭髮, 把她?打翻在地。跟著便踩她?的?手腳,還踢她?的?小腹。

而?男孩們之所以這麼做,僅僅是因?為他們前些日子欺負木蘭不?成、反被木蘭打了回去。

“走了走了, 真沒意思。就這還是花木蘭的?阿姊呢。”

“那?花木蘭簡直跟頭熊似的?,真不?知她?阿姊怎麼會是只瘦猴。”

“你不?知道?這花木蓮根本就不?是花木蘭她?阿孃生?的?!”

“嘖嘖嘖……難怪不?像一家人。”

衣裳被田埂上?積的?雨水濡溼, 髒乎乎地黏糊在木蓮的?身上?。木蓮望著地上?稀爛的?桑葉, 淚都流不?出來。她?滿是傷痕的?雙手只是在田埂上?抓出了十道印子。

——弄髒了衣服, 還沒帶回桑葉, 回去她?又要挨阿爺的?打了。

“阿姊!!”

身後?突然傳來木蘭的?聲音。

木蓮回頭,只見扛著鋤頭的?木蘭丟了鋤頭就向?著自己跑來。

發現自己的?阿姊蓬頭垢面, 被人打得夠嗆, 木蘭銀牙一咬,旋風般就朝著那?些還未走遠的?男孩們奔了過去。

男孩們正說笑,誰也沒注意到後?頭來了個殺神。木蓮就這麼看著木蘭先給一小子後?腦勺上?一拳, 跟著又踹翻一個男孩。

男孩們反應了過來,木蘭就與男孩們撕打成一團, 她?一點兒也不?在乎男孩兒們接近十人,而?她?只有一個。

一隻眼睛高高腫起, 木蓮拖著腿想要上?前, 她?抖著嘴唇,想喊:“要打就打我吧,別打木蘭。”可她?的?喉嚨就像那?破爛的?風箱, 只能發出“咻咻”的?怪聲。

想喊“打我”的?木蓮是不?怕疼嗎?不?,相反的?,木蓮很怕疼。

木蓮只是不?想活了。

……不?,準確來說應該是木蓮以為自己不?想活了。

她?阿孃在她?眼前被活活打死了。她?自己也不?分晝夜地挨阿爺的?揍。

與其每天每夜都渾身帶傷、如此艱難困苦的?活著,還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木蓮已經不?想再痛了。她?已經想解脫了。

但——

就在這一刻,就在知道自己這麼衝上?去,必定會被這群男孩子們打死的?這一刻,木蓮才發現:原來自己很怕死。她?若是真的?想死,不?論是投井還是跳崖,總歸是有辦法的?。

她?是怯懦。

怯懦讓她?日復一日不?加反抗地承受著來自阿爺的?暴力,也讓她?在此時?頓住了腳步,不?敢上?去相幫木蘭。

自我厭惡讓木蓮的?淚水湧了出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從這個世間消失掉。

“這些小砍頭的?!”

有人提著鋤頭衝了上?來。是袁氏。

一見袁氏這個大?人,男孩們就繃不?住了。再加上?袁氏手裡還有鋤頭,一幅要殺了這些壞種祭天的?模樣,男孩們忙不?迭地丟下被圍攻的?木蘭,手腳並用的?跑了。

木蘭也不?是會一味吃虧的?性子。她?硬生?生?從跑得最慢的?男孩腦袋上?薅下一把頭髮,直接給那?男孩腦袋上?揪出一塊斑禿。

後?來的?事情木蓮記不?太?清了。

她?只記得自己高燒昏沉了好幾天。袁氏一開?始就打算揹著她?去鎮上?看大?夫,花弧不?肯,攔了袁氏,好幾日後?袁氏看木蓮昏沉得越發厲害,與花弧大?吵一架,還是帶著木蓮去了鎮上?。

木蓮被袁氏帶去看大?夫的?那?日,空中下著細細綿綿的?雨。

戴著斗笠的?袁氏揹著木蓮,蓑衣蓋在木蓮小小的?背上?。

“……阿孃,”

木蓮淚水長流。

袁氏以為她?是燒糊塗了,這才把她?錯認為她?阿孃。只有木蓮自己知道,她?是以為自己命不?久矣,這才不?想留下遺憾。

“你若真的?是我阿孃,就好了。”

袁氏一愣,沒有停步。

恍惚中,木蓮聽?見她?說:“阿孃一直都是你阿孃。”

生?活就是一潭苦水,活著實在是太?苦了。

昏沉中木蓮無數次地想要放棄自己的?性命,黑暗裡卻總有一隻溫暖的?手拉著她?,不?讓她?離去。

“我兒,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木蓮呀,再活活看吧。再活一會兒,哪怕只是一小會兒。或許再活一會兒,你就會遇到好事了呢?不?要放棄,不?要放棄……”

活下去的?木蓮果真遇上?了好事。

她?有了一個愛她?的?丈夫,還有了三個玉雪可愛的?孩子。雖然小石頭沒能在她?身邊長大?,她?也感謝小石頭來這世間走了一遭,做了她?這個不?成器的?阿孃的?兒。

“我……再過些日子,就三十有八了。”

木蓮的?苦笑讓賀蘭景停下了腳步。

“我這般年?紀,心中再有丘壑又如何??”

三十七歲,在別家那?早已經是姥姥奶奶輩的?人了。別說他人眼中媳婦娶來就是要為夫家鞠躬盡瘁的?,就是木蓮自己也覺著自己不?應為了自己那?點荒唐的?夢想而?拋夫棄子。

木蓮的?辯解打動不?了賀蘭景。

他面無表情,只回了一句:“我第一次見著你阿孃時?,她?與你現在的?年?紀相差無幾。”

“……可那?是我阿孃。”

木蓮的?聲音有些抖。

“我身上?沒流著我阿孃的?血。”

若是木蘭,若是阿孃,木蓮自然相信她?們什麼都做得到。

可她?呢?

她?是“外?人”呀。……不?,她?是比徹頭徹尾的?外?人還不?如的?,流著花弧血的?逃兵啊。

“那?你便不?是你阿孃的?兒了嗎?”

語氣生?硬,賀蘭景似是有些惱了:“若你真覺著你不?是你阿孃的?兒,那?我也無話可說。”

不?遠處,張勝望著眸中寫有千言萬語的?木蓮,只覺心痛。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木蓮有她?自己的?向?往,只是木蓮為了這個家絕口不?提罷了。

於是為了能夠與木蓮長相廝守下去,他也佯裝沒有發現木蓮的?隱瞞,就這樣與木蓮過著平凡的?日子。

可木蓮就活該被他、被這個家禁錮住她?的?一生?嗎?

在他將死之時?,他看著自己一生?的?走馬燈,就不?會後?悔讓木蓮明珠蒙塵嗎?

“蓮娘。”

大?步上?前,張勝鄭重其事地朝著看見自己的?妻子喊了一聲。

張勝一貫待木蓮溫柔,說話時?都笑著的?。乍見張勝臉上?不?見笑意,木蓮只當是張勝見她?與賀蘭景說話,拈酸吃醋了。

“勝郎,我——”

“我有話要對你說。”

“……?”

張勝一笑,笑容苦澀。

“走吧,與我回家。”

拉起媳婦兒的?手,張勝想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他能管木蓮喊媳婦兒。

最後?一次他能在人前拉著木蓮的?手。

最後?一次他能帶著木蓮回家。

前些日子張勝娘來了一趟兒子兒媳家。張勝娘有話要與兒子說,張勝便讓長德先去豬肉攤子。

彼時?賀蘭景獵了野兔野狐回來,獵戶們請他家中一敘,想從他那?裡學個幾手,木蓮與瑛佩母女則忙著處理兔肉狐肉。

如今想來,張勝確定自己阿孃是故意挑著那?時?候來的?。

“我兒,我與你阿爺一直有事瞞著你。”

“不?是別的?。正是這些給蓮娘……給木蓮的?信。”

張勝娘掏出厚厚一疊信來。這些信的?數量足有七、八十封。

張勝雖不?識字,可他馬上?就意識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花弧與花雄早已死去,木蓮在隱姓埋名成為“蓮娘”之後?也不?再聯絡任何?的?親戚。

如果說還有誰會寫信給木蓮,那?就只能是木蓮的?阿孃與阿妹了。

木蓮的?阿孃是什麼人?是先帝。木蓮的?阿妹又是什麼人?是今上?。

也只有位高權重的?她?們才能輕易找見木蓮的?行蹤。

而?這兩位分明擁有改變木蓮命運、讓木蓮平步青雲的?力量。

“您這是……這是把木蓮她?阿孃阿妹寄給她?的?信都扣下了!?”

沉痛地頷首,張勝娘長嘆一聲:“你阿爺還在的?時?候,我們便這般做了。”

“為何?!?”

張勝話音未落,腦中已先出現一個假說。

“……難不?成,你們是為了我?”

袁氏嫁女不?是為了錢,可花家當家做主的?人並不?是袁氏,而?是花弧。為了娶木蓮這個媳婦兒,張家二老可沒少出彩禮。

張勝完全能夠想象爺孃不?願這花了大?力氣、大?價錢娶來的?兒媳婦兒跑了,所以扣下她?親人給她?的?信。

“那?就是為了孩子,為了長德和瑛佩?阿孃你與阿爺怎能如此!你們難道不?知這些信對於木蓮來說有多重要!?”

“木蓮要是早早知道她?的?阿孃、阿妹沒有拋棄她?,沒有不?要她?,她?去長安能過多好的?日子!你們怎麼能——”

見兒子並不?開?竅,甚至還一味責怪自己,張勝娘一拍床板,紅著眼睛瞪視自己的?兒子。

“你這蠢貨……!!”

“你以為我與你阿爺只是為了拴住木蓮才做這種事嗎?我為何?會養出你這樣一個蠢貨!”

張勝娘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淚流滿面:“你可知木蓮若是恢復身份,可能會為我們一家引來殺生?之禍?”

花木蘭是皇帝,花木蘭的?姐姐便是帝姬。

帝姬如何?能嫁屠戶?

區區屠戶如何?能染指帝姬?

便是不?為了帝姬的?聲譽著想,花木蘭也得為了皇室的?聲譽著想。遑論她?這女皇帝剛剛上?位,正是最需要建立名望的?時?候。

皇帝的?阿姊、皇室的?帝姬嫁給了屠戶,還為屠戶生?了好幾個孩子。這傳出去,豈不?是如同一盆豬血潑到了皇帝的?龍椅上??

“木蓮的?阿孃阿妹心疼她?這血親,不?願害她?難過,這才不?逼迫她?去過另一種生?活。”

“可若是木蓮離開?,你以為我們家還保得住?”

“長德與瑛佩流著木蓮的?血,說不?定還能活。你、我,你阿爺,還有所有知道你們一家情況的?人呢?”

“為了不?讓我們‘亂說話’,為了讓木蓮‘清清白白’,為了讓帝姬能夠嫁入配得上?她?的?好人家……你說皇帝會怎麼做?”

張勝愣了許久。

“那?阿孃,你為何?又要把這件事告訴我,還把這些信給我?”

張勝娘啜泣了一會兒,終是抬起頭來:“……紙是包不?住火的?。我一看見住在你家裡的?那?軍爺就知道這一刻終究是來了。”

“勝兒,想活,你就留下木蓮。”

“先帝與陛下沒有強行綁走她?,讓她?與你、與你們的?孩子分離。可見她?們把木蓮的?意願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木蓮願意做普通人,她?們不?會強迫她?做帝姬。只要木蓮願意留在你身邊,你就永遠是安全的?。”

“可若是——”

張勝娘頓了一頓,還是把自己不?願說的?話說了出來:“……若是木蓮比你的?命還重要,那?你便把這些信交給木蓮吧。”

“阿孃……”

張勝訥訥,張勝娘卻是抹了眼淚就走。

張勝阿爺死去前要她?一定再嫁。就是嫁那?醜的?、窮的?、畸怪的?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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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樣她?就不?再是張家的?媳婦兒。就是張勝放走了木蓮,皇帝的?人來幫木蓮清洗“汙點”,她?或許也能避過這一劫。

“父子倆都一個樣……!”

是嗔?是怒?是嘆?張勝娘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感情多一些。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止不?住地落淚。

……

“木蓮,這些便是你阿孃與阿妹寫給你的?信。”

張勝開啟?油紙,把那?一疊信盡數交給了木蓮。

“是我阿爺和阿孃扣下了她?們的?信,你才沒有收到。……你阿孃與阿妹,從未有一天忘記你,你在她?們心中,從來都是她?們的?親人。”

張勝不?怕死。

只怕死得沒有價值。

但若是為了木蓮……但要是他的?死能讓長德和瑛佩過上?更?好的?日子……

他願意一死。

“木蓮,去長安吧。去見你阿妹,去拜祭你阿孃。”

“我知道你很想她?們。你總是在夢中哭著找她?們。”

“我都知道的?。”

知道,卻仍是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放開?木蓮,這便是他的?罪過。

木蓮一聲慘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信的?事?”

張勝愕然。

“我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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