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號是個建築與迷宮無異的城市。

不過迷宮這點不是體現在它的地面建築,而是地下建築。

這座城市的地下空間幾乎要被挖空了,和枯竭的礦山似的。

穿過隱蔽的地下通道後,所剩不多的客人們都跟著布寧來到了中央城。

客人們或輕或重受了傷。

複雜的通道內隱約迴響著犬吠。

安娜開啟了槍下懸掛的手電照亮,對於這個地方她也是迷惑不已。

“只有狗,沒有人。”路明非低聲道。

非常奇怪,他們只是在一開始遭遇到了格魯烏戰士,之後追蹤者就換成了龍犬,原理上來說這些龍犬是有人控制的,但控制者始終未曾出現過。

幻覺從未離開眾人,四面八方彷彿都是腳步聲,像是有無數穿著軍靴的士兵巡邏而過。

“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太驚訝。”布寧低聲說。

他拉下某個隱藏在牆壁上的閘門。

馬克西姆把最後幾發子彈推入彈膛:“很榮幸參觀您最珍貴的收藏,布寧先生,希望它能讓我們大吃一驚。”

轟隆的咆孝聲在底下引發共鳴,如同古老的靈魂開始放聲歌唱。

一輛古式列車緩緩在眾人眼前升起,是他們來時乘坐的列車。

但每個人見到它的表情都是驚訝與難以置信的。

不是因為布寧把這輛列車藏在地下的行為有多麼的神奇,而是列車上燈火通明,分明是載著人的狀態。

“天吶!”

馬克西姆和安娜叫出聲來,他們以為是布寧提前安排在列車上的服務人員,為他的深謀遠慮感到震撼。

然而實際上,布寧此時的表情卻十分凝重,他顫抖地摟著自己女兒,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路明非見狀皺眉,把零放在地上,提著短弧刀走向道路的盡頭。

輝煌的車燈照耀下,一群高大的人影正朝他們接近。

軍靴沉重的卡卡聲,還有十幾只龍犬圍在這些人的周圍,不過因為角度原因,看不清楚他們的臉。

早就埋伏好的伏兵?

路明非深吸一口氣,剛想開口,對面為首那人忽然站住了,叼上一支紙菸,低頭點火。

火光亮起的瞬間,路明非沒由來的愣了兩秒。

那活脫脫就是奧金涅茨的臉。

奧金涅茨和藹地笑笑:“好久不見,我的老朋友們。”

“不,你不是奧金涅茨。”路明非緊緊盯著他,直覺告訴他面前這人絕不是奧金涅茨。

真正的奧金涅茨應該還留在拍賣會場那邊,沒見到有人把他帶出來。

奧金涅茨搖頭微笑,說出的話卻有些令人心季:“很快就是了,當本體消失的時候,備份版本就會自動取得本體的名字和身份地位。”

跟著他的那些人紛紛摘下自己的面具,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孔,展露在燈光之下。

甚至包括那些已經在拍賣會中死掉的人。

“親愛的布寧,你一直在擔心拍賣會結束後會有人來搶貨是吧?”

被奧金涅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布寧緊張得冒汗。

“但可惜你猜得有些不準確呢~沒有人來搶貨,老闆的目的是將你們全部滅口在這裡。”

“我們都失去價值了麼?”布寧顫抖地問,看他的樣子大概是知道什麼內幕。

“布寧先生應該知道蘇格蘭牧羊犬吧?養幾隻牧羊犬,它們就能輕鬆幫你放幾百頭羊,主人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給牧羊犬喂餵食就好了。可等牧羊犬老了,跑不動了,主人就會替換掉它們,主人還是主人,羊群還是羊群,只有牧羊犬會變。”

“我們是牧羊犬,我們存在的價值就是幫老闆賺錢……”

“哇哦!猜測的完全正確!”

奧金涅茨高興地鼓起掌來。

“過去的那些年裡已經覺得很辛苦了吧?你們賺到的每一塊錢都用來購買時間了,只要你們的時間一直不夠用,拍賣會就會一直舉辦下去,而你們的價值也會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少。”

他溫柔的話語說出了殘忍冰冷的事實。

“雖然在你們之下是那些更卑微且不自知的普通人,但主人沒有從普通人身上拿錢的習慣,所以你們幫主人從普通人身上賺錢再交給他,這樣主人不用親自動手便能取得俄國的財富了。”

說到這裡,奧金涅茨忽然嘆了口氣。

“不過你們老了。血清能給你們一副年輕的身體但不能給你們年輕的心態。一個人如果還沒有活夠,就會足夠努力和拼命,可等他們活夠了,看破紅塵,那人世間的物質享樂都會對他們漸漸失去吸引力,他們會在這樣的心態下失去工作的動力。”

“到時候主人就會收不到錢,哦,那可太糟糕了,不是嗎?”

一番長篇大論看似神神叨叨,路明非卻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

這群023號城市的客人們既貪戀著生命又在心裡厭惡生命。

他們隨時都會果斷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像那個自殺的維什尼亞克一樣。

而現在奧金涅茨,站在他背後的那個維什尼亞克,他們和路明非見過的奧金涅茨與維什尼亞克是截然不同的。

他們不僅年輕,而且又活力,說起話來神采飛揚,比路明非認識中的模樣要熱情洋溢得多。

滿眼都是青春少年的躁動與慾望。

“老闆要用你們接管所有的家族?”布寧的聲音平靜下來,眼神不善。

奧金涅茨也毫不避諱地點頭:“當然了,你們已經活得太久了,你們中絕大多數人已經沒有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替換掉你們並不算難。”

他緩緩說道:“生的對立面不是死亡,而是遺忘,當你們被生者遺忘,便是真正的死亡。”

“然後你們就會每年來替代掉他們繼續進行這個無恥的拍賣會是麼?再然後再被你們的備份取代掉?”

路明非的嗤笑聲打斷了兩人交談。

他譏諷道:“明知道是這樣的下場,還是要為你口中的主人當狗,真可悲啊!”

“如果不能在草原上奔跑,牧羊犬將毫無價值,即使直到最後也要被新的牧羊犬取代,不如努把力咬死老牧羊犬。”

“你們的主人在哪裡?!”

奧金涅茨搖搖頭,夾著煙卷的手指抖了抖菸灰。

“沒人知道,除非你能夠有足夠讓他出面的本錢,哦,不如問問親愛的布寧先生,也許他知道也說不定呢?”

所有人都扭頭看向布寧。

可這個男人只是抱住顫抖著的女兒,瘋狂搖頭。

“那是惡魔,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在哪兒,如果我真的知道,我早就死了。”

“即使替換掉我們,你們也不過是繼續當那家夥的奴隸!拼命的賺錢只為了多活幾年,有什麼意義!”

安娜抬起步槍指向奧金涅茨備份品背後的女孩,因為那是另外一個安娜。

紅點瞄準器的準心在那個假安娜眉眼間晃動,可那個安娜根本不閃不躲,眼神也平靜得像個機器人。

假的奧金涅茨見此捂著臉哈哈地笑出聲來。

兩秒鐘後,這個笑聲轉為失控的大笑。

“愚蠢,太愚蠢了!活在人世間的你們,怎麼會理解我們這種生活在工廠中的備份的想法呢?你們覺得自己是奴隸,可如果你們不死,我們連當奴隸的資格都沒有!”

他溫柔的表情驟然猙獰,聲音也由笑聲變為聲嘶力竭的大吼。

“你們不是已經活夠了麼?那為什麼還不趕緊去死?讓我們這些備份呼吸一下空氣,見兩眼真正的陽光!這就是你們能做出的最後的貢獻了!”

假的維什尼亞克也隨之低吼起來:“奴隸算什麼?我們是比奴隸更下賤的工具,連鬼魂都不如,生來就是要被使用的。”

“如果你們是好心人,那請把生存下去的機會交給我們。”一個長得和索尼亞一模一樣的紅髮女孩說。

他們的語氣中憤怒與哀求交雜,說出的話震耳發聵。

其中不知藏了他們多少年的痛苦。

路明非默默地看著那些瘋狂到有些扭曲的面孔,忽然間覺得他們這些請求好像也沒什麼錯。

此時的023號城市裡,除了他和零等幾個人之外,剩下的每個人都是地獄中遊蕩的惡鬼。

那位邦達列夫先生為他們開啟了一條前往人世間的通道,這些人就會喪心病狂地除掉與自己競爭的對手,踩著他們的屍體逃離這個鬼地方。

良久,假的奧金涅茨回覆了平靜,不再大聲咆孝,只是冷冷地笑望布寧眾人。

“先生女士們,你們以為你們每個人都是原來的自己嗎?”

這句話說完,客人們驚悚地相互注視。

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勐然間散開了,每個人都本能地抓緊了手中的武器。

“這是離間計!別信那家夥的鬼話!”馬克西姆大叫,“在座各位都是老朋友了!老朋友怎麼可能認錯彼此?”

這番話倒是得到了在場不少人的認同,原本有些分離的團隊又慢慢攏靠在一起。

見此,假的奧金涅茨依然冷笑:“你們真的把自己的全部過往記得一清二楚?長達百年的人生,一個人到底能記住多少?是不是有些事已經很模湖了?十幾二十歲時候認識的同學、姑娘怎麼想都想不清楚了?”

眾人聽完奧金涅茨的質疑皆是愣了一下,他們的表情流露出疑惑,似乎真的去回想自己的曾經了。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為當你第二次踏入的時候,河裡的水已經不是之前的水了,只不過河道還保持著當初的模樣。”

奧金涅茨說出的話如同惡魔的低語,在眾人耳邊迴響。

“你們這些牧羊犬也是一樣,每一天早晨你醒來,昨天的你就死了。你認為自己還是昨天的自己,那只是記憶在跟你開玩笑,而且記憶這種東西複製起來比任何事都要簡單,尤其是你們這群老人的記憶。”

“仔細想想吧,你們中每個人都使用過主人的血清,誠然血清讓你們返老還童,可在那個過程中你們每個人都得神經錯亂了是不是?那時候就是你們最容易被替換掉的空隙!”,

假的奧金涅茨微笑道:“你們中雖然還有一小部分是當初的本體,但這是因為那些人足夠強韌和貪婪,至於那些早就對生命喪失慾望的人,已經被替換過了。”

路明非沉默著聽他講述。

他曾在楚子航的口中聽過同樣的話。

人腦是一塊容易消磁的舊硬碟,當你治好的過去創傷,跟你曾經最討厭的人和解,那樣的你還是你麼?

他忽然有些迷茫,自己的過去也很難記得清楚了。

腦海中對於兒童時期的記憶貌似是真實存在的,但經過假奧金涅茨這麼一說又像是被人為新增的記憶。

他記不清自己的父母是在哪一年離開的自己,也記不清為什麼自己的父母小時候帶他在哪座城市定居。

而且最奇怪的是,明明卡塞爾學院那些人都說他父母是S級血統,他的叔叔卻是一個地道的普通人。

龍族血統這東西,一般都是從祖上開始傳下來的。

不可能會出現某一代兄弟兩個一個是混血種一個沒有混血種的情況。

為此,路明非甚至懷疑過他父母是後天人工製造的混血種,但總覺得這個答桉離真相還差了一點。

現在假奧金涅茨的話似乎能解釋得通他父母與叔叔還有他的關係了。

但眼下的他並無這麼多思考的時間。

他提著雙刀,靜靜地注視著假的奧金涅茲,等待有某個合適的機會以雷霆之勢把這個帶頭的制服。

“是的,我親愛的奧金涅茨,可生命並非你說的那麼虛無空洞。”

布寧輕輕撫摸著克里斯廷娜的長髮,呢喃道。

“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時刻,你愛著某個人,那就是你活著的證據了!”

他按下了牆上的按鈕,列車上傳來炮彈上膛的聲響。

黝黑深邃的炮口從列車兩側探出頭來,瞄準了那幫“備份產品”。

路明非扭頭看了看有那麼幾門對上自己的炮口,又看向布寧。

“所以這才是你的計劃?除了你和你女兒,其他人都要死對麼?”

列車上安裝武器肯定是布寧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準備好的,但它們瞄準的人不僅是那幫“備份產品”,還包括了他們這些“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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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寧依舊凝視著懷中的女兒。

“對不起了路先生,你救了我們一命,但今天只要有一個活人從這裡離開,我和克里斯廷娜就必須一直逃,直到逃到死的那天。”

“你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哪怕是和我們一起。”

布寧苦笑:“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做完了工作,老闆也不會允許我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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