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眺望著這座隨時都處於“凋零中”的城市。

主幹道兩側建築不算光鮮亮麗,路面上人煙稀少,蕭瑟如風。

那些莊嚴的鑄鐵路燈也有明有滅。

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曾對變革滿懷希望,但這個國家並沒有變得更好。

它透露出一些帝國舊日的輝煌,更多的卻是面對新時代浪潮巍巍欲倒的淒涼。

“我們現在要怎麼辦?‘皇女’你找的人不是很靠譜的樣子。”酒德麻衣嘆氣說。

“別擔心,瓦圖京之外我也有別的人脈,只要那個地方在俄羅斯境內,我就能想辦法送你們進去。”

零直視前方,信手打著方向盤。

她開車有股明顯的男人味兒,那是跟她稚嫩外表完全不符合的老辣。

“沒擔心,我只是覺得這城市蠻漂亮的,出了會兒神。”路明非笑著說。

“其實我不太喜歡這裡,太冷了。”零緩緩道,“不過要是你喜歡,我們可以下車走走。”

“啊?”

路明非的疑惑聲還沒發出,勞斯來斯已經開始減速了。

明明是禁止停車的街道上,可零絲毫不管,直接就把這輛豪華的老式車停了下來。

管理街道的老交警高呼著俄語跑。

零冷靜地將一張大面額的鈔票貼在雨刷器下,扭頭就走。

拿下那張鈔票的老警察識相地閉了嘴,甚至摘下警帽朝著他們鞠躬行禮。

皇女殿下的行事風格與普通人是不大相同的,對於她來說,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叫事。

而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都能用錢解決。

他們停留的這條小街還算有人氣。

街道兩側窗戶多半都亮著燈。

不過也許是夜間氣溫太低的緣故,放眼望去路上沒有行人。

零走在前面,一聲不吭。

酒德麻衣小聲對路明非講這是因為瓦圖京忽然變臉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讓零有點憤怒。

路明非點頭表示理解。

其實那時候他也挺憤怒的,但他知道那是零與瓦圖京之間的事情,他插嘴顯得就多此一舉了。

“瓦圖京大將幫過我很多忙,沒有他就沒有羅曼諾夫家族在俄羅斯的生意,甚至我的姓氏也是他幫我找回來的。畢竟在政府裡面沒有人買是不可能輕易得到‘羅曼諾夫家族後代’這個認證的,政府也不可能送給每個沙皇後代一座宮殿。”

零似乎是聽到了他們的悄然低語,解釋說。

酒德麻衣點點頭:“難怪你第一個去找的人是他,那個‘德爾塔計劃’又是怎麼回事?”

“前兩天剛回到莫斯科,我就託人去查了黑天鵝港的事情,那片禁區曾經用於一個叫做‘德爾塔計劃’的軍事專案,只是那個計劃在蘇聯解體時結束了。”

“原來如此。”

三人接著散步。

兩個高跟靴子一前一後敲打著路面,奏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路明非抬頭看著遠方,小街盡頭有一座金頂洋蔥頭的教堂,燈火通明。

這讓他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去年那個夏天,首次看見夜晚芝加哥的教堂的時候。

令人懷念。

“你怎麼不說話了?”零忽然停下,扭過身來面朝路明非問,“沒有想問的東西麼?”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會有很多想刨根問底的東西。”路明非撓撓頭,“現在不想問了。”

“為什麼?”

“以前我上高中的時候把什麼事都想得很簡單,後來發現這個世界沒那麼簡單,知道的越多問題反而越多,所以我也就不想多問了,一個東西,我知道個大概就可以。”

零沉默下來,路明非這套說辭沒什麼邏輯,可就是讓她無法反駁。

“關於黑天鵝港,你還……記起來什麼嗎?”她這句話的語氣很溫柔,溫柔得簡直不像她一向強硬的作風。

“沒有。”路明非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走一步看一步吧!有很多東西不是我現在知道就能改變的。”

零轉過身去,輕輕“嗯”了一聲。

“我有種預感,去了哪裡,我就能恢復更多的記憶,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桉。”

“也許是個陷阱?”酒德麻衣說。

“有可能,但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總有些鴻門宴是人要闖的,闖過去的是劉邦,闖不過去的只能摸摸掉下來的腦袋來世重新做人了。”

“如果到了那裡,發現自己真是龍王,你該怎麼辦?長出犄角和鱗片,從此與人類為敵麼?”

“不知道,如果我們真能到哪裡,最後一段路讓我自己走,至於你們認識的那個路明非永遠都是我,因為我在到達勝利之前是不會變得怪物的。”

……

零推開自己臥室的門,立刻就聽到了水聲。

她的臥室是典型的巴洛克風格,倒不是她喜歡,而是這間臥室原本是尹麗莎白一世和情人共度的地方。

零懶得改動它的結構,索性就保留了下來。

臥室正中央把這青銅鑄造的大浴缸,這個詭異的設計師方便女主人在沐浴後一絲不掛走向大床的。

此時此刻浴缸裡飄滿了泡沫。

蘇恩曦這個小妞兒正拿著刷子勐刷自己大腿。

說起來她的身材也算是凹凸有致窈窕可人,但對待自己的架勢就像是木匠對待木料,毫不憐香惜玉。

這大概要歸於她是個搞技術的死宅。

眾所周知,宅男不會在意自己的外表,宅女雖然好一些,卻也是大大咧咧的作風。

何況在賣弄風情這件事上蘇恩曦豁出全身的勁兒也比不過酒德麻衣,於是她早早改走豪放路線了。

零並沒有多看這美人一眼,走到窗邊的書桌前坐下,若有所思。

蘇恩曦把自己洗乾淨擦乾淨了,裹上件絲綢浴袍,鳥鳥婷婷地繞著臥室走了一圈,在鏡中60度打量自己,深感滿意之後,大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下,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袋薯片來。

“十三號呢?”零澹澹地問。

“去過夜生活了,他說自己要拯救無家可歸的可憐俄國少女,你們國家的價格比美國那邊要便宜得多。”

蘇恩曦開啟膝上型電腦開始操作檔案。

一些是關於明天股市開盤後的準備,一些是關於自己手底公司的財務彙報,畢竟俄羅斯是她的大本營。

零之前其實騙了路明非。

“羅曼諾夫家族”能從歐洲重新回到俄羅斯,成為俄羅斯的大家族,這位“薯片妞”才是幕後功臣。

當時的她調集巨量的現金湧入俄羅斯可憐巴巴的資本市場,親自指揮著這筆錢在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殺進殺出,打造除了“羅曼諾夫家族”這個龐然大物。

至於零,應該說是羅曼諾夫家族的一個吉祥物。

“看來皇女殿下今晚沒討到好處?怎麼?要我幫忙麼?”

零說:“你是首席助理,你出主意,我執行就好了。”

“首席助理?”蘇恩曦從鼻孔裡哼出兩道氣來,“我就是個老媽子,給大小姐搭橋鋪路提供經費的丫鬟!在老闆心裡,還是你這個特別助理更寶貝,最小最可愛的嘛!”

“對他來說誰都重要,誰也都不重要。”

“回來不過是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你們居然花了四個半小時,幽會去了?”蘇恩曦跳到零的椅子背後,張開胳膊把她和椅子一起抱緊,“我說你還記得咱們這趟的任務是什麼吧?”

“送路明非去終點。”零緩緩地說。

“沒錯,我們只負責把他送過去,至於送到之後會怎麼樣,不關我們的事。”蘇恩曦露出微笑,歪著腦袋看零,“你會心軟麼?”

“你給我安竊聽器?”零的眼神驟然犀利,像個炸毛的兔子。

“我的錯我的錯!我就是怕你們出事特意備上的嘛!”蘇恩曦趕緊舉手投降,“可你們是三個人,又不是真的兩人幽會,在小樹林裡面生孩子,犯不著殺人滅口吧?”

她從零的領口解下那個送她的掛飾,晃了晃,然後遠遠丟了出去。

“就這一個。”

“希望真的就這一個。”

零抓住蘇恩曦的一隻胳膊,冷冷地凝視著她胳膊上擦痕。

富婆雖然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但按照她自己的話說他是個文職人員,並不參與打打殺殺,而這種擦痕看起來像是森林中奔跑時無意間磕碰造成的。

“你之前去哪裡了?”

面對質問,蘇恩曦不笑了,從零手中抽回胳膊。

“瓦圖京大將死了。”

房間中的溫度忽然變得又低了幾度。

蘇恩曦急忙解釋:“不是我殺得,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在你們離開那間木屋十分鐘後,他被俄國人處決了。”

富婆確實跟著他們去了瓦圖京的住處,那裡恰好是一片白樺樹林。

雖然是文職人員,可富婆辦起事來也是個狠角色。

零不願意用在瓦圖京身上的手段,蘇恩曦卻沒什麼可猶豫的,她和瓦圖京發也沒有任何私交。

可令蘇恩曦都沒想到的是,俄國人搶先一步把瓦圖京處決了!

這讓她連嚴刑逼供的機會都沒有,很顯然說完那些話後俄國人斷定瓦圖京已經無法繼續在為他們保守秘密,所以就地殺死了這個老人。

不過不得不承認他們很果斷,否則以蘇恩曦的手段必定是可以繼續從瓦圖京口中挖出點什麼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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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你們去了瓦圖京的住處,他被監視居住的那個地方算軍事禁區,我只能停車在禁區外徒步走過去,你們離開不久後我就聽到了槍聲,為了趕時間我抄近路翻坡過去,可惜還是沒趕上,到的時候處刑已經結束了,那幫人正用火焰噴射器焚燒現場,估計是想用森林火災的說法掩蓋過去吧。”蘇恩曦說。

零鬆開蘇恩曦,緩緩地退到身後沙發上坐下,眼裡一片空白。

“別這副表情,也不必悲傷,他大概早知道自己會被處決了,所以才趕你走。有人猜到了你會去找他,你們之間的每句話都在被監聽,他不能告訴你太多,說的太多,也許那群瘋子會用炸藥把那塊地方夷為平地。”蘇恩曦嘆息道。

“你殺了他們麼?”零問。

“什麼?”蘇恩曦沒明白。

“那些行刑的人,你殺了他們麼?”零還是沒什麼表情,可她身上釋放出可怕的氣息,像是一位地獄中走出的判官,正迫不及待要把某些人送上斷頭臺。

“殺那些人有用嗎?那些人只是動手的工具,有人殺了你的朋友,你折斷他的武器,這只是洩憤而已。”

兩人都不說話了,房間安靜了很久。

零身上那股可怕的氣息逐漸平復下來。

“當然,我也沒讓他們好過,我把他們都抓了起來,分頭審訊,有人不回答我就打斷他一根骨頭,答桉不一致,每人各打斷一根骨頭,從博弈學上來說,這樣一定能問出真相。”

“也有可能會把人打到內出血過多而死。”

“……”

零搖頭道:“你問不出什麼的,幕後的人藏得很深,瓦圖京覺得我根本無法與那些人為敵,所以才不願告訴我真相。”

瓦圖京是想要保護他們。

知道了這個答桉後,零心中對瓦圖京的那份憤怒也隨風而散了。

“你猜得沒錯,處決瓦圖京是一個特殊部門下達的命令,這幫人就是一群特戰隊成員而已。”蘇恩曦說,“幕後那人能夠借軍人之手除掉瓦圖京,這說明他們的勢力已經滲透到俄國人的軍隊和政府內部去了。”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沉默下來。

蘇恩曦為自己點燃了一根細長的女人煙。

她其實很少抽菸,也幾乎沒人看到她抽菸。

可她一旦抽起煙來就像是個變了個人。

氣勢也與之前完全不同了。

她仰靠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

“關於那座研究所,你在裡面住了那麼多年,就只剩那麼點兒印象了麼?”

“我現在不想談這事。”零站起身來朝外面走去。

“不用去那兒看了,燒的灰都不剩,遺體我想幫你收拾好送去火葬場都沒機會,只能買塊墓地做成空墓祭奠了。”

“我是要去樓頂吹吹風。”

零把雙手抄進口袋裡。

從她進臥室到現在,大衣都沒脫,不過反而方便了她再次出門。

只是當手放到口袋的時候,她忽然僵住了。

她從口袋裡抽出了一張字條。

“其實我知道你是誰,我在那些檔桉裡看過你的照片,你是她們中唯一不笑的女孩。”

字條寫得很潦草,反過來的另一面上,是某個人的名字和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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