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 她從鏡子裡看見他正對太陽光, 戴上茶晶的墨鏡, 臉上再看不出一絲表情。

如果假笑是避免失誤的情緒掩飾,那麼墨鏡就是另一種。唯一感情流露掩藏在鏡片後面, 只留給她一個冰冷男性臉部輪廓。這些統統都是他的偽裝。因為情感的外露是一個人優柔與脆弱的表現,對於穆倫伯格來說是絕對可恥的。

如果這就是她的未來的人生,露辛德只想感慨, such a fake。

意識到這一點, 她突然有些理解西澤。

聰明人是沒有辦法戀愛的, 因為他們擅長計算鑽營,而在一場脆弱的情感關係裡,有太多得失需要去斤斤計較。在這種時候, 一個天生富有的人顯然明白自己將會在這上頭吃許多虧。一個聰明、富有且善於鑽營的商人,絕對不願意在任何事情上吃一星半點兒的虧。露辛德敢發誓,除非下一場戰爭到來,她與他家庭中絕大部分人只能與金錢, 還有一點兒涼薄的人際關係相伴, 過著冷冰冰的下半生。

而如果在這樣冷冰冰的一生裡,有人使得你願意在哪怕一個短暫的瞬間成為不惜一切去冒險傻子,有人會記得一輩子。因為一個聰明人不會有太多機會心甘情願去做個傻子,這為數不多的機緣也許會成為你一生唯一幸福的時刻。

露辛德盯著反光墨鏡的鏡片的那一瞬間, 她發現自己心裡竟然生出了對他的嫉妒。

西澤開始頻繁邀請她去家中“約會”,絕大部分時候都是有許多人在場的場合。一場譁眾取寵的表演是需要觀眾的,否則它就失去了意義。露辛德每一次都欣然赴約, 她從心底告訴自己:你只是對他的計劃感到好奇而已,但她從沒有問過他的計劃是什麼。

他始終如一的紳士、有禮與大度成功迷惑了包括阿瑟在內的所有家人,偶爾也迷惑了露辛德自己。比如在那個有著巴伐利亞鄉村小木屋的賽馬場上,她表示出對他那匹大名鼎鼎、正直壯年的健美阿帕盧莎的讚美。而在眾人的慫恿下,西澤牽引韁繩帶她沿著馬場圍欄走了兩圈,然後讓她放心自己騎著走一圈。俊美白色馬兒帶著她走出去幾步,又掉頭退回到主人身邊。陽光底下,她距離這位穿著白色馬褲站定在小木屋外英俊而挺拔的年輕男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至他笑著拽著韁繩將阿帕盧莎拉到近旁的那一瞬間,鬼使神差的,露辛德竟不由自主從馬背躬身下去,試圖輕吻他的嘴唇。

在貼近他臉頰那一瞬,他兩指鉗住她的下巴,阻止了那個吻。然後她聽見他湊近她的耳朵,說,露辛德,希望你保持清醒。

你看,明明可以節省兩個音節,他卻從不叫她露西。西澤似乎可以在他的計劃裡始終保持冷靜,露辛德自己卻不冷靜了。

阿瑟顯然放鬆了對他的監管。他交給他們一隻位於西岸的小太平洋型船舶公司與幾家香菸俱樂部,美其名曰訂婚禮物,事實上,她知道,這也是他的家庭往他身上增加砝碼的一種。她漸漸從中瞭解到,穆倫伯格雖然在東岸,卻在西岸擁有無數太平洋船舶公司。露辛德曾為此疑惑了一陣,後來她漸漸想明白了:西岸有什麼值得穆倫伯格投資的?當然是加利福利亞!要打入南方民主黨嚴防死守著的加州可不容易,這群共和黨人為了拿下加州可算是費盡了心思。

穆倫伯格在東岸也有一些船舶公司,不過都在靠近邁阿密與西鎖島的南邊。但他們手頭沒有鐵路與長途巴士的生意,不過他們顯然比擁有鐵路運輸的斯坦福家族聰明多了,畢竟鐵路橫貫東西岸的第二年,蘇伊士運河的通航險些擊垮斯坦福。除此之外,露辛德猜測,這家德國人之所以包攬太平洋上航公司的航線,除了對加州的共和黨選票虎視眈眈以外,也許在亞洲也有著許多生意。

也因此,露辛德猜測,如果西澤要偷偷逃到西岸,也許只能乘坐火車,或者選擇乘坐灰狗長途巴士。

但在這一切順利進行之前,發生了一件事。

在秋末的某一天的晚餐桌上,阿瑟的秘書走進來,交給他一封來自加利福利亞的信。

也許在餐桌上拆開那封信,是令他感到最後悔的一件事。

露辛德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她看見信封裡是一筆八千三百美金的匯款清單。

起初她不知這筆錢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直到湯普森進屋裡來,遞給阿瑟一隻錢包。

他將錢包開啟,抽出裡面的身份卡,護照,現鈔,支票單,車鑰匙……還有幾張事先準備好,下禮拜六出發前往加州的灰狗巴士車票。

清空這一切之後,阿瑟將錢包沿著長餐桌滑過來。錢包停在他面前,他沒有伸手去接,眼看著它從餐桌那頭落到地上。

兩秒之後,西澤在餐桌下的手將匯款單揉成一團,起身離開。

那一刻他的父親哈羅德與阿瑟都抬起頭來,看見了他摔門出去以前,額頭上暴突的青筋。

餐桌上再次浮現起微妙的笑容。她眼看著阿瑟滿布皺紋的面容上,那雙威嚴而渾濁的灰藍色眼珠逐漸眯成一條縫。

露辛德猜的沒錯。

阿瑟不會允許任何意外發生。

即便西澤偽裝得再巧妙,他身上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阿瑟的眼睛。沒有任何感情可以超過一個季度,即便他倖免了,別人也不能倖免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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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辛德望著餐廳門開啟的方向——被他暴力摔開的門此刻仍驚疑不定的在風裡晃動。她說了句抱歉,從餐桌起身打算追過去,阿瑟卻告訴她說:“露西,對此我很抱歉。我只希望你們之間一切順利。在紐約州所有人都知道你們訂婚的訊息之前——我認為他務必得失去一段時間的人身自由。”

這三個禮拜對淮真而言,比以往任何三個禮拜都要漫長得多。

這個秋天無疑是個多事之秋。最先發生的是舊金山華埠的一次空前的排日遊行,幾乎所有華人店鋪都將庫存的日本化妝品與刺繡,拿到仄臣街進行焚燒。私賣日貨將被罰款兩千美金,私買日貨者將被罰款一百美金。

由於雲霞與早川的戀情在華埠早已不是新聞,自從某次她險些被街坊攔截辱罵之後,羅文幾乎不準雲霞踏出家門半步。即便如此,也時常有頑固老者上門撳鈴,希望雲霞公開表示不與日本人來往,否則他們會往阿福洗衣店門投潑臭雞蛋。

由於雪介在位於聯合廣場的舊金山藝術大學預科學習即將開課,她決定和同校的兩位白人女孩一起租一間靠近市區的公寓。淮真有向她建議過倫巴德街1-107號的四人公寓,三人去看過之後,很快決定租下來。她有向淮真提過,希望能在入住前儘快找到好相處的女性合租室友。淮真便向羅文與雲霞提議,也許可以讓雲霞與雪介合租一間公寓,一來可以避避風頭,二來,倫巴德街有直達前往伯克利輪渡的纜車,會比華埠便利許多。

羅文與阿福都沒有反對。而雲霞已經將近兩個禮拜沒有與早川約會過了,搬出華埠的心情自然比誰都迫切。

但由於女兒不在近旁,阿福擔心女兒學壞,最後決定讓淮真和雲霞兩人一起搬出去住。她們最後分到的那間臥室,每月租金一共二十五美金,阿福非常願意為兩人負擔其中的十五美金。

因為是五個女孩要搬家,搬家那天,早川請了許多男性朋友過來幫忙。淮真跟著一輛車,將一些箱籠載到倫巴德街時,發現克洛尼爾也來幫忙了。深秋天氣,他和人一起抬著重物上樓下樓,忙出一身汗。和他一塊兒的還有個身材高挑的白人女孩,間或也會幫忙拎一些小件重物。兩人舉止親密,也不避諱人,見淮真四肢纖弱,休息時也會上來搭把手,頗為熱絡地和她聊天。

趁女孩不在,淮真便笑著問克洛尼爾,“女友?”

他笑著承認說,“是的。”

淮真發自內心讚美,“她看起來非常nice。”

克洛尼爾紅著臉說謝謝。

過了會兒頗不好意思的補充說道,“我們昨天開始交往的。”又低聲同她說,“今天早晨早川告訴我你在,問我要不要來。我說為什麼不呢?他說,你這麼快交了新女友,在東亞文化裡似乎顯得有點太輕浮了。”

淮真大聲笑起來,說,“別聽他瞎說,又不是結婚,沒人非得對誰守什麼不相干的承諾。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

樓下又有行李送來了,克洛尼爾忙跑下樓。

淮真出了一身汗,靠著二樓起居室窗戶喝溫水。視線掠過窗外,看見對面白色洋房緊鎖的房門和漆黑的窗戶,所有期盼也像是跟著落了空。

沒有誰非得對誰守什麼不相干的承諾,剛才對克洛尼爾說的話倒像是對自己說的。

秋天要過去了,截止今天正好三個禮拜。

搬家結束後,淮真回到唐人街,立刻將富國銀行所有存款與股票套現,照著西澤銀行賬戶地址匯款過去,之後才去了中西日報領取她最後一筆的薪水。雷女士一見她,立刻招招手,大聲叫她過去,說有東西給她。

拿到那只信封時,淮真原以為雷主編良心發現,額外支付了她一百美金。看到信封上發件人地址印著藍色標徽,上頭寫著“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時,她仍疑惑了一下。

等開啟信封,掏出那張信紙,看見抬頭上的“大西洋區大學聯盟跨文化研究會議邀請函”字樣。

信件內容是寫著——

dear miss waaizan kwai,

on behalfthe medical record you reportedchinese and western daily-english version, i wouldvery pleasedinvite youattend a conferenceintercultural researchbe heldcolumbia university, from october 18thoctober 20th, 1931…

(尊敬的季淮真女士,鑑於你刊載在中西日報英文版的行醫錄,我們很高興能邀請到你來參加十月十八日至二十日在哥倫比亞大學舉辦的跨文化研究會議……)

後面用一些段落,簡明扼要的闡述了,假如她在這次會議中獲得三位教授推薦,能獲得直升入教育學院的特權,以及討論主題能刊載在大西洋區大學教育期刊最佳推薦版塊上。信件落款是六所未來東岸的常青藤大學校長聯名簽名。

讀完這封信,淮真終於震驚了。

她打心裡是感覺到喜悅的,但是一張嘴,說出來的卻是:“我幾乎會錯過高中生涯的整整一個月……”

雷女士表示不能給她任何建議。不過如果她打算放棄高中第一個月的課程學習的話,她必須提醒她:以前洛杉磯唐人街有個華人女孩也收到過東岸幾所大學的邀請,但是最後因為大部分東岸學校不止排華,甚至對女孩也有偏見。所以即使她帶著自己的論文與講稿趕到東岸,最後還是被會議拒之門外。

她希望她能慎重考慮。

淮真說她當然會慎重。

整理這份行醫錄,只是出於對惠大夫的崇敬與尊重,以及對西醫對中醫保有的偏見感到氣憤。她知道自己在跨文化教育領域的知識多少會比這個時代領先一些,但當她決定選擇公立理工高中時,就已打算好這輩子棄文從理,不再幹回這沒什麼職業優勢的老本行了。

仔細考慮的結果是,比起被仇華仇女的學校拒之門外,她還是決定安安分分做一個理科學校的高中生,這樣比較保險。

那份邀請函當天就被她束之高閣。

但她沒想到的是,第二周中西日報的英文版頭版竟然刊載了這件事——阿福洗衣季淮真小姐為中醫正名,受邀參加東岸知名會議,是三藩市唐人街的驕傲。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單機寫文,只能保證故事剛好及格。但連載交流著寫,才會寫出bonus的劇情。任何嘲諷劇情的評論對我而言都不那麼要緊,畢竟不在意。但是催更不一樣,我可能比你還急,真催不得。這是我寫文的毛病。

儘管強調過無數次請勿催更,也不管用。上章本意只是告誡催更這部分讀者。仍追到這裡來的讀者,如果你曲解了,那我因上一章對你說聲抱歉,也請你體諒我的無奈。請不必擔心劇情,劇情水了,只可能是水平不夠,不存在作者放水。要是對之後的情節沒點自信,我輕易不會在上章講這種勸退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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