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方距還在那邊喋喋不休的罵著。

不過話雖然並不重複,可意思其實翻來覆去還是那個意思,無外乎就是覺得不公平,覺得憑什麼啥都要讓這甘方圓。

聽了幾分鐘後,齊宏宇就能直接捋出真相了——甘方距本只想嚇唬嚇唬弟弟,給他個教訓出口惡氣,但到山上後越想越扭曲,便惡向膽邊生,把甘方圓綁了,把甘杏兒凌辱了,然後碎屍後拋入化糞池。

但回過神來,他察覺到這裡的邏輯不對,山上哪來的兇器、砍刀和繩索,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

凌辱甘杏兒或許是臨時起意,但殺人分屍肯定早有預謀。

拋屍化糞池,他確實是冒險了,但他當時扭曲到極致,瘋狂的想撒氣,於是做了碎屍的舉動,又將屍塊丟入化糞池中,讓他們的屍身被糞便玷汙。

這倒也正常,帶著仇怨殺人,即使事先計劃進行的再細緻充分,也容易忽略掉情緒對自己的影響,一上頭後難免冒險幹出點計劃之外的事。

又罵了二十分鍾左右,甘方距才累了,停歇下來,頹然的交代了一切。

隨後,仇教導便安排人押解他上山,指認案發現場和兇器——兇器與繩索等證物,都被他掩埋在山上。

要不是他覺得不解恨,甘方圓和甘杏兒的屍體也應該被埋在山上。若是如此,本案可能永無重見天日之時。哪怕只拖了十幾年甚至幾年,案件偵查難度也會直線上升。

但考慮到呂為安這個“豬隊友”竟敢開著摩托回來,也不好說,指不定過幾天就會被派出所的盯上並抓獲,然後他又把甘方距供出來。

事已至此,這些假設都沒什麼意義了。

石羨玉和齊宏宇落後了大部隊幾步,邊走邊聊。然而,高大勤快的齊宏宇氣喘吁吁,鹹魚懶散的石羨玉反倒氣定神閒。

“媽了個巴子,你這體力怎麼這麼好?”齊宏宇忍不住吐槽。

“大概是你腎虛吧?”石羨玉用關心的語氣說:“你看你,手心都挊出老繭了,手指頭都擼破皮了。”

天就這麼被聊死了。

幾分鐘後,齊宏宇轉移話題,又問:“話說石隊,你不是社恐麼?你不是怕生麼?怎麼我見你這幾次案子都很生猛啊?尤其面對嫌疑人,那氣勢,嘖嘖嘖,兇得很!”

“很難理解麼?”石羨玉說:“每次審訊的時候,我都把他們假想成殺害我哥的兇手。”

齊宏宇:……

“那你豈不是很難保持冷靜?”

“也好過開不了口。”石羨玉說道:“而且,一般沒有比較大的把握,我也不會主導審訊,都是讓小趙來。”

齊宏宇抬頭看一眼走在前邊的趙博。

然後繼續瞎嘮嗑,邊聊邊走。

走著走著,他們都察覺到不對勁了。

甘方距對現場位置應該記得很清楚才對,因為他是分多次轉移的受害人的肢體,但現在看他的模樣,竟像不確定現場在哪兒了。

或許是他這會兒似乎不敢面對那兒了,又或者抱著別的想法,所以才一直帶刑警在山上兜圈。

刑警們也漸漸失去耐心,並發現不對味。

就這時,甘方距似乎也掙扎出來了,抬手一指:“前邊一百來米左右,那片茅草地後邊,有顆大榕樹,就那。”

刑警們立刻一分為二,一部分留在後頭押著甘方距繼續前進,另一部分則迅速前衝前往現場。

沒多久,趙博去而復返,高聲吼道:“地方沒錯,是兇殺現場!”

很快後邊的這部分人也到了地方,齊宏宇邊平復呼吸,邊左右瞧瞧,並第身份證號碼次決定回頭就加強鍛鍊身體。

甘方距顯然收拾過現場,乍看下去平平無奇,很正常,但對有經驗的刑警而言一眼就能發現問題。

有幾片泥土存在還算明顯的翻過的痕跡,雜草被清空了一片,殘留的也有輕微倒伏,那顆大榕樹的樹幹仔細觀察也能看到少量樹皮不自然剝脫。

不過說是一眼就能發現問題,真要漫山遍野的找還是無異於大海撈針,工作量極大,沒有甘方距指認的話,天知道得找到什麼時候去。

這時甘方距指著前邊的大榕樹說:“當時我帶著他們‘逃’到這,藉口說弟弟腦袋受傷了,不能躺,得站著,要把他綁在樹上,弟妹可能太害怕,沒看出問題來,同意了,還跟我一塊把我弟綁起來的。

然後我就決定要殺人。那弟妹也不能留,否則我就要償命。想到這,又起了惡念,乾脆幾巴掌把我弟打醒,當著他的面把弟妹給……”

後邊的話他說不出來,支吾半天,才長嘆口氣:“當時我真的被酒精麻痺了,也被這二十多年來遭遇的不公衝昏了頭腦,只想著報復,撒氣,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連自己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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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宏宇冷冷的剜了他一眼。

他又指著榕樹下,說:“我把地上的血都翻了一遍,儘可能的把沒血的雜草都連根拔起來重新插回土裡,然後把工具什麼的都埋在了樹下。”

張哥立刻上前,小心翼翼的挖掘。

因為土被翻過一次,挺松,挖起來並不費力,不一會兒,就挖出了一根繩子,一柄尖刀,一把剁骨刀,還有個摺疊鏟。

齊宏宇側過身來:“當時你帶著這麼多東西?”

“都是提前藏在這的。”甘方距說:“而且分開藏得,繩子放的有點遠,弟妹沒看到刀,所以沒懷疑吧。”

“這證明,你做的一切,根本不是臨時起意,”齊宏宇聲音更冷:“你這是有預謀有計劃的殺人,甚至將甘杏兒也涵蓋在了其中。”

甘方距沉默。

“我同情你遇到的不公遭遇,理解你因父母偏愛弟弟而產生的不平衡的心理,甚至我可以理解你為此反抗乃至報復,但我無法理解你為此殺人,更遑論將完全無辜的甘杏兒也牽扯進來,還是姦殺!”

甘方距依舊沉默,無言以對。

半晌後,他才平靜的說:“沒有辦法,阿圓向來野,如果因為他不回家我就去找他,我爸媽都會起疑心,除非是他帶著甘杏兒出去半夜不歸,我才能找到機會,但那樣一來,甘杏兒也非死不可。”

這回輪到齊宏宇沉默,但並非無言以對,而是不想再和他多費唇舌。

他卻開啟了話匣子:“四個月前,我發現呂為安偷車,那時候只是想接呂為安把我爸媽和阿圓打一頓,出口惡氣的。

但三個月前,阿圓和杏兒好上以後,腦子裡就浮現出了這個計劃,而且怎麼都抹不掉,甚至念頭在腦殼裡紮根的原來越深,我就一直等機會,一等,就是三個月。”

說著說著,他又戴上了痛苦面具,表情猙獰起來:“憑什麼?就因為他晚出生幾年,就能在爸媽身邊長大,我就什麼都要讓著他?說什麼都是弟弟還小不懂事,二十歲人了還不懂事嗎?我還要讓著他嗎?

憑什麼?甘方圓是他甘常寧,是她劉雪萍的娃兒,我甘方距就不是了?

我TM拼了命的要證明自己,寒窗苦讀十二年,考上了重本,就獎我一盤白灼蝦!他呢?他甘方圓TM的在新安考上了個垃圾大專,竟然能擺上一天的流水席,請半個寨子的人吃殺豬菜!

我畢業後拼了命的賺錢,幾年攢了六十萬給他們起一棟全寨數一數二的大房子,得到的就一句我一直這麼懂事!他呢?往上抄了個裝修圖紙,拿我賺的錢請人裝修過,就把他們驕傲的吹噓了三四年!

麻買劈老子上大學自己坐四十多小時的火車去東北,他上大專就全家一塊坐飛機送著!老子畢業了全靠自己打拼,他進監獄了他們還心心念念的盼著每個月都要見幾面!

老子快三十了!他們也從沒關心過我的婚姻大事,雖然我也看不上他們張羅的,他們呢?掏空了我這些年的積蓄給甘方圓物色人,找到了全寨條件數得上的甘杏兒,三個月下來光送禮就花了六萬多!”

他越說越激動,把自己在審訊室裡埋怨過怒吼過的那些話,又翻出來罵了一遍,一樁樁一件件的控訴著。

不知不覺,他已淚流滿面。

齊宏宇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但就像先前說的,他理解甘方距的情感,但無法理解他的行為。

石羨玉的觸動似乎更深一些,他好像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默默的蹲在角落抽菸。

一根煙抽完,齊宏宇發現了他,並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兄弟,能給我一根麼?”

石羨玉把華子遞過去。

趙博也過來了,同樣蹲在邊上,卻什麼也沒說,摸出自己的煙悶悶的抽起來。

……

傍晚,一行人準備下山。

派出所民警又傳來條訊息——甘常寧、劉雪萍夫婦,在家中割頸自殺了。

並留下了一封遺書,上邊還有一本存摺。

齊宏宇心裡更堵幾分。

下了山,來到甘常寧家的洋樓,齊宏宇穿戴好手套,做了現場勘查。

無搏鬥痕跡,創口有大量試切創,血跡無阻擋,基本確定是自殺。小心的提取了指紋、兇器等證物後,齊宏宇拿起存摺看了起來,片刻後,又放下,端起遺書。

存摺上有著九十多萬。

遺書不長,幾百個字,上邊寫著:

阿距。是爸媽對不起你,或許,我們真的錯了,很多事情,我們應該跟你說清楚。

首先要承認,我們確實偏愛阿圓,不止因為他是你弟,也不止因為他在我們身邊長大,更因為小時候,我們忙工作,他發高燒,發現時已經晚了,送醫院住院了五天,差點燒壞腦子,我們對他有愧。

對你也是有愧的,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我們想加倍的對你好,所以每次回家,對你都是有求必應,阿圓要和你搶東西也會被我們打。

但我們知道,阿圓已經被寵壞了,我們擔心你也變成這樣,所以寵兩天,又對你嚴厲起來。

這些年,你出的這些錢,其實我們一分都沒動,都存起來了,而且還把起完房子裝完修後,多年打拼下來的積蓄的七成,也都存了進去。這筆錢,等你結婚了,就是你的。

你成年後,我們就不想太干預你了。老漢知道,你是個外柔內剛的娃兒,心裡其實很有主見,不需要我們插手,我們能做的就是看你獨立成家,然後把你這些年奮鬥的成果,加上我們的心意,交到你手上。

我和你媽,從沒催過你結婚,因為我們覺得,小時候就沒怎麼管過你,現在也不配對你指手畫腳,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沒想到這竟然成了你心裡的刺。

很久以前,在新安那邊,我和你媽也擔心,你們兄弟感情不好怎麼辦?那會兒有個教授開講座,我們聽了,有個理論很有意思,說付出的越多,感情也就越深,我們琢磨下,覺得很有道理。

一直以來,你的表現,我們也覺得證明了這點,你們兄弟和睦,感情深厚,真是再好不過。

真的沒想到……

兒子,我們錯了,錯的離譜。兄弟相殘,這可能就是報應吧。

我和你媽活不下去了,也沒臉再見你,更不敢求你原諒。

對了,作為家屬,我們原諒你,這樣你就不會被判死刑了吧?

存摺裡有九十多萬,你出獄以後花。你一直很優秀,有這筆錢在,下半輩子,應該能活。

再見了兒子,希望你下輩子,有個好媽媽。

甘常寧。

……

信上有大量類圓形褶皺,看得出來,甘常寧邊寫邊掉眼淚。

齊宏宇和石羨玉心裡更堵。

這對父母,確實不太稱職,且固執認死理,上綱上線的說,都可以算“剛愎自用”了,憑著一廂情願來教育兒子。

結果成了悲劇。

他倆都不知該說什麼,於是齊宏宇便默默將遺書放進證物袋中,並拍了照片。

內容可以給甘方距看看,但遺書本身,要等結案後才能給他。

派出所。

看著列印出來的遺書照片,甘方距臉色木然,腮幫子鼓的老高。

他渾身顫抖,兩手用力的攥拳,有血從掌心緩緩流出。

齊宏宇拜託仇教看好他,轉身離開,走到派出所的小院子裡,抬頭遠眺。

天又黑了。

綿延的群山披上暗影,橫亙在遠處,似乎堵死了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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