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初愕然地看著惠人鑽入樓梯,身影從平臺上消失,自然而然地扭頭望向傑克,張嘴想說點什麼。

但傑克卻直接用斷然的語氣道:“不用管他。只是一時的誤會罷了。”

“不論怎樣的誤會,惠人最後都一定會理解我的。”傑克用強烈確信的口吻說道,“反正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惠人和我,都是不會分離的。”

“為什麼這麼說?”

傑克卻道:“先聽我說完後面的事情。”

“後面的事情?這不是已經結束……”灰原初略一思忖,很快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這確實只是一個開始。因為我一開始想知道的,是你是怎麼開始殺人的。而你的講述直到此時,都還沒殺過人,也沒想過殺人。”

傑克點點頭,預設了他的猜測,然後繼續往下道:“媽媽差不多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嚥氣。

“我則被趕了出去,不被允許陪在她身邊直到最後一刻。因為修行者不應該有家人,更不應該留戀人世。

“那個時候,我的腦子裡也是一片混亂。所以我就去做了我最熟悉的事情,也就是修行。

“我在寺院後山找了一處瀑布,在瀑布下開始了誦經,想要找回慣常的那種一片空明的感覺……但做不到。唯獨那一天,我的腦子裡,全都是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

“那其中,就過去和媽媽的回憶,有媽媽突然奇跡般地病好了,我們回去平靜繼續修行的假想,也有我終於接到媽媽逝世訊息那一刻的假想……念頭一個個像沸水一樣翻湧著,一個還沒完,另一個就湧起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發現面前多了一個人。

“一個……”傑克突然停了下來,皺著眉頭沉思著,“我記不清了。

“可能是因為天太黑,我記不清那個人的樣子了……但那應該也是一個修行者。但我卻記得,他說他是寺裡的……園丁?

“那個人對我說,‘你看起來很傷心,有什麼煩惱嗎?我可以幫你解答’。

“我當時似乎不可思議地覺得他很親近……於是我告訴他說——‘我的媽媽快死了’。

“他說,‘原來如此。我救不了你的母親,也不會去救她。我只想為你念一段經。’

“仏說:知是人本從痴故,從痴為行,識,字色,六入,栽,痛,愛,求,有,生,老死,憂悲苦不如意惱。如是合大苦陰墮習。人從痴故得生死。故以去痴,以滅痴行,識,字色,六入,栽,痛,愛,求,有,生,老死,憂悲苦不如意惱。如是合大陰墮習為盡。故說,痴故有生死,慧者持道,不復生死。

“他問:‘你明白了嗎?生死本如車有輪,車行無休息時。死苦是苦,痛別離是苦,生苦又為何不是苦?你今日為死哭,為別離哭,昨日又為何不為生哭?’

“所以,你此時哭得便不是道理。道理應當是……要‘去痴’。

“——以痴滅便痛滅。

“——以痛滅便愛滅。

“——以愛滅便求滅。

“——以求滅,便生老死滅,便憂悲苦不如意惱滅……慧者持道,不復生死。”

聽到這裡,灰原初突然面色一凝,皺起眉頭舉手想要說話。

亞瑟解說道:“僧人這段話的意思……便是說眾生對世間萬物的執念也即是‘痴’,反而將其束縛在了輪迴之中。人應當消滅‘痴’,只有滅了‘痴’,才能得到‘惠’。而得到‘慧’,才能徹底從生死輪迴之中解脫出來。”

然後他聳聳肩:“或者用我們熟悉的話來解釋吧——這世間的一切,不管是愛,欲,還是痛苦,全都是用來迷惑囚禁真靈的。只有拋棄一切對世間萬物的執念,解放靈知,才能回到真正的永恆之地,也就是光之國。”

傑克也點點頭,道:“是《佛說蓱沙王五願經》……修行中,我也經常唸誦,也算熟悉。”

“我聽得懂啦……所以我想問的不是這個。”灰原初解釋了一句,然後轉向傑克,表情更加認真,“我想問的是——那個和尚,是不是一邊唸經,一邊偷襲你了?”

“你怎麼知道的?”傑克有些驚奇,連亞瑟都揚了揚眉毛。

灰原初繼續確認道:“而且是掏心是吧?”

“嗯?呃,是的。”

“我就知道……”灰原初都噥道,然後打量著傑克,“然後呢?然後你是不是就暈過去了?”

“不,我本能地防住了。”

“……”這下,輪到灰原初愕然了。

“大概是平時修行的成果吧,在起了念頭之前,身體自動就動起來了。”傑克篤定道,然後又迅速補充,“不,甚至應該說當時根本沒起念頭。我說了,其實是身體自動防禦住的。而我自己的整個人的精神,當時可還處在恍忽之中啊。”

“被攻擊了這件事,其實也是事後才回過味來。”他感嘆了一句,“都是金剛藏王權現的保佑啊。”

“……你在這裡感謝別的神明的保佑,血肉之主會不高興的哦?”灰原初不知為何有些酸熘熘道。

“嗯?在神道中,也有一種說法是將藏王權現與國常立尊習合併視為一同。但後來我才從集團這裡知道,國常立尊也只是血肉之主的‘跡’。那不就是說,藏王權現與血肉之主也是為一同?只是不同側面罷了。所以,我其實一直在信仰著血肉之主,他也一直在保佑著我啊。”傑克說著,一邊鼓了鼓肌肉,算是禱告。

“呃,好,好吧……”灰原初撓起鼻子來,似乎在掩飾尷尬,然後急忙道,“再然後呢?”

傑克似乎回憶了片刻,說了下去:“後來,我說了,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他攻擊了我。我只是本能地防禦住了,然後說出了我當時唯一的想法。

“我忍不住想向著這個親切的人傾訴——‘但是,我會孤獨一人,我會寂寞。縱然世上有再多的其他人,我卻會從此孤獨一人……你說,為什麼人僅僅會因為失去了一個人,就寂寞呢?’。

“那個人似乎沒想到這個問題,他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說——‘大概是因為,她是你的配偶吧。我所提起的,並非世俗間的男女配偶。而是指源起於不朽,陰性的存在便與陽性的存在互為半身而誕生。只有當兩者在一起,才是圓滿。’

“那個人敲了敲身上帶著的木魚,再次開始誦經。他說道——

說到這裡,傑克的嘴唇張了張,最後眼神卻再次陷入迷茫:“我,我不記得了……那段經文……那段是仏經嗎?還是別的……”

灰原初嘆了口氣。

他託著腮幫子,盤著腿,既無聊又憐憫地看著傑克,說道:“我都能猜到……那家夥,念的多半是這段啦。”

亞瑟第一時間掏出兩隻耳塞,面色澹定地塞進了自己的耳孔裡。

然後,灰原初便面露無趣地輕聲念了起來。

“——【不朽的靈向不朽者致意!我向你提起無名、不可言傳、高天之上的奧秘,這奧秘既不可為德牧革所理解,也不可為諸能量或低階存在所理解,也不可為整個混合物所理解,它只是曾經向不變的索菲亞啟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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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可見的、無法言說的高處有一個完美的先存的神體。他的名字是‘開端之先’、‘先父’與‘深淵’。沒有任何創造物可以理解他。歷經不可測度的永恆,他處於最深的靜止之中。在那裡陪伴著他的,是他的伴侶,陰性的‘意念’,也叫‘恩典’或‘靜默’。】

“——【一次,“深淵“想要在他的自身之外流溢萬物之開端。於是令‘恩典’懷孕,流溢位了陽性的‘心靈’。‘心靈’與生他者相像且平等,惟有他懂得他父親的偉大。所以他也被叫做‘獨生子’、‘父’、‘開端’。與他一起被造的是陰性的‘真理’。至此,便是最初的四元組。】

“——【之後,“心靈”與“真理”又生下了一對:陽性的“道“與陰性的“生命“。從‘道’與‘生命’,又生產了陽性的“人“與陰性的“教會“,至此,便是最初的八元組。】

“——【為了榮耀父,這些神體產生了更多的恩典。從‘道’與‘生命’流溢位了成對的另外的十個神體,從‘人’與‘教會’流溢位了成對的另外的十二個神體。至此,共三十位神體,便是神聖之國的全部。】

“——【但這個流溢之鏈,其實還存在最後一位……那是一位沒有配偶,孤孤單單的陰性的‘蘇菲亞’。光之國中,唯她,是不完滿的。】

“——【所以,索菲亞終究流落於下界,並最終陷於惡魔造物主的囚禁之中。】

“——【惡魔造物主佔有了索菲亞的光,開始模彷那位先存者。但他所製造的掌權者之王,卻也個個天生便是缺陷體,因為她們不成對——所以,她們永遠無法完滿,只能永恆地陷在無解的飢渴之中,本能地渴望著與她們的造物主重新結合成為配偶。】

“——【然後,惡魔造物主造出了人類。人類是比掌權者之王更為高階的。因為人類,是以成對的方式製造出來的。因為與惡魔造物主以及掌權者之王們從索菲亞那裡獲得殘缺的真靈不同,人類所擁有的真靈,來自於神聖之國中的圓滿者們的倒影。】

明明灰原初只是輕聲念著,但他的聲音,卻如獅子的咆孝一般迴響在整個異界的上空。

傑克站在原地,面露茫然地聽著。

直到灰原初的話音徹底落下,他的眼神才在瞬間恢復了清明。

亞瑟取出了耳機。

而傑克則像是剛才的記憶整個被抹去一般,自然而然地將話接續著說了下去:“……園丁又敲了下木魚,結束了誦經,然後湊過來認真對我道:‘……你看,陰陽成對,便是最神聖,最初始,也最完美的形態。”

“人在這世上,必然存在‘半身’。因一個人的‘惠’不論是陽性或是陰性,必有她的配偶。而她的配偶也必投下倒影……去找她吧。她會轉世的。’”

“我問,真的能找到嗎?”

“他說:‘如果你們是彼此之半身,那麼便一定會找到。沒有什麼能阻止你們。’

“我問。你的意思是,那是命運?”

“不,不是命運,而是‘正規化’。那個人再次糾正我。他說——‘所謂的命運,不過是對正規化的拙劣模彷。’”

“我又問,但是,我到底要怎麼找到她呢?”

“那個人又沉默了片刻,說道:‘——擁抱吧。擁抱是最初的神聖之跡。因為她的擁抱,那卑劣的血肉之物,邪惡的偽配偶才從混沌中誕生。因此,此乃世間最初的正規化……索求圓滿的正規化。’”

“——‘我的半身又在哪裡呢?我為何還沒找到她’……那個人留下了這些話,便嘆息著離去了。

“而我,則繼續在瀑布下沉思……直到我終於頓悟。”

“……他說的對。”傑克重重地重複了一遍道,“我覺得,他說得對!雖然我不認識那個園丁,但我認為他真是一個大好人!”

“擁抱……對,關鍵是擁抱。”他輕聲細語地說著,慢慢地再次展開了雙臂,“所以我回到了寺院內……這次,沒人能阻止我回到媽媽身邊了。凡是阻止我的人,我便幫他們解了八苦。”

“我終於還是抱住她了。”

“要記住媽媽的擁抱的感覺。所以,我把她一點一點……”傑克開始用極緩慢的速度,慢慢交疊雙臂,收緊雙臂的環抱之中的空隙。

到了最後,身形碩大的格鬥家在原地縮成了一個無助的孩子,雙臂抱緊在胸前,喃喃道:“……直到最後,把她完全納入我的懷裡。”

然後他持續著這個姿勢,半蹲在地上,頭默默地埋入臂膀之內,沉默著。

“……好安靜啊。”許久,他才從胳臂下悶聲道,“周圍的人都死光了,媽媽也不出聲。”

“只有禪院裡的蟬,在深夜裡鳴叫。”

“……那個時候,我突然明白媽媽的意思了。”

格鬥家站起身來,抹了抹眼角,聲音恢復了沉著與冷靜。

“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尋找媽媽了。”

他轉身過來,再次面向了灰原初與亞瑟。

有著圓渾鼻頭與厚實嘴唇,渾身肌肉如同米其林圈的男人站的筆直,靠攏腳跟,攤開腳掌,一圈圈鼓起肌肉的雙臂也放鬆地張開成了同一角度,用四肢的動作語言,無聲地向著在場觀眾表達“歌劇開場”。

“我進入人群,找到我覺得給我感覺像是媽媽的人,然後找到機會擁抱她們。”

“我不是為了非禮與騷擾她們。我只是想確認,她們擁抱起來,給我的感覺是否也與媽媽一樣。”

“——只有被我抱了卻不會喊痛的人,才有可能是媽媽。只有媽媽,怎樣都不會責怪我。”

“可惜,她們一個個的……我只是稍微用力,她們便都會像被宰殺的豬狗一樣撕扯著嗓子叫嚷起來,甚至是會大小便失禁……”傑克繼續攤開著手,露出遺憾的神情,“沒有一個人,可以像媽媽那樣包容我。”

“所以,她們都不是媽媽。不是媽媽啊……”他又失望地嘆了口氣,“都到了那個地步了,我一般會順便幫她們解了八苦。”

“或者,就當作獻給藏王權現的供品吧。”

“但我一直沒找到媽媽。或者說,我的寂寞一直無處落實……”然後格鬥家終於在講述至今的時候,第一次露出了微笑,“直到我遇到了惠人。”

“遇到惠人之後,我才明白我之前犯了一個多麼巨大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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