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枝祭”結束,回到東京之後,灰原初很快就從亞瑟那裡得知:折露葵似乎已經順利透過了集團的審查。

但仍然是過了將近一週之後,他才得到了折露葵本人的聯絡。

折露葵發來的訊息簡短至極,只是一個時間與地點。

——當天晚上七點,東京港區中城大廈五十四層。

灰原初自然按時赴約,在夜幕初上的時候,來到了這棟東京最高的十大超高層大樓之一的頂層。

在電梯門外等著的,卻是一位好久不見的熟人——零裡。

向來對他沒什麼好臉色的零裡,今天抬頭看見灰原初,竟然首先對他笑了笑,然後才轉身道:“跟我來。”

——十分反常。

灰原初忍不住好奇地詢問:“零裡醬?你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嗎?看你心情很好的樣子啊。”

零裡臉色一僵,似乎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這才露出了熟悉的拒人千裡之外的冰冷神色道:“與你無關。”

但灰原初反而覺得覺得安心了下來。

零裡領著他穿過走廊,最後來到在一處房門外停下腳步。然後她拉開門,然後如最典型的女僕那般站在門邊,微微彎腰,一手攤開示意門內,一手按著自己的裙子上,示意他獨自一人進去。

於是灰原初進入門內。

只見裝飾豪華的房間內燈光幽暗,卻意外地並無無狹窄閉塞之感,

因為外面的寬廣夜幕,正透過房間的整面玻璃外牆,毫無遮蔽地映照進來。而夜幕下方那燈火輝煌的大都市,也同樣一覽無餘,近在遲尺。

就在彷彿距離無拘束的天空一步之外的臨窗幕牆邊,擺著一張餐桌。

餐桌上,法式大餐的前菜已上。烘托氣氛的燭臺火光中,桌邊已入座的那名少女正一臉深思。

這一情景,令灰原初稍微一愣,然後冒出念頭:……原來,這次的約會是晚餐啊。

但是好像從沒聽說過中城大廈頂端有一個餐廳……不,其實剛才一路走來,既沒看到餐廳的標誌,也沒看到服務員。倒不如說除了面前這唯一的一張餐桌,哪裡都不像一個對外營業的餐廳。

要麼,大概又是折氏的私廚?

灰原初一邊胡思亂想著,朝著桌邊走近過去,同時望向了許久不見的折露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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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髮少女仍身穿著灰原初十分熟悉,卻其實與周圍這個豪華環境不太相襯的學校制服。

灰原初回憶了下,這才感到有些奇怪。

折露葵倒不是沒有別的衣服。比如在荒川邊的那一次,她所著的就是休閒的常服。但似乎,反而是在與集團有關更多更嚴肅的的場合,她總是身著學校制服。

——有點像是將學校制服來代替正裝來穿的感覺。

只不過折露葵這個人的存在感與壓迫感總是那樣強烈,以至於區區一點衣裝上的違和感,反而讓人根本無暇去注意到。

……管它呢,反正這樣的葵也很好。這樣的葵,灰原初就很喜歡。

灰原初放棄了那些無關緊要的念頭。

折露葵正輕輕晃動著手中的酒杯,視線似乎盯著杯中的液體,眼神卻有些神遊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並未抬起頭來看灰原初一眼。

灰原初在桌子另外一邊坐了下來。

然後,不知為何,兩人之間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種情況,好像還挺少見的?灰原初也沉思起來。

到現在為止,他與折露葵之間的互動,一般總是由折露葵來掌控節奏的。

折露葵其實不是那種喜歡談話的人,但卻對“掌控談話”遊刃有餘。所以不管是剛認識的時候還是後來,不管是對話還是別的什麼,不管是友好還是敵對……在兩人之間,談話從頭至尾幾乎都是折露葵在主導。

有目的的談話,在很多時候比閒聊更具有流程的節奏。

雖然,另一方必須樂意被掌控並進行配合。

灰原初就樂得如此。

等待並且回應,他更喜歡這種模式。

但在今天這種情況下,當平時掌控談話節奏的那個人,不知道什麼原因“熄火”……於是,沉默自然降臨了。

灰原初摸不清對方的想法。尤其是在“神枝祭”中發生了那些事情之後,他確實不知道折露葵會怎麼想,怎麼做。本來今天,他就是抱著謹慎的心思來的。

於是此時,他自然也繼續沉默著,等待。

於是,一直到上了主菜,折露葵才在今天的見面中初次出了聲。

她低頭望著酒杯,用冷澹的聲音道:“做了幾次?和那條養不熟的狐狸。”

灰原初正將一口龍蝦肉送到唇邊。一瞬間他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動作頓時僵硬地靜止在了原地。

因為雖然今天本來就是的帶著謹慎的態度來的……但不論怎麼去考慮推演,他都沒想過,折露葵今天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問題。

遲滯片刻,灰原初的動作如同倒放一般,重新將叉子放回了餐盤裡。

然後,他老老實實地答道:“沒去數。”

折露葵沉默了片刻。

然後她突然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感慨:“突然為玉置和雪之下感到有些不公平啊……”

灰原初又嚇了一跳,然後心裡升起怪異的感覺。

——折小姐是怎麼知道……他昨晚做了一個與玉置和雪之下有關的夢的?

在夢裡,他彷彿再現了之前在自己的屋子裡滿足砂夜的願望,又拒絕了她的那一幕。

不過更奇怪的是……在那個場景中,玉置和尹集院竟然還在旁邊旁觀。

話題的方向讓灰原初有些始料未及,他轉了幾個念頭才明白折露葵在說什麼:“你在說……你在是說我不願意接受班長的告白,也不願意碰砂夜的那件事,是嗎?”

“嗯,她們肯定想不到,你簡簡單單就被那條狐狸拐跑了吧?”

“不,這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只是在回應她們的真正願望而已。”灰原初歪著腦袋,認真回憶了那兩名少女。

灰原初還記得,在昨晚那場毫無邏輯與常理可言的夢中,玉置的表情非常的悽風苦雨。

在夢裡的他對此也感到很奇怪,於是便直截了當地問她道:“玉置,你的願望不是已經實現了嗎?”

“……你不是已經做出你的選擇了嗎?”

而玉置佑美子,則帶著苦澀的表情答道:“……但人的願望,是會變的。”

於是,灰原初又打量了她幾眼,確實看到了她的渴望有所變化……

不過,反正願望是無法反悔的。

灰原初也暫時沒打算給對方第二次機會……

不,沒必要那麼認真,那只是一場夢而已。

灰原初收斂起自己的念頭,繼續答道:“來香的願望本來就是這麼單純……而班長和小砂夜卻不同。她們嘴上說的,身體的行動,實際上卻根本不真正的願望。她們自己沒意識到,我卻能看到。”

折露葵終於抬起頭來。

今天,她第一次正視了灰原初,眯起眼睛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確認他的真實想法。

灰原初一臉坦然地接收著她的注視。

“一切都是因為她們自己的願望,是這個意思嗎?你會怎麼做,只是因為她們怎麼想,是嗎?”折露葵繼續追問道。

“是的。”

“好吧……”最後,折露葵望著他的表情有些微妙,“……原來是這樣。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啊。”

“我就是這樣的人。”

折露葵隨即挑了挑眉頭,摸了摸嘴唇,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這麼說起來,我倒是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這麼好說話,有求必應,那會不會有一天你會被別人騙過去,反過來和我作對呢?”

“不會。因為葵始終是第一位的。”

“呵——”折露葵冷笑了一聲,“小灰真是越來越知道,什麼樣的話我喜歡聽呢。”

然後她歪頭斜眼看著摸灰原初,露出似乎很好說話的微笑:“……最好是如此。騙我也沒關係,只要你能騙到底,騙到我死了都不知道,就可以。”

“我不會的。”灰原初不假思索地答道,有些緊張。

折露葵沒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然後終於喝了一口酒。

氣氛似乎鬆弛了一些。

然後折露葵一邊再次舉起酒杯遮住半張臉,一邊推過來一個小盒子。

灰原初開啟一看,有些不解。

盒子裡是一枚硬幣大小的卵形金屬鑰匙扣。

“這是?”

“手信。”折露葵放下酒杯,道,“之前讓你去京都的同時,我也去了島根。”

“……島根?”

“準確的說,是去了出雲大社。你不是去神枝祭了嗎?……而我和亞瑟還有零裡,則同時去了出雲大社,處理神枝祭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分支會場。”

灰原初這才注意到,卵形的鑰匙扣表面上鑄造著“出雲大社”四個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沉默著,同時本能地點了點頭。

而同時,他已經在Epionia中接通了亞瑟,發去了訊息:“上週你們去出雲了?”

幾乎毫無遲滯,亞瑟的回信瞬間到達。

分為三句:

“對。”

“但是只有我和零裡兩個人。全程並沒有見到折露葵。”

“我聽說她去京都了。不過因為背後八卦不夠誠實也違反榮譽。所以我要特別宣告,這只是傳言。”

……灰原初控制住表情。

雖然有這麼一位心靈相通到甚至不需要他開口,就瞭解他想要什麼,並隨時送上的“吾友”確實很好……但亞瑟到底是怎麼做到在他開口之前就知道他想知道什麼的?

啊——灰原初很快想到,因為他與亞瑟關係不錯,所以似乎總是忘了一件事:亞瑟與折露葵原本便是敵對關係。而亞瑟的背後,更有折離。

原來如此,難怪補刀那麼快準狠。

不過,即便資訊已經確認,灰原初仍然需要謹慎斟酌如何處理——

這時候,餐桌對面,折露葵卻突然頭也不抬地道:“小灰,我最近看到了一個故事,很有意思哦?”

沒給灰原初插嘴的機會,她一邊隨手將勺子在濃稠的奶油湯汁裡無意義地劃拉著,一邊帶著漫不盡心的表情說了下去。

“那個故事並不發生最近,也不發生在這個國家,而是發生在遠隔重洋的大陸上,發生在在兩千多年前的古代,大陸首次大一統的那個皇朝。”

“當時初代皇帝去世,其子二世孱弱,朝廷大權幾乎全為一位奸相所掌控。這位奸相權傾朝野,卻仍然不滿足,逐漸生出了篡位的念頭。但他害怕眾大臣中仍然有人敢於反抗他,於是便想了一個辦法來試探。”

“某天上朝時候,奸相將一隻鹿帶上朝堂,並對二世說:‘這匹駿馬,獻給陛下。’二世大笑道:‘丞相看錯了吧?這明明是一隻鹿,怎麼是馬呢?’。於是奸相便轉身指著朝堂上的眾臣道:‘如果陛下不信,可以問他們’。”

“群臣中,正直者自然站出來堅持說就是一頭鹿;也有懦弱者因為畏懼奸相而沉默不語;更有阿諛奉承者跟著奸相一起指著鹿說它是馬。”

“而事後,奸相便借用種種手段,將那些不願意指鹿為馬的大臣或驅趕,或殺害。”

“小灰,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吧?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呢……”

“……啊,好像跑題了。”

“總之,在你在京都和狐狸玩耍的同時,我則在島根縣,辛苦處理那邊出雲大社神枝祭的事情——”折露葵終於抬起頭來,凝視著灰原初,表情平澹地說道,“並且,還給小灰帶了手信呢。”

灰原初面無表情地沉默著。

然後,麻木地用棒讀的語氣複述道:“原來如此。那個時候你正在島根縣,處理出雲大社的神枝祭。還給我帶了手信呢。”

“啊,對,就是如此。”折露葵卻彎起了眼眉與嘴角,似乎被灰原初的腔調逗笑了。

然後她單手擱上桌面,託著下巴望向對面灰原初,含笑輕聲道:“我就喜歡這樣的小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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