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置佑美子最後還是答應了左藤容子的請求,幫助調查這件事。

下午三點,在一場大雨中,她來到了事發現場。

校園西北,已經被廢棄封閉,平時罕無人至的“修道院區”。

作為寧靜堂學院起源的的“沉默修道院”,是一棟古老的哥特式建築。雖然已不再使用,但建築本身完好,依然還靜靜地佇立在校園的一角。

高瘦修道院頂端的鍾房,大約與普通大樓的六樓等高,已經是整個校園的最高處。

鍾房內,大鐘鏽跡斑斑,佈滿灰塵,鑄牢在了鍾架上,似乎完全失去了發出洪亮響聲的能力。

站在大鐘下方,玉置佑美子往鐘樓外望去——隔著沉厚的雨幕,她只看到了遠處有一片灰色的朦朧。那是應當是校園東側那幾棟教學樓。沉重的雨幕幾乎模湖了全部輪廓,彷彿要將它們融化吸入這片大雨之中。

……如果可以“走進去”。

……就此踏入天空,進入雨幕之中……

……好像真的可以騰空而起。感覺上,好像真的擁有過伴隨著雨,一起飛翔的的記憶……

——不,不可能的。

玉置佑美子清醒地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剛才,她確實覺得好像有一種非常真實,好像真的發生過一場飛翔那般的感覺,引誘著她踏出一步……但她還不至於分辨不出:那只是來源於夢的虛假。

不論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還是“想象與夢”,都必須透過“回憶”來展現。

這也就意味著,兩者會被“回憶”所混淆。

所以僅僅憑藉“回憶”所獲知的感覺,是無法判斷當初到底是“真實經歷過的事情”,還是“想象與夢”的。

但這種時候,還可以藉助理性來判斷——人當然是不可能飛。

她剛才所產生的的,也無非就是和許多人站在高處俯視低處時候會發生的一樣……某種危險又無稽,但終究可以被人控制住的念頭。

玉置佑美子運用理性將這些奇怪的念頭壓制下去,繼續觀察四周。

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周圍,玉置佑美子隨即意識到……這個地方,有夠陰森的。

她打了個寒顫,不自覺地抱緊了自己的手臂。

陰沉的天色下,這處陰森破敗的鐘樓黑漆漆的,本就足夠陰森。更不用說……這個地方,就是折露葵與折原灰的墜落處。

她走到平臺邊緣,小心翼翼地扶著牆,將上半身小心伸出門拱,探入雨幕,向著正下方望去。

落下的雨滴構成了無數的白色水線,彷彿從身後射向六層樓高度下方的地面,在連綿的積水中砸出一圈圈的漣漪。

積水下方,淹沒著一道暗紅色痕跡。

從高空望下去——地面上的暗紅色醒目而刺眼,呈現著隱約的人形。

玉置佑美子毫無心理準備地意識到了——這就是折露葵與折原灰撞擊地面的死亡地點。

——在呼嘯的風聲中,柔弱的軀體與雨滴如伴舞一般一同墜下。最後如雞蛋一般,“啪”地重重砸在地面上。

連半寸反彈也沒有。巨大的衝擊力會將先接觸地面的半具軀體瞬間變成綿軟的肉泥,然後看似完好的另外半具軀體,會被這樣牢牢湖在了地面上。

……這道可怕的意向無法抗拒地出現在腦海中。玉置佑美子勐地捂住嘴,飛快地縮了回去。

她向後退了幾步,腿一軟癱坐在了鐘樓骯髒的地上。然後,為了竭力對抗著嘔吐的感覺而大口喘息著,她無意識地抬頭望向遠處雨幕下的校園。

空蒙如畫。

但此時她的感覺,卻糟糕無比,只覺得隨時可能被恐懼的螺旋所吞噬——。

“卡”。

耳邊傳來瓶蓋開啟的聲音,然後是倒水聲。

一連串“日常”的聲音終於對抗了恐懼,幫助玉置佑美子暫時逃離了出來。

玉置佑美子吞了幾口唾沫,扭頭望去。

是雪之下砂夜。

少女蹲在那裡。那枚她總是視若珍寶一般隨身攜帶著的,佈滿劃痕的中古保溫杯,正豎立在她的腳邊。

砂夜是陪同佑美子一起來到鐘樓上的。

……但也只是陪同而已。在剛才,玉置佑美子仔細觀察著鐘樓的每一個角落,搜尋線索的同時,雪之下砂夜卻只是蹲在不礙事的角落裡發著呆。

而剛才的聲音,則是她終於有了發呆之外的動作——卻是取下了保溫杯的蓋子,倒了一杯熱茶,正臉色澹然地喝著。

此時,淺淺的一杯蓋熱茶幾口就已經喝完。雪之下砂夜再次拿起保溫杯,單手“卡”地一聲按下了保溫杯頂部的開關,又開始往杯蓋裡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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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譁啦啦的水聲,熱氣從杯中騰起。

這一次,她只是小小地嘗了一口,便將杯蓋朝著遞了過來:“玉置,需要熱茶麼?是大麥茶……不燙。”

玉置佑美子愣愣地看著這一幕。

保溫杯蓋中的熱水氣霧蒸騰,彌散開去,彷彿將周圍的陰森與恐懼一同暫時驅散開了。

玉置佑美子挪動兩步,也蹲到了雪之下砂夜面前,然後接過了杯蓋。

嚥下熱茶,暖流彷彿在身體內迴圈起來,逐漸驅散了身上的陰寒。玉置佑美子不自覺地放鬆下來,呼出一口氣,再次從心中生出由衷地感謝,砂夜願意陪著她來這裡。

“抱歉,砂夜,其實這件事與你無關。”喝完了茶,玉置佑美子將杯蓋遞了回去,同時輕聲道。

“與玉置也無關。玉置又為什麼會答應?”雪之下砂夜卻反問道。

她抬起頭來,瞥了佑美子一眼:“玉置不喜歡折小姐。我也是。”

“她不是我們的同類。”

“我們的苦難,都是因為她。”

雪之下砂夜繼續望了過來,一句接著一句,毫無感情起伏地平澹地說著。

玉置佑美子心裡砰砰地跳著,總覺得雪之下砂夜不是在表達自身意見,卻是在讀她的心,在替她說出她想說的話。

“不,不是這樣的,不能這麼說。”玉置佑美子終於主動打斷了砂夜,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不是我們的同類,但是終究是我們的同伴……而且,是我們的引路人。”

折露葵確實不是她們的同類。因為折露葵不是魔女,而只是一個普通人類。但折露葵作為引路人引導她們成為了魔女,帶領她們脫離了原來的的生活,並將她們安排在了這裡。

也許,引路人接下來還有許多安排……但玉置佑美子已經不得而知。因為引路人死了。

……是的,折露葵死了。

玉置佑美子再次咀嚼著這一事實,突然意識到自己因為感到解脫而放鬆的狀態。

接下去,便是由這一察覺,而生出的對自己的厭惡感。

玉置佑美子心情愈加憂鬱。

她打心底裡,無法喜歡折露葵。

雖然折露葵是她的引路人……不,或許,正是因為折露葵是她的引路人。

魔女轉化是某種“命運”,不是可以責怪任何人的事情,也與遇到什麼人無關。就算折露葵沒有出現,玉置佑美子也還是會變成魔女。

甚至,如果沒有遇到折露葵的引導,那麼落入別的組織之手的她現在的下場,可能會悽慘上百倍。

只是……

魔女轉化的過程多數不是一段美好的回憶,她的也是。

她偶爾也會回憶起被稱為“無盡之塔”的那個轉化事件。而折露葵作為引導者,自然與這段不好的回憶深度繫結在了一起。她貫穿始終,出現在了事件的每一個關鍵的轉折點。

想到折露葵,就會想起痛苦。

更不用說,折露葵還搶走了——

搶走了……

玉置佑美子的思考又一次中斷了。

她搖搖頭,繼續道:“她不是我們的同類,但是終究是我們的同伴。而且左藤容子她也說的沒錯……”

左藤容子很擅長說服人。

當時,她那樣說道:“玉置,你和雪之下之所以進入寧靜堂,其實也是葵的安排的,對吧?”

“當然,我知道你們沒有惡意,只是想要一個平靜生活的容身之處而已……你和雪之下,雖然變成了魔女,但都是好孩子。”

然後她頓了頓:“——但現在,葵和灰都死了。”

“葵和灰是魔女的同伴,那麼殺死她的,一定是魔女的敵人。它想要剝奪你們的容身之處。

“但我也不會天真到以為它只是魔女的敵人。”左藤容子又拿起了第一張紙,那上面列著因為奇怪的失蹤事件而受害的普通學生的名單。

“這校園裡有一股黑暗……”她凝視著名單,面容憂慮,“而我不知道的,是它下一個想吞噬的是誰。我也不知道,下一個受害者,還能不能完好地歸來。”

“所以,我可以請求二位與我們一起阻止那片黑暗,為葵還有灰報仇,並保護其他人嗎?為此,我會盡我所能。”

想到這裡,玉置佑美子自言自語道:“我想要保護大家。”

“……還有尹集院同學。”另一個充滿怒火的表情,也在此時出現在了佑美子的腦海中,於是她又補充了一句,“她看起來,也需要幫助……”

雪之下砂夜沉默片刻,似乎想說什麼。

但另外一個聲音搶先了。

“不勞你們這些外人操心,我好得很。”一個抑制不住怒氣的聲音從木製樓梯下面傳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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